如今的梁思凡十二歲了。
進入甲字班后,一切并沒有想象中的那么順利,曾經創造了升班神話的他也遇到了瓶頸。
跟類似小學的乙字班不同,甲字班里的教學內容多且雜,從主流的詩書、樂理,到偏冷的武術、機械等等,還有貫穿全程心理教育,以及他最關心的心火。
作為一個偏遠小鎮中的學堂,竟然能夠提供如此豐富的教育資源,哪怕放在梁思凡原本所在的二十一世紀都算難能可貴。
想要實現,必然需要投入大量的人力物力。
非常奇怪的產業結構,按照這個時代的生產力,正常來說是不可能運行下去的。
但不論如何,這為學生們提供了寶貴的資源,除通識教育外,每個學生通常會從各色課程中選擇兩門選修。
所有的學習都和心火的錘煉息息相關,至少對學生的解釋是如此。至于是選擇詩書還是武術,又或者文武雙全,則完全看個人天賦以及自身意愿。
凡是與心火不直接相關的事情,一切往往顯得格外放任。
梁思凡選擇的是樂理以及武術,前者是因為他節奏感較好,后者則是他覺得需要學點防身的東西。
直到這時他才意識到一副年幼的身體有多好使,旺盛的精力、極好的記性、恐怖的恢復。
當一個人擁有了這些,以及不學會死的覺悟后,學習從來不是什么困難事情。
但就像說的那樣,并不是一切都那么順利。
......
下午時分,特別研習課上,甲字班的通用教室里,暮沉的夕陽被窗格切成大塊紅泊散落滿地。
學生們各自盯著面前的桌板,無人言語。
甲字班的心火并不是課程,而是課題,每天下午的特別研習課上,每個孩子都在搗鼓屬于自己的難題。
這些課題千奇百怪,唯一的共性就是涉及心火。
由于表現惹眼,梁思凡所接收的課題,屬于最難一檔。
他面前擺著的,是一個小正方體。
青銅制、五寸長、中心凹陷,正中位置是一個長方形的白色按鈕,酷似琴鍵。
如果拆開外殼,就能看到里頭的銅線和銀色金屬板。
他揉搓著食指指尖,隨后輕輕按下。
心火的勾連輸出感涌現,不大的聲音浮揚而起,擁有樂理基礎的人都能分辨出這是純正的C大調。
手指沒有停歇,他聚精會神控制著心火的輸出量,后續的音階接踵而至。
“re、mi、fa、sol、la......”
刺耳的響聲中斷了這次嘗試,周圍的學生們司空見慣,甚至懶得扭頭。
梁思凡微微皺眉,高度集中的注意力瞬間崩潰。
好難。
他自十歲起接手這個課題后,時至今日仍舊只能彈出六個音。
乍一看這是個簡單的事情,實則不然。
心火的輸出存在很強的慣性,或者按二十一世紀的說法,叫網絡延遲。
若是想要連續控調整,這種鈍感會變得愈發強烈,仿佛一匹拉不住的野馬。
用心火彈奏出一整個八度,這就是他的課題。
當然,只是基礎要求,如果完成就可以在十四歲時畢業,進入善治書屋。
癢序園鼓勵學生們向更高難度挑戰,這個課題的最高標準是用心火奏出完整的七個八度,達到要求則可以立刻畢業。
所謂難,難的并不是達到基礎而求,而是做到盡善盡美。
在癢序園的歷史上,這個課題的最高要求還沒有人做到過,最高的紀錄是在畢業前彈奏了三個八度。
雖然進展很慢,但畢竟只剩最后一個音,在十四歲前達基礎目標成應該不算困難。
只是——
等到十四歲時進入善治書屋,離十六歲這個敏感的時刻只剩下兩年。
越往后越危險,那名為善治書屋的地方讓梁思凡有種強烈的不安。
得成為最優秀的,不拔得頭籌早晚會喪命,他有這種感覺。
要畢業前完成最高難度。
完整的七個八度,絕對不是硬來能完成的。
肯定有什么技術或者訣竅。
從七八歲時的心火顯現,再到現在控制它去完成較為復雜的目標,癢序園顯然是希望他們的心火進入某個新的境界。
但奇怪的是,從來沒人直接傳授過任何技巧。
梁思凡正自沉思,一陣清脆的聲音響起,只見被學生起了綽號“光明頂”的禿頭班主教師搖晃著手里的銅鈴,各自愁眉苦臉的學生們臉上不約而同地露出了放松的神情。
聽見鈴聲就該休息,這是規矩。
自打進入庠序園起,“規矩”兩個字就滲透在每個地方,小孩子們腦中近乎是把“遵守規矩”當作了常識。
聽見鈴聲必須休息、有奇怪的聲音時別去理會、沒有星星和月亮的晚上不能外出、小溪邊的玩水時間不能超過兩刻鐘、無論何時都不能靠近善治書屋......
奇怪的規矩有很多。
至于有沒有人遵守......梁思凡進入甲字班這么些時間,每年有人消失不見的事情不下十次,只是大人們都當作無事發生罷了。
“好啦,大家放松心情,來填問卷吧。”光明頂拿出一疊紙卷遞給每個人,上面是一連串的奇怪問題。
“是否看到不存在的幻象?”
“是否聽見不存在的聲音?”
“是否有想殺死某人的沖動?”
“是否感覺異常冷熱或者煩躁不安?”
“是否感覺身體的某個部位變得奇怪?”
“是否感覺某個或某些抽象概念變得真實?(例如恐懼)”
“......”
不明所以。
梁思凡百無聊賴地掃視過去,熟練地勾了一排“否”,隨后還小心地檢查一遍有沒有筆誤。
他清楚記得,曾經有個坐在自己左前方的男孩猶豫半晌后勾下了一個“是”,從那以后自己再沒見過他。
填完每周一次的問卷后,今日的學習便結束了,大家陸續散場。至于教師們,每到放學他們跑得更快。
梁思凡剛想起身,一只瘦削的胳膊拉住了他。
“思凡,你已經彈到六個音啦。”
說話的是震楠,在梁思凡的幫助下,她進入甲字班也沒花太多時間。
乙字班中的緣分,相似的性格愛好,再加上相同的選修與課題,時間推移中兩人之間產生了一些質樸的友誼。
對于沉浸在求生意志中的梁思凡而言,這是少有能讓他感到放松的因素。
“真好啊,我......我到現在才只能彈四個音。”震楠嘆了口氣,圓圓的腦袋垂了下來,“我知道的,一直完不成課題的話......可能會有什么壞事發生。”
風車鎮并沒有特別刻意地去掩飾什么,而小孩們也不是傻子,再怎么樣,或早或晚總能感覺到些什么。
“沒事的。”梁思凡的嘴唇翕動,半天也只蹦出三個字來,他本來也不是個話多的人,更不擅長安慰。
“我知道有辦法完成課題。”震楠的聲音忽然低了下來,“能幫幫我嗎?不會違反規矩的,對你也有用,我們的心火都能變強。”
“......”
梁思凡對這個提議下意識地抗拒。
在風車鎮上,規矩代表著絕對危險,但規矩之外并不代表安全。
“很快,很快就好。”震楠的眼神中露出一絲哀求,“求你了,我爸媽怪怪的,大家都怪怪的,只有你肯跟我說話。”
梁思凡身子一頓,那瞬間,他只覺得心頭什么柔軟的地方被人戳了一下,酸楚的感覺像水一樣四下里流淌蔓延。
他猶豫良久,隨后輕輕點了點頭。
對面的女孩笑得很開心。
梁思凡揉了揉腦袋,不自主地回應了一個笑容。
天色漸晚,殘陽如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