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陀思妥耶夫斯基作品集(6冊)
- (俄)陀思妥耶夫斯基
- 8136字
- 2025-03-27 13:35:03
5
“不錯,不久以前我還希望請拉祖米欣幫我找份工作,或者安排我教書,或者讓我干點別的什么……”拉斯科爾尼科夫記起來了,“不過,現在他能給我什么幫助呢?縱然他幫我找到教書的工作,縱然他甚至把自己僅有的幾個戈比也平分給我,假如他真有錢的話,那么我至少可以買雙皮靴,換身像樣點的衣服,以便去教書……然而,以后呢?哼……這幾個錢對我能有多大作用?難道我此刻需要的只是這幾個錢嗎?真的,我去找拉祖米欣,實在可笑……”
為什么現在去找拉祖米欣這個問題使他心緒不寧的程度,甚至超過了他原來的想象,他在這似乎十分尋常的行動中,驚慌地尋找某種預示自己不祥的征兆。
“怎么,難道我妄圖依靠拉祖米欣來解決所有問題,在拉祖米欣身上找到擺脫一切困境的出路?”他詫異地自己問自己。
他冥思苦想,并且揉著自己的額頭。真是奇怪,經過長久的苦苦思索之后,一個非常古怪的想法不知怎的,仿佛是偶然地,又似乎自然而然地倏然出現在他的腦海里。
“唔……去找拉祖米欣,”他突然平心靜氣地說,似乎已經做出了最后決定,“我去找拉祖米欣,這是當然的事,但——不是現在……我去找他……必須在干完那件事的第二天,在那件事已經辦完以后,在一切都重新做出安排的時候……”
他突然清醒過來。
“在干完那件事以后,”他從長椅上跳起來,高聲叫道,“然而那件事難道會發生?難道真的會發生嗎?”
他甩開長椅走了,幾乎是一路小跑;他原本打算轉身回家,但他突然又對回家非常厭惡:正是在那個地方,在那個角落里,在那個可怕的柜子里,這一切已經醞釀成熟一個多月了。于是他信馬由韁地往前走去。
他那神經質的抖顫變成了某種瘧疾般的抖顫;他甚至打起陣陣寒戰來;置身于炎炎烈日下,他卻感到渾身發冷。出于內心的某種需要,他幾乎無意識地、似乎竭盡全力地開始注視劈面相逢的各種東西,仿佛在拼命尋找什么排遣,但效果極差,他反倒不斷陷入沉思之中。當他又一次抖顫著抬起頭來環視四周時,他立即忘記了剛才所想的是什么,甚至記不住走過的地方。就這樣,他走遍了瓦西里全島,來到小涅瓦河[48]邊,過了橋,便轉彎走向群島。最初,濃濃翠綠和清新空氣使他那疲倦的雙眼感到十分舒適,那雙眼睛看慣了城市的煙塵、石灰以及緊緊擠壓在一起的高樓大廈。這里既無悶熱,又無臭氣,也無小酒館。然而轉眼間,這些新鮮、愉悅的感覺也變成令人痛苦和忿怒的東西了。有時他佇立在某棟綠樹環抱的別墅前,透過籬笆朝里張望,看到遠處的陽臺和露臺上有幾個衣飾華麗的婦女,花園里有幾個奔來跑去的小孩。鮮花引起了他特別的興趣;他久久久久地觀賞著鮮花。他還遇到過一些豪華的四輪馬車和幾個男女騎手,他用好奇的目光送走他們,但他們還未從視線里消失,他就已經忘記了他們。有一次他停住腳步,數了數自己的錢,發現還有將近三十戈比?!岸瓯冉o了警察,三戈比還了娜斯塔西婭代付送信的錢——這么說,昨天給了馬爾梅拉多夫家四十七戈比或者五十戈比。”他尋思著,他不知為什么算起賬來,但是一眨眼他甚至忘記了為什么從口袋里掏出錢來。當他經過一家近乎小飯館的飲食店門口時,他才想起算錢的事來,并且覺得肚子餓了。他走進小飯館,喝了一杯伏特加酒,吃了一個不知餡為何物的餡餅。他走到路上時才把它吃完。他好久沒喝伏特加了,雖然僅僅喝了一杯,但是酒勁立刻發作了。他感到兩腿突然沉甸甸的,并且產生了濃濃的睡意。他邁步向回家的路走去,但當他走到彼得羅夫島時,他停住了腳步,深感精疲力竭,于是離開大路,鉆進灌木叢里,倒在草地上,立即沉沉入睡了。
人在病態中的夢境往往異常鮮明、清晰,并且與現實生活驚人地相似。有時會出現極其可怕的情景,但這情景及整個發展過程卻如此真實可信,并且帶著一個個如此逼真準確、出人意料而又很藝術地與整個情景十分吻合的細節,以致做夢者即使是像普希金或屠格涅夫那樣的藝術家,在醒著的時候也無法構想出這樣的細節。這種夢,這種病態的夢,總是讓人久久難以忘懷,并且給失調和早已處于亢奮狀態的人體留下強烈的印象。
拉斯科爾尼科夫做了一個可怕的夢。在夢中他回到了童年時代,還是在他們那個小城里。他約莫七歲,一個節日的傍晚,他跟著自己的父親在城外散步。天灰蒙蒙的,又悶又熱,那個地方和他保存在記憶中的印象如出一轍,甚至記憶中的印象,比他此時夢中出現的景象還要模糊得多。小城兀立在曠野之中,四周連一棵柳樹都沒有,一眼望去,了如指掌;只是在遙遠的地方,在那最天邊處,有一片黑乎乎的小樹林。離城邊最后一片菜園幾步路的地方,坐落著一家酒館,一家大酒館,每當他和父親出來散步,路過酒館門口時,它總是讓他產生厭惡之感甚至恐懼之情。那里老是聚集著一大群人,大喊大叫,哈哈大笑,罵罵咧咧,嘶啞著嗓子不成體統地唱歌,還常常大打出手;酒館周圍老是有那么一些愛酒如命、面丑如鬼的人來來往往……每次遇到他們,他就緊貼在父親身上,渾身發抖。酒館旁邊有一條道路,一條鄉間小路,總是塵土飛揚,而且這路上的塵土總是黑黑的。這條小路向前三百步左右,便繞過城市的公墓,向右邊蜿蜒。在墓地的中間,有一座帶綠色圓頂的石頭教堂,他跟著父母每年要去教堂做一兩次禮拜[49],追薦他那去世很久、從未見過的祖母。去做禮拜的時候,他們每次都帶一盤蜜飯,盛在一個白盤子里,再用餐巾包上。蜜飯甜甜的,用大米加白糖做成,還用葡萄干在飯上鑲嵌出一個十字。他喜歡這座教堂和它里面那些古老的、絕大多數沒有金屬裝飾的圣像,以及那位腦袋總在顫動的老神甫。祖母的墳墓上蓋著一塊石板,它的旁邊還有一座小小的墳墓,那是小弟弟的,小弟弟出世才六個月就夭折了,這個弟弟他甚至一點兒也不知道,因此完全沒有記憶,但是人們告訴他,他曾經有一個小弟弟,所以他每次上墳的時候,都要按照宗教儀式恭恭敬敬地對著這座小墳劃十字,向它鞠躬,并且吻一吻它?,F在他正夢見:他和父親沿著那條小路走向公墓,從酒館旁經過;他拉著父親的手,畏懼地回頭望著酒館。他的注意力被一個特殊的景象吸引住了:這一次,這里仿佛在舉辦游園會,熙熙攘攘地擠著大群穿得五顏六色的城市婦女,鄉下娘兒們,她們的丈夫,以及各種各樣看熱鬧的人。大家都喝得醉醺醺的,一齊唱著歌。而在酒館的臺階旁,停著一輛大車,一輛奇怪的大車。這是一種通常套著高頭大馬,用來裝運貨物和酒桶的四輪大車。他一向愛看這些拉車的高頭大馬,它們有著長長的鬃毛,粗壯的四條腿,悠閑地邁著均勻的步伐,拉著的貨物好似整整一座山,也泰然自若,毫不吃力,似乎拉車比不拉車還要輕松些。然而現在,讓人奇怪的是,如此大的一輛大車卻套著一匹又小又瘦、黑鬃黃毛的農家劣馬。以前他經??吹剑@種馬有時竭盡全力地拉動一車堆得高高的木柴或干草,尤其是當車輪陷入泥濘或車轍里的時候,農夫總是用鞭子狠狠地抽打它們,有時甚至痛抽它們的臉和眼睛,看到這種情景,他每次都覺得極其極其悲慘,心酸得幾乎痛哭起來,而媽媽總是照舊把他從窗口拉開。然而,這時突然人聲鼎沸:從酒館里走出一群喝得酩酊大醉的高大莊稼漢,他們身穿紅襯衫或藍襯衫,披著厚呢上衣,大喊大叫,高聲歌唱,彈著巴拉萊卡琴[50]。“上車,大家都上車!”一個漢子叫喊著,他相當年輕,脖子很粗,一張胖乎乎的臉紅通通的,紅得就像胡蘿卜,“我送大家回去,上車吧!”但應聲響起的卻是一陣哄笑和叫喊:
“這樣一匹劣馬拉得動我們嗎!”
“米科爾卡,你沒發瘋吧:把這么一匹小母馬套在這樣大的一輛大車上!”
“這匹黑鬃黃毛馬準有二十歲了吧,哥們!”
“上車,我把大家都送回去!”米科爾卡又大喊起來,并帶頭跳上大車,拉起韁繩,挺直身子站在大車的前部。“棗紅馬不久前讓馬特維給牽走了,”他在車上喊道,“而這匹小母馬,弟兄們,只是讓我傷心:真恨不得打死它,免得糟蹋糧食!喂,上車吧!我要讓它飛跑!它跑起來像飛一樣呢!”他手執馬鞭,喜盈盈地準備抽打那匹黑鬃黃毛馬。
“唔,上車吧,干嗎不上呀!”人群中爆發出一陣哈哈大笑聲。
“聽見了嗎,它會飛跑呢!”
“它恐怕有十年沒飛跑了吧?!?/p>
“它飛騰起來了!”
“別憐憫它,弟兄們,一人一根鞭子,準備抽它!”
“對哇!抽它!”
大伙兒笑嘻嘻的,說著俏皮話,爬上了米科爾卡的大車。上去了五六個人,還可以坐人。于是就又把一個面頰緋紅的胖婆娘拉上去了。她穿著一身大紅布衣服,戴著一頂鑲有小玻璃珠的兩角帽子,腳蹬一雙女式暖鞋,喀吧喀吧地嗑著花生,不時發出咯咯的笑聲。周圍的人群也笑不住口,而且說實話,哪能不笑呢:這等瘦弱的小母馬竟拉這樣笨重的大車,還說要飛跑呢!車上的兩個小伙子立即一人拿起一根鞭子,準備幫米科爾卡。隨著“駕”的一聲,小母馬竭盡全力往前拉車,但它不僅不能飛跑,甚至連邁步都很艱難,只能半步半步地向前挪移,口里呼哧呼哧地喘著粗氣,并且被雨點一樣落在背上的三根鞭子抽打得直往下蹲。大車上的人和圍觀的人群笑得更起勁了,米科爾卡卻怒火沖天,狂暴地用鞭子越來越快地連連抽打這匹小母馬,似乎他當真認為它會飛跑呢。
“弟兄們,讓我也上去!”人群中一個小伙子也來了興致,大聲喊道。
“上車!大家都上車!”米科爾卡嚷著,“它拉得動大家。我要抽死它!”他揮鞭啪啪啪啪地猛抽,氣得已經不知用什么打它才能解恨。
“爸爸,爸爸,”拉斯科爾尼科夫叫著父親,“爸爸,他們在干什么啊!爸爸,他們在毒打那匹可憐的小馬呀!”
“我們走吧,走吧!”父親說,“他們喝醉了,在胡鬧,一幫傻瓜:我們走吧,別看了!”父親想帶他走,但他從父親的手里掙脫出來,情不自禁地奔向小馬。但是可憐的小馬已經情況不妙。它氣喘吁吁,站立了一會兒,又使勁拉車,幾乎摔倒在地。
“抽死它!”米科爾卡大喊著,“不打不行。我要抽死它!”
“難道你沒有心肝嗎,魔鬼!”一個老頭兒在人群中說道。
“哪里都沒見過,讓這樣的小馬拉這么重的大車?!绷硪粋€人補充一句。
“你會累死它的!”第三個人吼道。
“別瞎操心!我的東西!我想咋樣,就咋樣!再上來幾個!大伙兒都上來!我篤定讓它飛跑!……”
突然一陣哈哈大笑聲齊發,蓋住了一切聲音:小母馬忍受不了越來越快的抽打,竟開始無奈地尥起蹶子來。甚至那個老頭兒也忍不住笑了起來。確實:這樣一匹瘦骨伶仃的小母馬,還想尥蹶子呢!
人群中又有兩個小伙子,每人拿了一根鞭子,從各自的一邊,沖上前來,奔到小馬跟前,抽打它的兩肋。
“打它的臉,打它的眼睛,瞄準眼睛打!”米科爾卡大叫。
“唱支歌吧,弟兄們!”有人在大車上喊道。于是車上所有的人隨聲唱了起來。歡樂豪放的歌聲轟響著,鈴鼓叮呤當啷地敲擊著,在曲調中還夾雜著口哨聲。胖婆娘還在喀吧喀吧地嗑著花生,一邊咯咯地笑……
拉斯科爾尼科夫跑到馬兒身旁,又奔到前面,他看見,這些人怎樣抽打它的眼睛,瞄準眼睛抽打!他大哭起來。他的心怦怦劇跳,眼淚嘩嘩地往下直流。打馬者中有一個人的鞭梢碰到了他的臉,他全然沒有感覺到,他傷心地絞著雙手,大聲喊叫,沖向那個對這一切頻頻搖頭并痛加斥責的須發斑白的老頭兒身邊。一個婆娘抓住他的一只胳膊,想拉開他;他掙脫出來,又奔向小馬。那匹馬已經氣息奄奄了,但它還是再次尥起蹶子來。
“你他媽見鬼去吧!”米科爾卡狂怒地大吼一聲。他甩掉鞭子,俯身從大車底部拖出一根又長又粗的轅木,雙手握住它的一頭,使勁在黑鬃黃毛馬的頭上揮舞著。
“會劈死它的!”圍觀的人大喊著。
“會打死它的!”
“我的東西!”米科爾卡叫著,掄起轅木使勁往下打去。一聲沉重的打擊“嘭”的響起。
“抽它,抽它!干嗎不抽了!”人群中有幾個聲音在喊。
于是米科爾卡再次掄起轅木,這全力的一擊又重重地落在倒霉的劣馬背上。馬的整個屁股蹲落地面,但它又跳站起來,向前拉車,它竭盡最后的力氣左拉右拖,想讓大車轉動起來;但有六根鞭子從四面八方一齊抽向它,而那根轅木又已高高地舉起,第三次,隨即是第四次,沉重而有節奏地落了下來。米科爾卡因為不能一棒致馬死命而氣得發瘋。
“還活著呢!”周圍的人高叫著。
“這就保準倒下啦,弟兄們,它就要完蛋啦!”人群中一個看熱鬧的大聲說。
“干嗎不用斧頭砍它,一斧頭就砍死了!”第三個人叫道。
“咳,別指手畫腳啦!讓開!”米科爾卡瘋狂地大叫一聲,他丟掉轅木,又朝大車俯身,拖出一根鐵棒來。“當心!”他喊著,掄起鐵棒傾盡全力打向自己那可憐的小馬。鐵棒“噗”的一聲落下,小母馬搖搖晃晃了幾下,便無力地倒下了,它還想拉車,但鐵棒又狠狠地打到它的背上,它跌倒在地,就像四條腿一下子被全部砍斷了。
“打死它!”米科爾卡高叫著,發狂般地從大車上跳將下來。幾個同樣喝得滿臉通紅、酒醉醺醺的小伙子隨手抓起碰到的東西——鞭子、棍子、轅木,沖向奄奄一息的小母馬。米科爾卡站在一旁,用鐵棒向它的背部亂打猛擊。馬兒伸直頭頸,艱難地喘了一口氣,漸漸死去。
“打死了!”人群中有幾個人叫道。
“誰叫它不飛跑呢!”
“我的東西!”米科爾卡喊著,他雙手拿著鐵棒,兩眼充血。他站在那里,似乎因為再沒有什么東西可打而深感憾恨。
“唉,這么說,你真的是狼心狗肺!”人群中已經有許多的聲音在高喊。
但是,可憐的孩子已經無法控制自己。他大叫著沖出人群,來到黑鬃黃毛馬跟前,抱住那僵硬的、血跡斑斑的馬頭吻了起來,吻它的眼睛,吻它的嘴唇……隨后,他突然一躍而起,捏緊兩個小拳頭發狂般撲向米科爾卡。就在這時,一直在后面緊追的父親終于抓住了他,把他拖出了人群。
“我們走吧!我們走吧!”父親對他說,“我們回家吧!”
“爸爸!為什么他們……要把可憐的馬……打死呀!”他嗚嗚咽咽地說,激動得喘不過氣來,因此他的話變成叫喊,從他那窒悶的胸膛里直沖出來。
“他們喝醉了,在胡鬧,與我們無關,咱們走吧!”父親說。他用雙手緊抱住父親,但他感到胸口堵得發慌,憋得難受。他試圖緩一口氣,便大叫一聲,卻醒了過來。
他全身汗淋淋地睡醒了,頭發也被汗水浸得濕漉漉的,他感到喘不過氣來,便驚恐地欠起身子。
“謝天謝地,這只是一個夢!”他感嘆著,他坐到一棵大樹下面,深深地喘了一口氣?!叭欢?,這是怎么一回事呢?我是不是在發著高燒:做了這樣一個亂七八糟的夢!”
他覺得全身疲軟無力;心里驚慌不安,郁郁寡歡。他把胳膊肘撐在膝蓋上,用雙手托住腦袋。
“上帝呀!”他大叫一聲,“難道,難道我當真要拿起斧頭,瞄準腦袋猛劈,劈碎她的頭蓋骨……滑行過黏黏的、暖暖的鮮血,去撬鎖、偷竊,戰戰兢兢,藏藏躲躲,渾身沾滿血跡……拿著斧頭……上帝呀,難道果真要如此嗎?”
他說這些話的時候,身子顫抖得像一片樹葉。
“我這是怎么啦!”他接著想道,又低垂下頭,似乎感到萬分驚異,“我早已知道,干這件事我會受不了,那么為何直到如今我還在折磨自己呢?要知道,還在昨天,昨天,當我去進行這次……試探,要知道,昨天我就已徹底明白了,我會受不了的……那為何我現在還想著呢?為何我直到如今還沒有定準呢?要知道,還在昨天走下樓梯的時候,我自己就說過,這件事是骯臟的,可惡的,卑鄙的,卑鄙的……要知道,只要真正地想著這件事,我就覺得惡心,感到心驚肉跳……”
“不,我會受不了,受不了!哪怕,哪怕所有的這些計劃都已天衣無縫,哪怕這個月以來決定實施的這一切,清晰猶如白晝,準確好似算術。上帝??!即使這樣,我畢竟還是下不了決心啊!我定然受不了,受不了!……可為何,為何直到如今……”
他站起身來,驚奇地看了看四周,似乎很詫異自己竟然跑到這里來了,接著便走向Т橋。他面白如紙,雙眼灼灼發光,渾身筋疲力盡,但他突然間覺得呼吸似乎輕松了些。他感到,已經甩掉了長久以來緊壓在身上的可怕的重負,心里倏然變得輕松和平靜。“上帝啊!”他祈禱著,“給我指引一條回家的路吧,我要擯棄我這個該死的……幻想!”
過橋的時候,他心緒平靜、悠閑自在地欣賞著涅瓦河上的風光,欣賞著亮麗的火紅夕陽下的燦爛晚霞。雖然他十分虛弱,但他甚至沒有感到疲累。似乎在他心里膿腫了整整一個月的膿包,突然間迸裂了。自由,自由了!現在,他掙脫了那些魔法、巫術、蠱惑、魔力,獲得了自由!
后來,當他一分鐘緊接一分鐘、一個地點緊挨一個地點、一條街緊連一條街地逐一回憶起這段時光和在這些日子里所發生的一切時,有一個情況總是使他驚訝到迷信的程度,盡管這個情況實際上并不特別異常,但他后來老是覺得,這似乎是冥冥中天數注定的。
這個情況就是:他怎么也搞不明白,也無法對自己解釋,那時勞累過度、疲憊不堪的他,最好是抄近路或走直路回家,可他為何還要純屬多余地繞道干草市場回去呢?雖然繞路不多,但顯然是多此一舉。當然嘍,他回家時常常記不住走過的街道,這樣的事已經有幾十次了。但究竟為什么,他總是問自己,究竟為什么在干草市場(他甚至無須經過那里)的那次相遇,那次對他如此重要、如此具有決定意義同時又極其偶然的相遇,恰好發生在他一生中的現在這個時刻、這一分鐘,而且恰好是他處在那種心境和那種狀態下的時候?只有在這種境況下,這次相遇才能對他一生的命運產生決定性的、無法逆轉的影響。這次相遇就像是早已特意在等候著他似的。
當他經過干草市場時,已是九點鐘左右。所有擺攤的、挑擔的、開大小店鋪的商販正紛紛在關門落鎖、撿貨收攤,像他們的買主一樣,各自回家。在樓房底層開設的那些小吃鋪附近,在干草市場上那些房子的臭烘烘、臟兮兮的院子里,特別是那些小酒館旁邊,擁擠著形形色色的、各行各業的手藝人和穿得破破爛爛的窮人。當拉斯科爾尼科夫漫無目的地出來溜達的時候,首選的是這些地方和附近的所有胡同。在這里,他那身破衣爛衫不會招惹任何高傲的關注,穿著可以隨心所欲,而不怕引起任何人的難堪。在Κ胡同的一個角落里,一個小市民和一個娘兒們(他的妻子)擺著兩張貨桌,賣的是針線、帶子、印花布頭巾等物品。他們也準備回家,但是他們耽擱了一會兒,因為要和一個走過來的熟人聊天。這個熟人就是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或者就像大家那樣直呼她為莉扎薇塔,她就是那個十四等文官夫人、放高利貸的老太婆阿廖娜·伊萬諾芙娜的妹妹,昨天拉斯科爾尼科夫還到老太婆那里抵押過一塊表,并且進行了試探……他早已了解這個莉扎薇塔的所有情況,而她,對他也多少了解一點。這是一個個子高高、反應遲鈍、膽小怕事、性格柔順的老處女,幾乎像個白癡,她已三十五歲,卻是自己姐姐的十足的奴隸,起早摸黑地為姐姐干活,見了姐姐就嚇得渾身發抖,甚至還老挨姐姐的打。她拿著包袱,沉思般地站在小市民和他的婆娘跟前,專心致志地聽他們說話。那兩口子正在熱情非凡地向她解釋著什么。當拉斯科爾尼科夫忽然看到她時,陡然被一種類似震驚的奇怪感覺所攫住,雖然這次相遇沒有任何值得驚訝的地方。
“莉扎薇塔·伊萬諾芙娜,您最好自己決定,”小市民大聲說道,“您明天來吧,六點多鐘。他們也會來?!?/p>
“明天?”莉扎薇塔拖長了聲音、若有所思地說,似乎有點猶疑不決。
“唉,瞧阿廖娜·伊萬諾芙娜把你嚇成這樣!”小商販的妻子,一個乖巧的娘兒們,開始炒豆般地說了起來,“我看您呀,簡直像個幼齡兒童。她又不是您的親姐姐,又不是同一個娘生的,可什么都要您聽她的?!?/p>
“對呀,這一次您什么都別給阿廖娜·伊萬諾芙娜說,”丈夫打斷她的話,“我建議您不用問她準不準,您自己徑直來我們這里好了。這件事好處多多。以后您姐姐自己也會明白的。”
“那就來?”
“明天六點多鐘;他們也會來的;您自己決定吧?!?/p>
“我們還會燒好茶炊呢?!逼拮蛹由弦痪?。
“好吧,我來。”莉扎薇塔說道,口氣中依然有點舉棋不定,然后慢悠悠地動身走了。
拉斯科爾尼科夫這時已經走過身了,沒有聽到后面的談話。他靜悄悄地、不引人注目地走了過去,盡量不漏掉他們的每一句話。最初的驚訝已漸漸地變成了恐怖,似乎有一股寒氣掠過他的背上。他了解到,他突然間,意外地、完全出乎意料地了解到,明天,晚上七點鐘,莉扎薇塔,老太婆的妹妹和唯一的伴侶,將不在家,那時,正好晚上七點鐘的時候,只有老太婆只身一人待在家里。
離他的住所只有幾步路了。他走進自己的屋里,就像一個被判處死刑的犯人。他什么也不思索,而且完全喪失了思索的能力;他突然全身心都感到,他再也沒有思索的自由了,再也沒有自己的意志了,一切都無可更改、突如其來地決定了。
當然,為了萬無一失地實施自己的計劃,即使他整年整年地等待合適的時機,也未必能指望得到一個比現在這一突然出現的天賜良機更好的機會了。在任何情況下,都很難在動手的前夕,無需進行任何危險的探尋和調查,就確切得知,而且盡可能準確無誤,盡可能減少風險地確切知道,明天,這個時刻,那個他蓄意要殺掉的老太婆,將形單影只地獨自在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