黃角鎮最負盛名的當屬太白酒館,勾得八方修士都要駐足飲一盅太白釀。
“話說起來,方才那仙子口口聲聲說什么五靈根……”方四意青竹紋的云靴踏過門檻,指尖無意識地摩挲著腰牌,“是專程來找你的么?”
林和廣袖間逸出清冽松香,修長手指搭在雕花木欄上。他偏頭時眉間朱砂映著天光,端的是畫中仙人的模樣:“葬花廟的玄女尊者,執掌三界混沌碑已有千年。與她師尊大差不差。廟主門下弟子皆修陰陽雙生訣……”喉間忽而溢出低笑,指腹拂過方四意鬢邊碎發,“你當元嬰地境的大能,是能容人窺探命門的?”
眾人說著話,已經走進了酒樓里面。
檀木香縈繞的樓閣里,十二折樓梯蜿蜒如蛟龍盤柱。
底層云臺正有霓裳仙子旋舞,冰綃廣袖掠過鶴首箜篌,驚起一串泠泠清音。穿杏子紅半臂的樂姬撥動焦尾琴,弦音恰似昆侖雪水漫過青石。
在這熱鬧的氛圍中,方四意卻獨獨被冉冉顯眼的打扮所吸引。
三樓憑欄處那道雪色身影——銀發少年赤足踏著金絲楠木地板,素白綃衣半敞著露出霜雪似的肌理,腰間懸著的玄鐵鎖鏈隨樂聲叮咚作響。他眼尾洇著抹朱砂紅,眸光比不周山巔的千年寒冰還要冷上三分。
也是,他出生便在不周山那種地方,后來又被林和悄悄偷去昆侖山,之后又只能待在方四意的靈臺里面,確實步步囹圄。
自然沒有見過些許新奇玩意兒。
方四意輕蹙著眉,微微歪頭,目光在四周流轉。
確實把他給遺忘了,穿成這樣哪行哇!
烏泱泱的姑娘們向冉冉涌去。云鬢間珠釵亂顫,繡帕掩著吃吃笑聲,更有膽大的小娘子眼波瀲滟,直往那身量頎長的青年襟口鉆。
偏生冉冉這呆頭鵝渾然未覺,銅鈴似的眼睛黏在臺中央旋舞的胡姬身上。
方四意輕輕嘆了口氣,微微側頭看向身旁的林和,眼波流轉間透著幾分無奈:“要不,林和,你還是給冉冉換身正常點的衣裳吧。他這副模樣,連帶著他這蓮花的名節,怕都要不保了啊!”
林和垂眸碾了碾手指,鴉羽似的睫毛在眼瞼投下陰翳,霎時月白云錦如活物般纏裹而上,將冉冉遮得嚴嚴實實。
“早該如此。”方四意從指縫里窺見煥然一新的冉冉,唇角勾起弧度。卻不料那憨子突然轉身,劍眉倒豎,瞳孔里映出層層疊疊的胭脂羅裙——原來不知何時,姑娘們已將他圍作困獸。
人潮涌動,如同一堵密不透風的墻,壓過了冉冉的視野,他拼命地搜尋方四意的身影,卻怎么也看不清她的位置。
“公子,家住何方,可有婚配?”路人甲一邊說著,一邊還對著冉冉瘋狂地拋著媚眼。
“公子,你看我成嗎?”路人乙熱情地迎了上來,聲音嬌柔,帶著一絲討好,“讓奴家今夜好好陪陪你。”說著,她還輕輕扯了扯冉冉的衣袖。
更有甚者,路人丙直接伸出手,大膽地摸向冉冉的腹肌。那突如其來的觸感,讓冉冉身子猛地一僵,臉上露出驚恐的神色,被嚇得不輕。
“都給爺滾!”暴喝裹挾著千年蓮火轟然炸開,姑娘們驚叫著化作紛飛雀鳥。冉冉攥緊的拳頭骨節泛白,劍眉壓著戾氣掃過噤若寒蟬的人群。
卻在轉身時瞥見那兩人交疊的衣袖,喉頭忽然梗著塊碎冰似的,連掌心灼痛都渾然不覺了。
他心底那熊熊燃燒的怒火,仿佛被一盆冷水瞬間澆滅。
方四意指尖堪堪凝起法訣,忽被遠處清泠泠一聲喚扯得靈氣四散。
待冉冉瞬移而至,三人已端坐在雕花木閣內,八仙桌上青瓷盞還氤氳著熱氣。
“你!”冉冉廣袖翻涌起淡金靈光,眉眼染上薄紅,“那些凡人女子竟敢用胭脂抹我蓮紋!”話音未落便見四意已轉向林和,兩人正湊在鎏金香爐前研究酒品,全然沒有理會他的控訴。
冉冉的臉瞬間漲得通紅,眼中滿是憤怒與委屈,他猛地一拳頭打向屋子的墻壁,只聽“轟”的一聲,整面墻應聲而塌,塵土飛揚。
路過的小二被這突如其來的聲響嚇了一跳,下意識地往旁邊跳了兩步,剛要大喊出聲,卻見那塌掉的墻忽地又恢復了原樣,仿佛幻覺。
小二揉了揉眼睛,晃了晃腦袋,嘴里嘟囔著:“一定是我太累了。”說罷,他便繼續端著菜,腳步匆匆地往前走了。
“冉冉!”清泉絞著裙擺急急后退半步,腕間銀鈴叮咚作響,“太虛宗第三千六百條門規明示不可用法術傷害人族……”
“去他的清規戒律!”少年脖頸處赤金妖紋蔓上耳際,發間驟然綻開三寸冰蓮,“小爺又不是生來就刻著方字!”玄色勁裝隨靈力鼓蕩,震得梁上紅綢紛紛揚揚飄落。
四意屈指彈開落在酒壇的綢緞,琥珀酒液傾入青玉壺:“好了冉冉,我不是救你過來了嘛!我給你留了最烈的太白釀?”她突然將壺口湊近鼻尖輕嗅,黛眉微蹙:“這般小杯忒不痛快——”
“我以前喝過啤酒,不過那都是工藝酒。”
方四意素手執起青瓷盞,櫻唇微啟輕啜半口太白釀。酒液甫一沾舌,眸底倏地掠過一抹驚色:“古法釀的酒果然不一樣,不似那些火氣沖喉的濁酒。”指尖摩挲著盞沿,忽又歪了歪頭,鴉青鬢邊垂落的珠釵晃出碎光,“這清釀竟帶著檸檬香,倒與青蓮居士疏狂詩風不相稱……”
話音未落便執壺仰頸,琥珀酒液傾入檀口。幾縷漏出的瓊漿順著雪腮蜿蜒,洇濕了鵝黃襦裙前襟。
待得第五壺見底時,眼尾已染開海棠紅,四意霧蒙蒙的杏眸望向案頭——
素日里威風凜凜的蓮花靈寵早化作毛茸茸一團,銀緞似的長毛鋪了滿案。
“冉冉,你看你那德行……都醉成這樣了,還不快回去!”方四意的聲音帶著一絲醉意的軟糯,話音剛落,冉冉便回了她的靈臺。
足尖虛浮著跌向玄色身影,額角堪堪抵上林和肩頭。溫熱的香氣混著酒氣氤氳開來,指尖攥住鴉青袖子:“你、你怎的不醉?”青絲掃過男子凌厲下頜,帶著醺然。
林和喉結微動,廣袖下的指節攥得發白:“你飲了五壺,在下不過淺酌。”聲線仍似寒潭水,偏生尾音泄了三分顫。
垂眸見懷中人醉眼如絲,朱唇呵氣如蘭,忽覺喉間燥得厲害。
“騙人!”方四意忽地仰首,鼻尖幾乎蹭上他微抿的薄唇,“我分明瞧見……”未盡之言被驟然撫上面頰的溫熱堵在喉間。
林和修長手指掠過她滾燙的耳垂,將亂發別至耳后時,指腹似有若無擦過頸側那片凝脂。
方四意睫羽亂顫如驚蝶,醉意朦朧間仍覺被他觸碰的肌膚泛起細密戰栗。欲退后卻教酒意困住,只得偏頭露出染霞的耳尖,任由心跳聲震得靈臺混沌。
林和凝著那截玉頸上浮起的淡粉,眸色倏地暗如子夜——這醉態,倒比平日的伶牙俐齒更教人……難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