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銘剛轉(zhuǎn)進(jìn)灶間,蘇轍便憂心忡忡地說:“哥哥,這魚香肉絲連你都未曾聽聞,怕是家黑店……”
“你當(dāng)這是哪兒?”蘇軾不以為然,“東京的川飯店,大至分茶,小至拍戶,哪家不摻些北人口味?這叫因地制宜,你又何必多慮。”
說著忽然使勁吸了吸鼻子。
“你聞到了么?”
“聞到什么?”
“醋香?。∪绱舜颊拇紫?,定是蜀地的保寧醋!”
保寧醋乃蜀中一絕,遍嘗蜀地美食的蘇軾對這氣味再熟悉不過了。
蘇轍只覺得坐立難安,什么醋香醬香鳥語花香,全然無心理會。
父子三人于三月出川北上,五月抵京,借住在興國寺浴室長老的院中,此后便閉門不出,潛心備考,至今已有半月。
整整半月吃著豆飯菜羹,蘇轍尚能忍受,蘇軾卻是個好吃貪吃之人,早就叫苦不迭。
父翁今日去拜謁歐陽學(xué)士,倒讓這饕貨逮著機(jī)會,非拉著他出來開葷。
蘇轍也是一時(shí)沖動,竟輕易地從了。
如今在此枯坐,越想越后悔,門外凡有風(fēng)吹草動,便驚得他后背繃直,仿佛父翁隨時(shí)會掀簾而入。
“我真不該聽信你的鬼話,偷溜出來找什么川飯店,若是爹爹回來發(fā)現(xiàn)……”
“絕無可能!”蘇軾言之鑿鑿,“爹爹的文章你又不是沒看過,足夠大學(xué)士留他連吃三頓宴席!”
蘇轍無言以對。
兄弟倆自幼形影不離,情誼甚篤,性格卻迥異,他其實(shí)很羨慕哥哥的從容和率性,而他總是思慮太多。
蘇軾拎起桌上的茶壺晃了晃,小聲嘟囔著:“這店家,也不給客人看茶……”
不多時(shí),吳銘便端上兩盤熱氣騰騰的蓋飯,模仿古裝劇里店小二的口吻道:“二位客官請慢用!”
得知了二人的身份,他特意多加了點(diǎn)料,將原本三份的量炒作兩份,不怕吃不完,就怕吃不飽,怠慢了貴客。
蘇軾立時(shí)挺直腰桿,蘇轍瞬間將擔(dān)憂拋到九霄云外。
好香!
鍋氣混著醋香、醬香和肉香撲到臉上,淡淡的辛辣味刺得人鼻尖發(fā)癢,口齒生津!
兄弟倆盯著白瓷盤里泛著油光的肉絲,狂咽唾沫。
說是蓋飯,可澆頭的分量甚至比飯更多,蓋滿了整個盤面,幾乎全是肉,夾雜著少許黑色的木耳絲、嫩黃的姜絲和鮮紅的茱萸(?)絲,賣相一絕!
蘇軾忽然想起一件要命的事,下意識摸了摸腰間的褡褳。
蘇家并非大富大貴之家,出川北上這一路所費(fèi)不貲,抵京時(shí)盤纏僅剩五千錢,都在父翁手里攥得死死的。
蘇軾身上這點(diǎn)“私房錢”是臨行前母親悄悄塞給兄弟倆的,作應(yīng)急之用。
正是因?yàn)槟抑行邼?,他才特意找了家不知名的小店,本以為花不了幾個錢,沒想到小作坊下料這么猛,想來這頓飯不會便宜。
罷了,飯菜都端上來了,多思無益,吃完再說。
一念及此,蘇軾拎起桌上的茶壺問店家:“有茶否?”
吳銘本想說沒有,忽然想起冰箱里有幾罐王老吉,仍在保質(zhì)期內(nèi),于是說:“只有涼茶?!?
宋朝也有涼茶,乃常見的消暑飲品。
蘇軾頷首道:“涼茶也好,東京真夠熱的,正好消消暑氣?!?
吳銘回到后廚,從冰箱里取出兩罐,本想將原裝的王老吉帶給二蘇,結(jié)果“嗶”的一聲,門上彈出報(bào)錯信息:
【檢測到違規(guī)物品】
【千年光陰,唯店長和美食可穿越】
吳銘只好將涼茶倒入啤酒杯中,這回就沒問題了,順利通過“安檢”。
雖說規(guī)則是唯店長和美食可穿越,但很顯然,店長的貼身衣物和常見的餐具也包括在內(nèi)。
吳銘送上涼茶時(shí),兄弟倆正悶頭干飯。
出乎他的意料,課本里那個不拘小節(jié)的大蘇在細(xì)嚼慢咽,品嘗滋味,而以老成持重聞名的小蘇反倒不顧吃相,狼吞虎咽,眨眼的工夫,便將盤中飯菜干了個七七八八。
蘇軾本以為這道魚香肉絲又是外地食店對川菜的魔改,細(xì)細(xì)一品,入口是甜咸打底,回口有醋的酸爽、姜的辛辣,肉絲的嫩與木耳絲的脆、姜絲的韌融于一體,層次之豐富,竟是回味無窮!
端的是好手藝,絕不遜于蜀地名廚,甚至猶有過之!
蘇軾不禁對店主人刮目相看。
吳銘沒有察覺到大蘇的神色變化,將涼茶放至二人手邊,問:“可要添飯?”
“有勞了!”
蘇轍遞出餐盤,腮幫子鼓鼓脹脹的,嘴里含糊不清。
吳銘回后廚為小蘇添飯,兄弟倆的目光同時(shí)落到裝涼茶的啤酒杯上,一時(shí)之間,瞠目結(jié)舌。
“莫非這便是典籍中記載的琉璃盞?”
“不止,此杯晶瑩剔透,無一絲雜質(zhì),該是最上等的琉璃。東京果真富庶,便連這不知名的小店,出手竟也如此闊綽。”
蘇轍握住杯身,立時(shí)驚呼出聲:“哥哥,這涼茶是冰的!”
蘇軾也是一驚,卻故作淡定不表現(xiàn)出來,以免顯得自己像個土包子。
冬季儲冰夏季飲,在北方并不稀奇,朝廷甚至為此設(shè)立了一個官署叫冰井務(wù),專司儲冰鬻冰。
至于價(jià)錢,用腳趾想也知道不會便宜。
蘇軾忍不住再度摸了摸褡褳,有點(diǎn)發(fā)愁。
萬一不夠飯錢……
只能把弟弟暫時(shí)抵押給店家,他回頭再想辦法。
錢是哥哥在保管,蘇轍犯不著操這個心,他啜飲著冰鎮(zhèn)涼茶,說不出的愜意。
二蘇飯量驚人,各添了一回飯不說,又將盤中飯菜連湯帶汁盡數(shù)食盡,白瓷盤面光可鑒人。
“不知可還合二位口味?”
吳銘邊收碗箸邊問。
蘇軾打個飽嗝,眼底猶帶滿足之色:“處處不見魚,處處是魚味,這'魚香'二字果非虛言。只是……”
他拈起一根辣椒絲,疑惑道:“這根紅絲味似茱萸,色似茱萸,然辛香烈性猶勝茱萸十倍,不知是何物?”
辣椒走進(jìn)老百姓的餐桌是幾百年以后的事,宋人自然沒見過。
吳銘料到會有此一問,早就想好說辭,從容作答:“這是小店秘制的辣椒,有調(diào)味增香之效。”
其實(shí)傳統(tǒng)的魚香肉絲應(yīng)該用泡紅椒,考慮到宋人的口味較現(xiàn)代人清淡,才換成了辣度較低的辣椒。
有道是食無定味,適口者珍,根據(jù)當(dāng)?shù)厝说目谖墩{(diào)整傳統(tǒng)菜式的味型是每個廚師的必修課。
這倒不是什么難事,畢竟川菜廚師最擅長的便是調(diào)味。
“辣椒……”
蘇軾重復(fù)著這個新鮮的詞匯,隨后取下褡褳,喚店家結(jié)賬,只是底氣略顯不足,看向弟弟的眼神尤其心虛。
蘇轍渾然不覺,仍然捧著所剩無幾的冰鎮(zhèn)涼茶,小口啜飲著,心想要是每天都能吃上蓋飯配涼茶就好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