寒肅的玄色大氅掠過晨霧未散的巷弄，劍穗銅鈴驚起檐角宿鴉。小七縮在補丁摞補丁的小棉襖里，鼻尖沾著桂花糕碎屑，忽聞頭頂傳來寒肅極輕的嘆息。
“先去綢緞莊。“他劍鞘輕點青石板，驚落的冰碴在晨光里碎成金箔。
周記綢緞莊的朱漆大門剛剛啟開，掌柜娘子的鎏金護甲正往門環上掛“開市大吉“的紅綢。寒肅將小七推到廊下陰影處，自己卻立在晨霧里，霜白長發被晨風掀起半幅，恍若雪山崩塌時崩落的碎玉。
“寒大俠！“周掌柜娘子的黃銅手爐哐當落地，“昨日見您帶個丫頭...“
“找戶穩妥人家。“寒肅的劍尖挑起門簾，狐裘女子慌忙后退半步，“你丈夫去年在漠北遭馬匪，是誰替你尋回尸身？“
“老...老爺...“周娘子的丹鳳眼突然泛紅，“前街劉舉人家剛喪了幼女，夫人慈悲...“
寒肅的劍尖在青石板上劃出冰線：“劉舉人上月納妾，新姨娘最恨庶女。“
周娘子的銀簪子晃了晃：“城南李太醫家缺個藥童...“
“李太醫給富商治癆病時，收過多少昧心錢？“
小七攥著麥草蜻蜓的手沁出汗來。雕花門楣上的冰棱滴答作響，她看見寒肅的影子被晨光拉得極長，像柄倒插在地的劍。
“東市米鋪王老板...“
“他兒子去年溺亡，娘子總說看見河里漂著紅衣女尸。“寒肅轉身時，大氅掃落案頭翡翠鎮紙，“還有嗎？“
周娘子絞著絹帕退到博古架旁：“西巷豆腐西施家，她男人前年被馬隊踩斷雙腿...“
寒肅頷首離去，晨霧卷著雪粒子撲進來。
豆腐西施家的灰磚小院飄著豆香。裹著藍布頭巾的婦人正往石磨里添泡發的黃豆，看見寒肅的劍穗時，手里的葫蘆瓢“當啷“落地。
“寒...寒大俠...“她粗糙的手掌在圍裙上反復擦拭。
“你看能收養這個孩子不？“寒肅將小七推到婦人跟前，小棉襖擦過她袖口補丁，“每月初七給你五兩銀子貼補家用。“
婦人渾濁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轉而又陷入糾結：“寒大俠，不是我不想收留她...這孩子克親的名頭太響了。她母親生她時血崩而亡，沒過幾年她父親又在自家庭院尸首分離，她卻渾身是血地待在尸體旁...“
“不用說了。“寒肅看著低著腦袋的小七，拍了拍她的腦袋，轉身欲走時瞥見土炕角落蜷著個三四歲的男孩。那孩子正用凍紅的手指摳墻縫里的冰碴，瞳孔泛著詭異的灰藍色。
“這孩子...“寒肅的劍尖突然垂落，“天生眼疾？“
豆腐西施有些心虛：“都是王婆子說的，用活童祭灶神能治我男人的腿...“
“雷萬鈞！“寒肅仰天長嘯，劍穗銅鈴震落檐角積雪。遠處傳來酒壇碎裂聲，虬髯大漢踩著碎瓦掠過墻頭，滿身酒氣。
“老寒，你這是...“雷萬鈞的獨眼突然瞪圓，“乖乖，這孩子的眼睛...“
“王婆子的活童祭搞的。“寒肅將小七護在身后，“去端了王婆子的老巢。“
雷萬鈞的酒葫蘆在掌心捏成齏粉：“上個月儒風院的人還說，最近城里丟了七個孩童...“
小七的手指突然抓住寒肅的護腕：“需要李太醫的銀針。瘸腿張說過，他最擅長治眼疾。“
“走吧。“寒肅一手抱起那個男孩，小七則緊緊跟在身后。
藥廬檐角銅鈴被雪粒子敲得叮咚作響。李太醫正踮腳從樟木箱里取當歸，銀鑷子夾著的藥材突然滑落。他扶著柜臺穩住身形，渾濁的眼珠在銅框眼鏡后轉了轉：“寒大俠今兒怎的抱著個...“
“王婆子活童祭的犧牲品。“寒肅將男孩輕放在診脈榻上，劍穗掃過青花瓷藥罐，驚起幾片干菊瓣。小七躲在他身后，指尖無意識地絞著棉襖補丁。
李太醫湊近男孩，枯竹般的手指剛要觸碰他泛灰的瞳孔，忽覺寒光掠過頸側。寒肅的劍鞘不知何時橫在兩人中間，霜白長發垂落遮住半張臉：“李太醫的銀針，能治這雙眼睛么？“
老醫的喉結滾動兩下，藥杵在朱砂罐沿磕出細碎紅點：“這...寒大俠有所不知，去年臘月王婆子送來的童男童女，老朽一概...“
“上個月城南米鋪的丫頭，不是你開的安神湯？“寒肅的劍尖突然刺破窗紙，北風卷著雪片灌進來，將藥柜上的《千金方》掀得嘩嘩作響。
李太醫的山羊胡簌簌發抖，銅指甲深深掐進藥碾子：“老朽不過按王婆子的方子抓藥...這孩子的眼疾，老朽確實無能為力“
“那這男孩先寄放您這兒，雷萬鈞稍后會來安頓，中途有什么閃失你懂的。“寒肅的劍尖垂落，“小七，我們走。“
小七默默跟著寒肅走在大街上，突然想起什么：“大叔，就讓我跟著你嘛！你說過要給我買銀鈴繡鞋...“
寒肅的瞳孔微微收縮。他解下腰間錢袋，卻發現里面只剩半塊松子糖。小七突然笑了，笑聲像屋檐下的冰棱突然折斷：“其實不用買，我會自己做。“
她從破夾襖里掏出幾截麥草，手指靈活翻飛，片刻間編出只歪歪扭扭的蜻蜓。寒肅望著她凍紫的指尖，忽然解下大氅裹住兩人。小七嗅到松煙墨的氣息，混著雪粒子落在鼻尖上。
更夫悠長的梆子聲從遠處傳來。小七攥緊麥草蜻蜓，感覺掌心的松子糖正在體溫里慢慢化開，甜得發苦。
寒肅抱著小七行至城西南角時，晨霧已散作碎玉般的冰晶。青石板路上蒸騰著豆汁攤的熱氣，他裹緊貂絨大氅的動作突然頓住——三丈外的柳樹下，正倚著個裹灰布頭巾的女子。靛藍棉裙被晨霜洇濕半截，竹編藥簍里斜插著幾株帶露的忍冬。
“寒大俠這是...“女子抬手拂去鬢角冰花，露出左眼下的淚痣，“抱的誰家娃娃啊？“
小七在貂絨里縮了縮，聞到忍冬花混著泥土的氣息。
“路邊撿的“寒肅的劍穗掃過她發頂，銅鈴在晨風中清越：“蘇瑤，你們清平村的忍冬開得倒早。“
被喚作蘇瑤的女子慢慢走近：“乖乖，這丫頭好可愛，她叫什么呀？“她輕輕捏著小七的臉蛋。
寒肅的喉結滾動，劍尖在青石板劃出冰線，“還沒取名字，我暫時喚她小七。“
她從藥簍里掏出塊烤紅薯，在小七面前晃了晃，焦香混著霜氣撲面而來：“丫頭，叫我蘇姨可好？“
小七抬頭看著寒肅，寒肅微微點了下頭。
“蘇姨...“小七的聲音細若蚊蚋，雙手捧著紅薯，紅薯的熱氣烘得鼻尖發酸。
蘇瑤笑著說：“寒大俠這是要送她去哪家？“
寒肅的劍穗垂落，銅鈴在雪地上投下細碎陰影：“哎！想尋個穩妥去處，暫時還未找到。“
蘇瑤突然笑出聲，震得藥簍里的紫蘇葉簌簌作響：“這不巧了嗎！我們家剛好有個空房間。“
寒肅略帶尷尬的道：“你們家那兩爺子…”
“他們敢碰丫頭半片衣角，老娘打斷他們三條腿！“蘇瑤的淚痣在晨光里泛著紅光，“再說了，我家那兒子雖然調皮搗蛋，但是護內的很，給這丫頭當哥哥剛剛好。“
寒肅看著小七，道：“丫頭，你覺得蘇姨怎么樣，我這走南闖北的也不好照顧你。”
小七突然抓住寒肅護腕，凍紫的指尖陷進貂絨：“大叔...那你能經常來看我嗎？“
“肯定來。“小七聞言露出了滿意的笑容。
寒肅將小七緩緩放下，蘇瑤牽起了她的手，“來吧，跟蘇姨回家，寒大俠雖然是個大忙人，但是咱們小七這么可愛，過兩天肯定會來看你的。”
“好的！“小七淡淡的回答道。蘇瑤一手將小七牽著，一手拿著藥簍，藥簍里的藥材叮咚作響，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往城門口走去。
小七突然抓住蘇瑤衣襟，回頭對寒肅到：“大叔...，記得我的銀鈴繡鞋！“
“下次帶給你。“寒肅笑著說，但笑容中有一絲離愁，小七聽見也揮揮手回過了頭，但同時也有一滴淚從她眼角滑落，這短暫的幾日溫馨，不知會在此時永別還是能再會。
“老寒！“雷萬鈞的酒氣混著血腥氣從街角傳來，“王婆子的老巢...“話音戛然而止，他盯著遠處一大一小兩個身影，“這丫頭...“
“蘇瑤帶走了。“寒肅的劍尖垂落，“你去李太醫找一個男孩，安頓一下。“
“好的。“雷萬鈞突然湊過來壓低嗓門：“殷九幽的人在東市茶寮，今早他們...“
“知道了，我沒走。“寒肅的大氅卷起滿地碎冰。
“丫頭，清平村的老母雞今兒該下蛋了，回去給你弄兩個補身體。“蘇瑤的手掌按在她發頂。
“謝謝蘇姨。”一股溫暖不由得在小七胸中流淌開來。
“那你以后跟著我家那口子姓陸怎么樣？”蘇瑤試探著問道
“好呀，我也有名字了，我以后就叫陸小七！”陸小七興奮的說到。
小七攥緊麥草蜻蜓，跟著蘇瑤穿過結冰的護城河，晨光將兩人影子拉得極長，一長一短兩道身影在雪地上交織。遠處傳來雷萬鈞的笑聲，混著酒壇碎裂的脆響，驚落了城墻上的積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