晨霧還未散盡，三味茶館后院的井口泛著幽幽青光。阿碧蹲在井沿，桃紅繡花鞋的鞋尖一下下點著青磚，昨夜那場驚心動魄的逃亡仿佛只是場噩夢——如果忽略她袖口沾著的銀血的話。

“死書呆子，你確定咱們昨晚不是撞鬼了？“她捻起塊麥芽糖扔進嘴里，甜味在舌尖化開的瞬間，忽然想起杜仲偷偷塞糖時紅透的耳根。

杜仲的圓片眼鏡蒙著層水霧，他正用朱砂筆在黃表紙上畫符，筆尖抖得像個篩糠的老頭?！翱?、坎卦主水...“他結結巴巴地念叨，突然“啪“地折斷筆尖——墨汁濺在道袍前襟，暈開個銅錢狀的污漬。

林小滿的虹發垂在井沿，發梢探入黑暗。晨光穿透她鬢邊的梔子花，在井壁上投下細碎的光斑。她指尖輕撫嫁衣上的裂口，昨夜青銅鑰匙劃破的傷痕已經結痂，卻仍泛著詭異的金屬光澤。

鄭懷仁的玉化右手按在井欄上，裂紋間滲出的銀血順著石縫蜿蜒而下。他盯著井底那片濃得化不開的黑，恍惚又聽見周墨的聲音：“快...沒時間了...“這口老井他們打了十幾年水，誰能想到底下竟藏著九口紅棺？

“開飯了！“阿碧踹開廚房門，手里托盤堆著冒熱氣的肉包子。她故意把最大的那個砸向杜仲腦門：“補補你那豬腦子！“

杜仲手忙腳亂去接，圓片眼鏡滑到鼻尖。包子燙得他在兩手間顛來倒去，活像耍雜技的猴兒?！盃C燙燙！阿碧姑娘你...“

“你什么你？“阿碧挑眉，突然瞥見他道袍下露出半截紅繩——那是她去年隨手編的平安結，早褪色得不成樣子。她喉頭一哽，轉身把整盤包子扣在鄭懷仁面前：“吃！吃完好上路！“

林小滿的筷子停在半空。她今日換了件月白衫子，虹發松松綰著，露出后頸新鮮的抓痕——像是被什么野獸撓的。鄭懷仁的視線在那道傷痕上停留片刻，玉化的指節無意識摩挲著茶盞邊緣。

“看什么看？“林小滿突然抬眼，眸光銳利如刀，“昨夜井底的動靜，九空派肯定聽見了?！八渲谢霭朊躲~錢，“?！暗亓⒃谧烂嫘D，最后倒向“兇“位。

杜仲的包子“啪嗒“掉在桌上。他盯著銅錢上那道裂痕，突然想起師父臨終前的話：“九淵開時，銅錢泣血...“

正午的日頭毒得很。阿碧蹲在當鋪柜臺前，指尖敲著那對鎏金耳墜：“掌柜的，這可是前朝宮里的玩意兒！“

山羊須掌柜的金牙閃著光：“姑娘說笑呢，這做工頂多值...“他忽然噤聲——耳墜上的珍珠突然滲出銀血，在絨布上畫出個“九“字。

后院傳來“哐當“巨響。阿碧抄起算盤就往后沖，正好看見杜仲被口青銅箱子追得滿院跑。那箱子八條腿蜘蛛似的竄得飛快，箱蓋上還刻著她罵街時的潑婦相！

“坎卦主險！“杜仲的八卦內褲勾住晾衣繩，整個人懸在半空蕩秋千。圓片眼鏡飛出去，正砸在箱鎖上——“咔嗒“一聲，箱蓋彈開，嘩啦啦倒出滿地銅錢。

每枚錢眼都嵌著顆眼珠，齊刷刷盯著阿碧。

“晦氣！“她一腳踹翻箱子，銅錢“嘩“地組成卦象：“山地剝，六三：剝之無咎“。杜仲“撲通“摔進晾曬的被褥堆，鼻尖沾滿陽光的味道——奇怪，竟混著絲血腥氣。

林小滿的虹發從檐角垂下，發梢卷起枚銅錢。陽光下，錢孔里的瞳孔收縮成針尖大?。骸白訒r...十棺現...“

暮色四合時，鄭懷仁在庫房修那把老傘。油紙上的裂痕像極了九淵地圖，銀血滲入的紋路恰是秦淮河道。他突然聽見“咯吱“輕響——林小滿立在門邊，虹發間別著朵將萎的梔子。

“你的手?！八f來碗黑漆漆的湯藥，“再滲血會引來銅錢蠱?！?

藥碗相觸的瞬間，鄭懷仁的玉化指節突然劇痛?；秀笨匆?937年的自己站在焦土上，手中發丘印刺入林小滿后心。而此刻真實的她就在眼前，嫁衣下的身軀溫暖鮮活...

“砰！“阿碧踹門而入，懷里抱著壇女兒紅：“杜仲那書呆子藏的好貨！“她拍開泥封，酒香里混著絲腥甜——壇底沉著只青銅蟾蜍，背上刻著“甲戌除夕“。

杜仲慌慌張張追來，道袍系帶松垮垮掛著：“阿碧姑娘！那、那是...“

“是什么是？“阿碧仰頭灌了一大口，酒液順著下巴滑入衣領，“老娘替你驗驗貨！“她突然嗆住，劇烈咳嗽起來——酒里浮出九張人臉，正是茶館眾人的模樣！

林小滿的虹發倏地繃直。她奪過酒壇砸向墻壁，陶片四濺中，青銅蟾蜍“呱“地跳上杜仲頭頂，長舌一卷——

竟把他那副破眼鏡吞了！

子時的梆子聲格外凄清。四人圍坐在井邊，中間擺著那口詭異的青銅箱。杜仲瞇著近視眼，鼻尖幾乎貼到箱蓋：“兌為澤...這花紋是...“

“是你個頭！“阿碧一巴掌拍開他的腦袋，“直接撬！“她抄起剪刀就往鎖眼捅，突然“哎喲“一聲——箱蓋彈開，里面整整齊齊碼著九套...

八卦內褲。

每條褲腰都繡著杜仲的生辰八字，褲襠補丁用的是從阿碧舊衣上剪下的碎花布。最底下壓著張泛黃的照片：十五歲的鄭懷仁跪在血鼎前，身后站著的竟是穿洋裝的林小滿！

“這...“杜仲的圓片眼鏡又滑到鼻尖（雖然只剩個鏡框），“乾為天...“

林小滿的指尖撫過照片，虹發無風自動。突然井水“咕咚“翻涌，九口紅棺的影子在水面若隱若現。鄭懷仁的玉化右手不受控制地探入水中——

卻被阿碧一把拽回：“找死??！“她罵罵咧咧地解下繡花鞋扔進井里，“要試也是老娘先試！“

鞋尖東珠入水的剎那，整個井口泛起血光。嬰兒的啼哭從深淵傳來，越來越近、越來越響...

（井壁突然伸出無數玉化手臂，每只手掌都攥著張喜帖：“甲戌年除夕，十棺迎親“。杜仲的破眼鏡從蟾蜍嘴里掉出來，鏡片上浮現的竟是2015年的故宮地庫?。?

次日清晨，天剛蒙蒙亮。

阿碧在廚房揉面，故意把面團摔得啪啪響。杜仲蹲在灶前添柴，時不時偷瞄她沾著面粉的側臉。

“看什么看？“她兇巴巴地瞪回去，耳根卻紅了，“昨晚的事...“

“阿碧姑娘...“杜仲突然鼓起勇氣，從懷里掏出個油紙包，“麥芽糖...“

林小滿的虹發掃過門框，發梢卷走塊剛蒸好的米糕。她倚在廊下小口吃著，目光落在遠處修傘的鄭懷仁身上。

油紙傘骨間的銀血紋路，正悄悄組成九宮陣圖...

（柜底那壇女兒紅突然晃了晃，沉在壇底的青銅蟾蜍睜開雙眼，瞳孔里映出十八具正在趕路的玉俑——每具都抬著口紅棺，棺蓋上刻著“三味茶館“的字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