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戲

家鄉(xiāng)有一個習(xí)俗，便是每年照例會唱臺大戲，鐘情于十之七八的村莊。至于習(xí)俗的延續(xù)，細(xì)細(xì)究問，都講道起始于廟會。原來村村都有廟宇，或大或小。供奉的大神是老一輩傳下的，被泥塑成胎像，飾以彩繪，或威嚴(yán)、或安詳、或笑容可掬。初一，十五日香火最為旺盛。

于是年年要唱大戲，日期被固定下來，是要連唱三天的。中間一天稱為中會，這天親戚好友齊聚而來，抱著禮物，攜兒帶女，吵吵嚷嚷、歡歡喜喜。小伙兒打扮的精氣神十足，姑娘們打扮的花枝招展，倘若一個絕色姑娘戲場走一遭，立馬轟動十里八村。主家擺上酒宴，熱熱鬧鬧祇應(yīng)三天，場面勝于過大年了。從正月十五元宵節(jié)過罷，一直到小滿節(jié)氣后，方圓二十里內(nèi)，只要你愿意跑動，天天都有大戲看。

剛近廟會還有半月光景，村內(nèi)主街道兩邊便被小商小販圍占起來，撒上白石灰作圈地。廟會頭天，小商小販便早早趕來，擺放攤位，碼放貨物，貨物樣式多樣。各種買賣涵蓋了生活方方面面：針頭線腦、衣帽鞋襪、琳瑯女飾、鍋碗瓢盆、座椅板凳、農(nóng)具雜物、馬牛羊市。我最歡喜油條煎包胡辣湯豆腐腦攤位，不用趕集市，就可以家門口炫上一碗了。小兒書攤位亦是我的最愛，花上一毛、兩毛錢可以看上一上午。

我小時侯并不喜愛家鄉(xiāng)戲，我懼怕銅鑼鐃镲的敲擊聲。一旦敲打起來，漫天“嗵嗵惶惶”的響聲，我便捂了耳朵去，專心于小兒書攤位了。

年輕人喜歡看戲，確切地講，是喜歡看戲場內(nèi)外漫步的年輕姑娘呢。三叔年紀(jì)剛剛十八九歲，正值青春年少，到戲場去總不能穿著寒酸。于是央求我的父親，借下加絨中山裝、黑亮皮鞋穿一穿，說不定真遇到對眼兒的哩。父親答應(yīng)下來。三叔欣喜不已，穿上皮鞋走了幾步，盡力用鞋的鐵掌蹋著地面，發(fā)出“咔，咔”的響聲。而后穿上中山裝，用水抿濕了頭發(fā)，木梳仔仔細(xì)細(xì)梳了好幾遍，才昂首挺胸大踏步而去。過后父親問三叔，是否看到有中意姑娘了？三叔說，有一個，人人喚作“黑牡丹”哩，面容嬌美，特別那雙眼，勾人攝魂。聽說是河對岸王家村的？我們村幾個帥小伙兒硬是跟了幾條街哩!三叔講的眉色飛舞，情不自禁。父親說，別鬼白了，把鞋和衣服先脫了給我吧!

多年后，我常常腦補(bǔ)“黑牡丹”的樣貌，那一定是位身體修長、姿態(tài)飄逸、眼神明朗、延頸秀項、面容玄色嫵媚的美人吧!

我第一次真正意義上的接觸家鄉(xiāng)戲是在我記事兒起吧!具體確切幾歲，模模糊糊記不清了。那一年，母親把姥姥叫來家里。傍晚時分，家客都已走完，父母把殘桌剩肴收拾盡后，便決定陪姥姥一起看場戲。姥姥年紀(jì)已高，耐不得風(fēng)寒。母親于是拉過板車，鋪上被褥，讓姥姥坐于被褥里。我年紀(jì)尚小，依偎于姥姥懷里。由父親拉著板車來到村戲場，母親則挎了兩條小板凳跟著。戲場早已擠滿了人，父母便尋靠后靠邊處安穩(wěn)下來。孩子們是坐不住的，嬉鬧著在人群中鉆來鉆去。我按捺不住執(zhí)拗著要下車，父親雙手把我拤下車來，我便屁跟著他們也戲鬧了一會兒。

夜幕降臨，一陣“突突嚕嚕”的聲音連續(xù)不斷傳來，有人說是發(fā)電機(jī)。果然不一時光景，舞臺子上的燈光全部亮了起來，明晃晃的照眼。舞臺上面的花花綠綠的裝飾布景，瞬間也亮麗起來。接著看到有人在舞臺走動，規(guī)整下麥克風(fēng)及線繩，湊近“喂，喂”喊了兩聲，被舞臺兩邊大功率喇叭擴(kuò)放了出去。旁邊人說今晚戲曲曲目是老包鍘陳世美，言語中對老包盡是贊譽和崇拜，對陳世美凈是憤懣，心中不免對老包充滿了莫名的期待。此刻微風(fēng)吹來，我的鼻尖充滿了油條煎包胡辣湯飄過的氣息。

過一會打鬧臺了，鑼鼓喧天三通后，場內(nèi)人員終于安靜下來。可在打鬧臺間，我的意識已開始飄忽了，父親把我抱起放在腿上。我想上輩子定是雞之類托生的，天剛擦黑就瞎了，要閉眼睡覺來。我記不清楚戲是如何開場的，反正已經(jīng)開場了，總之我是沒有任何感覺的。朦朧中舞臺上人物不斷來回穿梭著，耳間飄蕩著嗯嗯啊啊的唱腔，對于我更像是催眠曲了，我想努力睜開雙眼，眼皮子卻不聽一點兒使喚了。

我單純的沉溺于夢鄉(xiāng)之中，我的味蕾白天已被各種食物填滿，于是我便滿足地肆無忌憚地睡了。不知過了好久，我被父親搖醒，聽的父親喊道，快看，老包出來了。我一下子驚醒起來，眼里瞬間放出光芒，聚光燈似的朝舞臺望去。但見舞臺兩邊上威風(fēng)凜凜站立四員虎將，一個黑臉雷公，頭戴黑色雙翅官帽，滿嘴黑色長髯，身穿黑色間黃色蟒袍，手扶玉帶，踏著鑼鼓點兒，邁著八字步正款步走來。此刻鑼鼓喧天、馬嘶虎嘯，氣場震人，原來這就是老包了。老包開口就是粗獷的雄渾沙音，唱腔急切干脆，弦聲錚錚，聽的我的瞌睡蟲早跑到爪洼國了，我來了精神頭兒，興致盎然的看了好大一會兒。但不久老包及隨從一幫人馬踏著鑼鼓點兒卻走下舞臺去，隨即后臺碎步飄出一名花旦來，啊啊依依唱了起來，不一時我的上下眼皮又打起架來。我強(qiáng)睜雙眼，盼望老包再次出現(xiàn)，可眼皮不聽一點兒使喚。忽而又聽父親喊道，快看仙女哩!可我終究不知道仙女為何物，抬了下眼皮，便又昏昏沉沉睡去。

在以后的成長中，廣播、收音機(jī)、電影、播放的家鄉(xiāng)戲不間斷充斥耳邊，我好像感受不到那“嗵嗵惶惶”的響聲了，每每聽到家鄉(xiāng)戲卻是一種享受了，而今竟然聽到唱詞便能說出戲文的名字來。前段時間玩抖音，偶爾刷到“王強(qiáng)點兵”的出場，仔仔細(xì)細(xì)聽了好多遍。可以和包青天并肩媲美了。真是一黑一白，一忠一奸，對比強(qiáng)烈，藝術(shù)特色亦各有千秋。我沉醉在家鄉(xiāng)戲的奇美氛圍中，欣賞于家鄉(xiāng)戲的美服嬌顏，忍不住跟著哼唱來。

但我的家鄉(xiāng)戲細(xì)胞的啟蒙大概就是春戲的那天晚上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