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崇禎十五年。

京師。

張老三自隔壁李老四口中，聽到了一個讓他做夢都不敢想的傳聞，保佑大明的神仙要給京師所有窮人發吃的，人人有份。

雖然前幾天就有人這樣說過，但沒人當真。

這不是做夢嗎？

神仙要保佑。

肯定也先保佑富貴人家。

窮人沒錢燒香又沒有三牲六畜祭祀，神仙能保佑泥腿子們平平安安不出大災難就不錯了。

反正。

張老三是不信的。

他聽說神仙下凡保佑大明，皇帝要修路鋪橋迎神，不用出徭役，還給工錢。這個傳聞張老三倒覺得有一點點可能，實際如何，還不敢太過樂觀。只能說神仙和皇帝原本用意肯定是好的，就是不知道那些官老爺最后會把事情辦成怎樣。

只要官老爺能真給錢，哪怕只是給點帶沙石的陳糧，都算是青天大老爺。

最怕干完活。

一句記賬。

直接打發大家滾蛋。

“狗兒，你說的這是真的？”張老三總覺得李老四有點不正常，表面是好的，其實人已經瘋了。

“我李狗兒會騙你這個榆木腦袋的張大牛，神仙可不會！”李老四一提起神仙兩字，整個人的神情變了，激動無比，手舞足蹈的，更像個瘋子。

“真有神仙？”張老三很像想像世間上會有那么好的神仙。

“張大牛，你敢對上神不敬？大膽！”一聲怒斥，在張老三后面響起，接著一根拐杖重重的抽在張老三的背上。

張老三疼得趕緊躲開。

回頭一看。

發現是里正王滿倉。

趕緊陪笑道歉：“五爺，我哪敢對神仙不敬，只是不相信狗兒的話，他愛吹牛您老是知道的。”

王滿倉里正年紀大脾氣更大，聞言當頭又給張老三一棍：“以后再讓我聽到張大牛你這張破嘴對神仙有半分不敬，我就抽死你，免得我們幾百戶人家上下老少都讓你給禍害了。神仙說的，這能有假嗎？”

罵完。

又給旁邊幸災樂禍的李老四一棍，“你這賴皮狗兒，以為你腿長，讓你回來通報消息，你卻連句話都說不明白，要你何用！”

李老四喊冤：“五爺您看別人沒有不信的，就這傻子張大牛死活不信。”

王滿倉揮手讓他滾。

又盯著張老三。

“要不是神仙慈悲為懷，愿意給你這種窮鬼一口吃的，我都想餓死你全家算了。趕緊滾去街口排隊，你敢再多放一個屁，我馬上抽死你。”

張老三滿腔驚喜的跑去街口，發現全是認識的人，而且一個個拖家帶口的。

難道真的人人有份？

想到這。

他的心跳砰砰的加速。

街口有一隊士兵，幫忙維持秩序，一個個兇神惡煞，看誰不按規矩來就一大耳光扇過去。

張老三看見了反倒覺得是真的。

畢竟越兇越真。

嘴巴上說得越好聽越假。

等了好半天，好不容易終于輪到李老四。

他才發現有個官老爺陪同著一個衣著打扮特別古怪剃掉頭發像個和尚的年輕男子，坐在一張桌子后面給排隊的人登記，老老小小的登記完，還給一個奇怪的手環套在手腕上，最后用一個印子在手背上印一下。

“你過來，你叫什么？”官老爺讓張老三上前登記。

“回青天大老爺，小民張大牛，排行第三，別人也叫我張老三。”張老三趕緊跪下來回話。

“按問你的話回答，沒問的別說。你家里幾口人？怎么就你一個來，我不是讓你全家老小都來嗎？”官老爺很兇，可能問話太多了，聲音有點沙啞。

“回老爺，我家里有四口人，除了我婆娘，還有兩個孩子，一個八歲一個四歲。原來還有三個孩子，不過兩個沒養活，大兒子送人做奴仆了。老爺，我一個人作主就行，家里都聽我的。”張老三老老實實地匯報自己家里的情況。

“我不讓你全家都來嗎？你作主？神仙的安排也是你能作主的嗎？”官老爺氣得不輕，要不是顧忌旁邊那個能打評分報告的‘貴賓使者’，他都要下令打張老三這個刁民的板子了。

“老爺，呃，我家婆娘沒衣服，我家就一條褲子……”張老三嚇得瑟瑟發抖。

“誰稀罕瞧你婆娘了？別說沒衣服，就是死了還沒完全咽氣，都得來！”官老爺一聽更氣了。

一直拿筆登記的年輕男子。

好半天。

似乎聽明白了。

他讓站在身后的士兵在旁邊箱子里拿出一套綠色衣服，遞給張老三。

張老三想要卻不敢接，嘴里嚅嚅巴巴：“我們不敢穿官衣。”

官老爺臉都黑了。

一拍桌子。

吼道。

“這是神仙給你們發的救世衣，讓你拿你就拿，哪來的廢話！你再在這里胡攪蠻纏，看我不將你拿下重打二十大板。拿上衣服，滾回家，帶上你的婆娘孩子過來登記，一個也不能少！”

張老三接過衣服趕緊跑。

直嚇得心臟差點沒從喉嚨里蹦出來。

回到家。

他才記起來。

自己忘記給老爺和那個應該是神仙派過來的仙使磕頭謝恩了。

“當家的，神仙真給咱們發吃的？”張老三的婆娘有點不敢相信有這樣的好事。

“穿上衣服趕緊走。”張老三現在相信真有這樣的好事了。

“當家的你穿的，我穿你的。”他婆娘看衣服太新，猶豫著不敢穿，這衣服怕不是官服，穿出去被人看見了，那可不得了。

“這是神仙給咱們發的救世衣，算了，我穿吧！”張老三趕緊穿上綠衣服。

這衣服奇怪。

穿上后。

整個人馬上精神爽利起來了，走路都帶風。

帶上兩個沒有衣服光著身子的小孩，趕緊再去街口登記。

張老三正要往前走，被維持秩序的士兵一棍打了回去：“重新排，誰也不許插隊。”

排了好半天。

又費好大勁終于一家四口登記完。

張老三這回牢牢記得了，他帶著婆娘兒女跪在地上，準備給官老爺和仙使磕頭，結果被一肚子火氣的官老爺一聲大吼嚇退：“都滾去牽馬石那邊排隊，別再浪費我的時間，我差你幾個磕頭？給我滾遠點！”

官兵上前。

用槍桿像趕鴨子那樣將張老三一家四口趕出去。

末了還指了個方向，讓張老三全家去牽馬石那邊重新排隊，那里發放吃食。

“手環不能丟，丟了你就沒吃的了。”隊尾的王里正叮囑了一句。

“放心，這比我命都重要。”張老三自然懂得。

牽馬石大街。

密密麻麻全是人。

有的家里的老人不能動彈的都抬過來了。

這里有更多的士兵在維持秩序，脾氣態度要好得多，很少看見他們打人，當然現在排隊的人也聽話，人人都乖乖的等著。

長長的隊伍不知道排了多久。

每個人都耐心十足。

因為。

他們聞到食物香氣了。

真香啊，一種從來沒有嗅過的特別香味，彌漫在大街上。

不僅小孩子，大人也一樣，貪婪地吸著這股香氣，恨不能將它們全吸進肚子里。

張老三覺得這個味道應該帶有仙氣。

否則不可能那么香。

拼命的吸。

有個頭戴小帽子身穿白衣像個女菩薩那樣的女神仙走過來，她身邊，不光有兩個官老爺左右陪同，還有十幾名士兵前后保護，人人持刀在手，眼睛像老虎那樣盯著眾人。

誰也不敢亂動。

別說動。

大氣都不敢喘的。

張老三知道誰要敢動保證沒命。

那個白衣女菩薩拿著一個什么東西，像個方形牌子，牌子上面夾著許多紙。另外的手里拿著個四四方方的寶貝，似乎在發光，一看就知道是神物。她低聲對著寶貝說話，然后將寶貝閃亮，給旁邊的官老爺看，果然天機不可泄漏！

“有嬰兒的，還有孕婦優先出列，動作快一點，男的不要動，繼續排隊。”官老爺讓士兵一路通知下去。

張老三家不符合條件。

只能繼續等。

然后七十歲以上的老人也可以提前。

條件還是不符合，張老三對可以提前去吃仙食的人特別羨慕，同時隱隱有點擔心，輪到自己會不會已經吃完了。

不僅張老三有這種擔心，所有排隊的人都有這種擔心。

那個白衣女菩薩似乎看出來了。

又低聲對著寶貝說了一句。

官老爺看了。

又讓士兵告訴大家，仙食有吃不完那么多，以后每天兩頓。

有了白衣女菩薩這句話，所有人情不自禁松了一口氣，既然有吃不完的仙糧，那么大家慢慢等就是，等多久都沒問題。

張老三看見有人跪下來磕頭。

也想跪。

不過很快被阻止。

官老爺的原話是這樣：你們回家慢慢磕，不要影響我們的工作！

磕頭竟然被嫌棄了。

卻很真實。

人們一看都哈哈大笑起來。

不知道排了多久，終于輪到脖子都盼長了的張老三一家。

他們被要求牽著孩子，走過鐵架幔布隔開的預備區域，走進幔布的另一邊。

眼前有幾百個大鍋在煮著仙糧。

不過。

不允許人靠近。

張老三他們一家四口先到等待區，有仙使拿個發光的東西照手背，被印子蓋過的人，肉眼看不見有東西，但這光一照，發現蓋過地方會閃閃發光，不愧是神仙手段，太厲害了。驗證過后，每人發了一個透明的仙盒，然后學著對方示范的手法，打開，這個容易，再過去下一個區域。

有無數的士兵在揮勺。

一個負責一家。

到張老三家。

有個士兵挨個給他家里每人勺一碗水，揮手讓他們往前走。

張老三開始不敢喝，直到看見別人在喝，趕緊催促婆娘趕緊喝完，好騰出盒子繼續裝東西。

兩個孩子早已經咕咕咕的喝上了。

喝完。

舍不得浪費一點。

小舌頭往里面不住的舔。

張老三猛喝了一口，發現這水是溫的，又甜又咸，好喝得讓他眼睛瞬間瞪圓了。

難道仙水里面加了糖和鹽？

這。

這也太奢侈了吧？

“每人一勺，這是仙食，一勺就可以半天不餓。”前面區域的士兵們，正揮汗如雨的給排隊前來的人，挨個勺出一種香噴噴的仙糧糊糊，無論大人小孩，都是一勺，不多不少。

張老三一家被催促到更遠的空地。

然后跟著別人一起吃。

饑餓的他。

忍不住整了一大口。

發現這個仙糧糊糊是甜的，微微帶點咸味，好吃得簡直沒辦法形容。

他都舍不得吃得太快，強壓著沖動，一小口一小口的吃著，他旁邊的婆娘同樣如此。倒是兩個不懂事的小孩，吃得急，噎得直翻白眼，卻絲毫不停，嘴巴拼命的往喉嚨里吞咽，不一會把仙糧糊糊給吃完了。

他們伸出舌頭，將仙盒舔得干干凈凈。

婆娘忍不住分給他們兩口。

旁邊的士兵卻警告：“這仙糧叫壓縮餅干，它的一勺糊糊比你們兩三天吃的還要耐餓，而且你們身體差，腸胃薄，小孩不能吃得太飽。不是不想給你們吃，是吃太多了你們受不了。”

張老三趕緊謝過。

他懂。

饑傷飽食。

一旦過頭別說小孩子了，即使強壯的大人都得去掉半條命。

離開仙糧區時。

還有士兵查驗有沒有吃剩下的，有剩下的，讓對方必須吃完才準走。

吃完的人也問有沒有吃過。

問完。

再勺一碗水，這回似乎是涼白開，沒有味道，但似乎又很重要，同樣要求當場喝完才能走。

有人悄悄的問水里是不是放了仙藥？可能有人看見了有下。

士兵沒有回答只讓他別多嘴。

這下大家都知道了。

水里有仙藥。

但天機不可泄漏。

張老三和他婆娘的腳像踩了棉花那般，軟綿綿的，也不知道是怎么回的家。

等回到家。

兩夫妻相互看了看。

他婆娘的眼淚忽然刷的落了下來：“當家的，下凡的是真神仙，好神仙，心里有咱們窮人。咱們不能忘本，明天去看看哪里招人，等掙到了工錢，必須給神仙上頭一柱香！”

張老三不知怎的，麻木的心好像被火燒，熱得慌。

他不記得自己有多久沒有眼淚了。

當初送大兒子給人做奴仆。

都沒有落淚。

現在卻忍不住。

熱熱的淚水止不住地奔涌出來，口中想說點什么，喉嚨卻啞了，一句話也說不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