太初前四百年的劍閣聞名天下后,大繇皇朝及諸侯不斷派出天下名士尋找傳說中的劍閣之地,用了八年才將地脈山七十二峰的上山路線摸索出來。
太初歷五百九十八年驎朝天佑四年夏至,倉國君侯藏歸義派遣御前衛第三衛衛長鄭文率百名甲士乘船從瀾江逆流前往地脈山,桃花澗的瀑布下面小渡口停靠著四艘睚眥船——那是大驎皇朝二十多年前的河洛部工匠打造的。
鄭文重返劍閣和副堤衛王七約好七日后的渡口相見,第七日的夜晚,鄭文尋到桃花澗,眾人從桃花澗返回大和城順著瀾江只需要三日。
夏至午后的桃花澗被蒸騰水霧籠罩,青灰色船身攀滿銅銹,隨浪頭起伏時發出吱呀呻吟。鄭文踩著浸透江水的青苔石板登船,甲胄鱗片與鞘中橫刀相撞,碎響悉數湮沒在瀑布雷鳴里。
二十年前的睚眥船首像已褪成慘綠,裂開的眼眶中垂落蛛網。他伸手撫過船舷凹陷的刀痕,指腹沾著松脂與鐵銹混合的腥氣。百名甲士魚貫登船時,船身吃水線一寸寸下沉,壓碎倒映著飛瀑的江面。
對岸峭壁突然驚起白鷺,鐵胎弓弦繃緊聲霎時割破水霧。鄭文按住腰間鐫著“御“字的錯金劍柄,潮濕的霧氣順著鐵甲紋路爬進領口。船尾傳來木槳破水的悶響,混著瀑布轟鳴竟似戰鼓捶在腔子里。
最后一縷日光被峭壁吞噬時,船隊已隱入瀑布背后的陰影。青黑色巖壁上苔蘚閃著幽光,像無數雙潰爛的眼睛。鄭文望著船頭搖晃的氣死風燈,橘色光暈里浮沉著二十年前的龍紋殘漆。當鼓聲從第三艘船傳來時,他猛然攥緊劍鞘——那不是船槳聲,是銅釘在朽木中掙扎的哀鳴。
船身突然劇烈震顫,睚眥獸首轟然墜江的剎那,兩岸密林驚起漫天昏鴉。鄭文喉間泛起鐵腥味,看著暗紅銹水從船板裂縫里滲出來,在靴底積成黏膩的潭。一聲巨大的龍吟從江底襲入鄭文腦中,鄭文只感覺天旋地轉般一樣,嘴角沁出一抹腥甜。其余人仿佛沒有聽見,只顧得起船返航。
遠離了冰山之后,夏季的炎熱才開始體現,瀾江的濕氣凝成鐵甲表面青苔般的腥氣,戌時的風卷著前朝沉船的號角殘聲,將裹尸布般的夜幕撕開裂縫。蛙鳴自蘆葦蕩深處浮起,宛如巫祝敲擊的青銅編鐘,每聲都震落將士護頸內蓄滿的汗珠。
“這鬼地方的蚊子能咬透護甲!”年輕士卒扯開護頸,露出被叮成赤豆的喉結。火把煙霧里翻飛的蠓蟲竟如細密針腳,在王七的玄鐵面甲上織出帶血紋路。二十年未啟封的舊船板正在滲水,混著墨玉騅的尿騷味,幸好江上風大,不至于讓味道那么難聞。
瀾江的霧氣在寅時泛起血色。當年藏舍部巫師剖開白牦牛肚腸占卜時,曾見江底沉著九根青銅鎖鏈——那些鎖環上布滿的鱗狀紋,如今正映在鄭文擦拭的玄鐵護心鏡上。
玄鐵護心鏡倒映著血色江霧,鄭文擦拭甲胄的手忽然頓住——鏡面不知何時爬滿鱗狀紋路,與二十年前剖開白牦牛腹時所見青銅鎖鏈如出一轍。他想起二十年前藏歸義撫摸著五百玄甲說過的話:“這些龍血香浸過的鐵片,本就是為了鎮壓江底那些東西。”
回城第二日凌晨,遠處的江邊飄飄蕩蕩的起了大霧,慢慢的籠罩了整支船隊,隨著距離的拉近,大霧中傳來如同鬼魅一樣凄厲的叫聲,水下也有不知名的東西穿梭而過,遠處的霧中還有幾梭木舟泛著綠光。船頭銅鈴在濕冷空氣中發出斷續嗚咽。新兵攥著長矛的指節發白,眼珠被遠處幾簇幽綠光點吸得發直——那分明是半沉在霧中的獨木舟,船頭懸著磷火般的燈籠,正順著暗流無聲切開水道。
“是倉族的水猴子!”老什長突然暴喝,驚得桅桿上棲鳥撲棱棱竄進濃霧。新兵一個踉蹌撞在潮濕的船舷,膝蓋磕在青苔斑駁的木板上,鼻腔里頓時灌滿腐木與鐵銹混雜的腥氣。什長布滿刀繭的手掌重重拍在他肩甲,“挺直了!他們專叼軟骨頭!”
江底忽有暗影掠過,船身猛地傾斜。新兵栽倒時瞥見水下竄過三趾利爪的輪廓,喉嚨里擠出的驚叫被什長的銅哨聲截斷。霧中綠光此刻分裂成數十點,凄厲的尖嘯聲貼著水面蛇行而來,像是千百根生銹鐵釘刮過船板。什長抽出腰間的牛角號,腮幫鼓起青筋吹出渾厚長音,船隊四周頓時亮起松油火把,跳動的火光映出霧中漂浮的慘白人面,那些畫著靛藍圖騰的面孔轉瞬又沒入混沌。
“舉弩!”什長刀刃般的喝令劈開霧氣。新兵顫抖著摸到腳邊弩機,發現纏著紅布條的箭簇正微微發燙——這是浸過黑狗血的破邪箭。當第一支火箭撕開濃霧,他看見綠光深處有條布滿鱗片的巨尾拍起浪花,那東西沉沒時帶起漩渦,將幾艘幽靈小舟絞成了碎片。
一些年輕的士兵從未見過此等場面,嚇的腿腳打軟,充滿了恐懼。而一些老兵知道這是當年倉族的殘部,連忙呵斥那些年輕的戰士穩住軍心。
“所有船只靠岸,快!”副將王七立馬大聲呼喊,四艘現在只有區區百人,輕鐵甲和墨玉騅更適合在陸地戰斗,一旦被拖在船上戰斗怕是要被覆滅。
二十年前藏舍部在大?皇朝的幫助下,以五百套玄?重甲和一千套鐵甲加上東陸先進的工藝利器,藏舍部擊敗了其余三部成為大?皇朝的君侯倉國,逼迫其余三部不得已逃亡去歸墟海。
“將軍,三部的殘兵在渡口鬧事。”王七跪報時,鐵甲縫隙里掉出幾粒朱砂。鄭文心中一驚,從二十年前倉國立國后,其余三部都在南陵郡到處騷擾,到倉國北境桃花澗更是需要穿過大半個倉國。
“抓緊讓將士們穿好盔甲上岸邊列陣。”鄭文快速說完望著鏡中自己額頭的疤,那是七歲那年施浪部火燒營地時留下的。彼時藏歸義是藏舍部頭人,帶著三百輕騎橫渡瀾江,將施浪部的火油桶踹進江心,讓瀾江中泛起了火海。
船外突然傳來墨玉騅的嘶鳴。鄭文抓起秋雪挑開簾布,正看見對岸崖壁上亮起幽藍磷火——那是施浪部馴養的鬼面梟在夜巡。二十年前四部混戰時,這些畜生最愛啄食陣亡者的眼珠。
“放鏈橋。”鄭文將玄鐵面甲扣上時,護頸處的鮫皮內襯突然滲出腥甜——這是大?王朝御賜甲胄特有的龍血香。當年五百套這樣的玄甲橫渡瀾江時,川舍部的藤甲兵竟被震懾得跪地嘔吐。
鐵索絞盤發出巨獸磨牙般的聲響。十二條碗口粗的寒鐵鏈刺破江霧,鏈環相擊濺起的火星落在水面,竟燃起三尺高的靛藍火焰。對岸突然響起越舍部的骨笛,聲波震得江心漩渦逆流——二十年前,正是在這笛聲中,鄭文的父親被川舍部水鬼拖入江底。
鄭文抽出秋雪,劍魄的寒氣將江面鬼火逼退,鬼火在雪鴻劍十米范圍外不斷起伏,等著鄭文脫力。
“起陣!”鄭文揮動令旗。輕騎衛齊刷刷亮出臂弩,箭簇上綁著的犀角粉在夜色中劃出金線。當第一支弩箭射穿鬼面梟時,整條瀾江突然沸騰,江底青銅鏈發出洪荒巨獸蘇醒般的轟鳴。
“除弓弩手其余人抓緊上岸。”鄭文臉色陰沉,一輪弓弩齊射過后,對岸沒有絲毫動靜。“弓弩第二輪準備!”鄭文高呼。
江面的鬼火在剎那間消退,鄭文極目遠眺,遠遠的望見一艘骨舟帶著綠火而來,那是越舍部獨有的幽靈之船,以死人為骨造出的船可通黃泉幽府。骨舟切開靛藍鬼火時,鄭文嗅到了熟悉的松煙墨香。小舟上有兩人,一人屹立船頭手上吹著骨笛,手上戴著一枚玉指,面貌雍容華貴,另一人穿著粗布麻衣作船夫劃槳。
“將軍可知,鎮壓蛟龍的青銅鏈每百年需以鄭氏血脈獻祭?”越人朗的骨笛指向江心漩渦,“令尊大人不是溺亡,是自愿被鎖在第九根龍柱下。”
秋雪劍突然自鳴,劍氣震碎船舷冰碴。鄭文瞳孔深處泛起金絲,那是龍血濃度突破臨界點的征兆。他看見自己倒影在越人朗的青銅佩鏡里,額角傷疤正扭曲成殄文「囚」字。
“我們在對岸只等半個時辰,川舍部的水鏡宮會顯現令尊最后的劍訣。”骨舟緩緩退入霧中,越人朗的聲音混著江底鎖鏈震動傳來,“對了,當年踹翻火油桶救你的真是藏歸義?”
墨玉騅的嘶鳴刺破夜空。鄭文低頭看著掌心,二十年前那場大火的焦味突然在鼻腔復蘇——他分明記得,是父親鄭長夜的白袍卷走了燃燒的旌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