寂靜中，有清脆的鼓掌聲響起，一如那天他殺了屠夫后，從白豬肚里爬出來一樣。

一只頂著女孩頭顱的猴兒蹲在枯瘦老樹上，臉頰帶著酒窩，笑吟吟的沖崔玉豎起大拇指：“還得是咱四爺。懷菩薩心，行金剛事哩。”

崔玉冷眼瞥它，骨手輕握兩下：“常三呢？”

猴兒收回手，笑意漸斂：“三爺殺累了，去錢家歇息去了。”

“特讓我來給四爺傳個話......”

它目光提溜一圈，停在元爺那具干枯尸體上：“這人既已死了，還請四爺再往花子門走一遭。”

“五仙鎮的事，是時候收尾哩。”

“還有......錢家商隊將在今夜子時出發，四爺莫要遲了時候。”

崔玉彎腰，自干尸腰間解下一個葫蘆：“知道了。”

打開蓋子，他嘴里低喃兩句，而后輕拍葫底，不遠處翻騰不已的漿液霎時收束成線，飄入葫蘆中。

好在這法他在從破廟出來，元爺動手時就偷摸學了，否則這葫蘆便要浪費了去。

既得了他的回答，樹上的猴兒轉身便要走。

“站住。”

“你的頭最好去換一個，四爺我不是很喜歡......”崔玉面色漠然，眼中掠過一縷殺機。

猴兒頓住身子，回頭望他，皮笑肉不笑的打起哈哈：“四爺這是說的什么話哩，一顆頭而已......”

它話未說完，渾身毛發驟然倒豎，一枚棺材釘自那和崔玉一模一樣的泥人手里急射而出，擦著它的頭皮，沒入樹干中。

它那對招子不住提溜，看向崔玉的眼神漸漸發生了變化。

這位四爺......是真敢動手吶。

不過，這才像樣嘛......

崔玉緩步走到泥人身邊，從其手上接過髓燈以及花籃，悠悠開口：“你若不想換，我可以幫你......”

他霎時轉過目光，嘴角勾出一抹冷笑：“還有......告訴常三，他取的東西，我要對半。”

聽他如此說，猴兒因緊張而倒豎的毛發漸漸松弛下來，它面上掛起真假不知的諂笑：“就這事兒呀？”

“我當是什么呢！四爺您都開口了，這話猴兒我一定幫您帶到。”

“您要的該，這跑上跑下的都是您在出力，他三爺每日就在錢家享清福，我看了都來氣！”

這些話崔玉自然是左耳朵進右耳朵出，沒一句放在心上的。

五仙鎮這一遭僅僅是為了殺人牙子？或許有這么個意思，但常三最主要的目的絕非如此。

以他在黑市殺戮的手段，對付人牙子，又何至于繞這么大一通？

所以最大的可能便是和十年前他在五仙鎮做的事一樣——取靈材。

而且目標大概率和讓太爺一致——是金門。

卻不管崔玉是怎么想的，那猴說完這通話，蕩下樹枝便朝遠方跑去，眨眼便沒了蹤跡。

崔玉也未攔它，畢竟該表的態都已表了。

與那讓它換頭的話，到底幾分出自對元爺的同情，幾分出自談價前的威嚇和對常三的偽裝......他自己也說不清。

轉過念頭，他取下腰間剪子，拋向泥人。

“拿著這個，再背上元爺的尸體，去花子門一趟。”

泥人目光幽深，微微頷首：“要死一場給他們看么？”

......

距花子門一里外的荒蕪地帶，崔玉一手托著元爺的尸體，一手緊捂著鮮血淋漓的胸口，里頭在追逃的過程中被人牙子扎入了一枚棺材釘。

暗紅釘子，扎在胸膛中，跟有生命似的吸食著他的氣力，且像生根一般，任憑他如何拔都拔不出來。

在他身后不遠處的天空，人牙子端坐于五鬼之上，眼中帶著些許急切。

她在通往黑市的路上等了許久，直至派出攔截崔玉的泥人死后，她才又追向郊地，卻不料，半路便感覺到驅趕元爺的泥人也死了。

而在距離郊地不遠處，就撞見這娃娃抱著元爺的尸體，瘋似的往花子門跑。

元爺怎么死的她不知道，但她知道，這具尸體決計不能被這娃娃帶回花子門，否則就真的大勢已去——

那讓太爺不僅回了花子門，還帶著那幾位太爺一并去了花子門做客。

但，她也不敢追的太近。

泥人沒了，棺材釘、花籃、髓燈，都有可能在這娃娃身上，棺材釘好躲，髓燈白天沒用，唯獨那花籃，不僅可以吸收法門，還能照數奉還。

由于視角無法共通，寄居在泥里面的魂也沒了，她可不知道，泥人在郊地那邊都用花籃吸了些什么法門。

估算著花子門的距離越來越近，崔玉緊咬牙關，壓下胸口疼痛，速度驟然加快。

眼見如此，人牙子目眥欲裂，渾不再管什么花籃，右手一翻，一張符紙出現掌中。

她屈指成劍，沖著符紙筆畫兩下，便照著自己腦門一貼。

符紙著落額上，人牙子頭顱扭動兩下，霎時高飛而起，七竅間流出道道血線。

其頭顱離體，面上老肉橫起，猙獰可怖，徑直沖向下方崔玉。

詭異的是，人頭雖然離體，人牙子那身體卻依然動個不停，掌中不時翻出各樣符紙，拍在四肢上。

對此，崔玉卻是頭也不回，只鉚足了勁向前。

他身后，人牙子頭顱張口，念起晦澀咒語，而隨著咒語吐出，貼在其坐于五鬼之上身軀的符咒接連亮起，各色光芒，交錯輝映。

崔玉前頭，地面驟然開裂，條條火蛇從縫隙中噴薄而出。

他腳下一頓，止住身形，回頭望向飛近的頭顱。

頭顱陰狠一笑：“我早便說過，娃娃......這是你的命。”

然而她話聲才落，便看見崔玉臉上浮出些許玩味，不退不避的，徑直跳入了那道火蛇中。

人牙子面色驟然一變，她那無頭身軀同時猛地站起，連忙抬手，揭下右臂閃爍紅光的符紙。

這娃娃是瘋了嗎？！連命都不要了！

但隨即，一絲怪異在她心頭涌現。

有些不對......這娃娃有些不對頭......

元爺死了，那泥人便只能是他殺的，籃子也肯定在他手里，他完全可以拿籃子出來將這火蛇吸了去。

可他為什么沒有呢？

是不會嗎？

不......

人牙子心頭否認這一猜想，而她這份疑慮也很快便得到解答。

只見，火焰散去，崔玉已然越過縫隙，臉上則出現了陶瓷般的裂痕。

泥人！！

這樣一來所有都說得通了，為什么這一路上他都沒有用過任何法器，又為什么如此不顧性命。

泥人體內絕對是那娃娃的魂魄，可問題是......他是如何做到的？

通過剪子換魂？

可這娃娃若是引渡她的魂魄入體，她定然是可以知道的。

那泥人身上原本屬于她的魂魄，確實被滅了。

知人牙子多半已經想透，泥人猝然回首，那張破碎的臉上浮出一抹哂笑，他驀地讓開身子，一張熟悉的面容撞入人牙子的視線——讓太爺。

泥人身軀塊塊碎裂，將手上元爺的尸體朝地上一放，高呼道：“金門尊爺殺我花子門元老，還請太爺處置！”

最后一個字音落下后，那泥捏的人身再也堅持不住，轟然化作滿地泥漿。

讓太爺身后，幾道人影遲遲掠來，恰是其他四大門子的太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