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后的時光總是令人羨慕。
德大西菜社,佇立在吳淞路上的一幢歐式小樓。
拱形門窗、雕花鐵藝欄桿、挑高雨棚,無一不襯托著它的歐式典雅風格。
深色木質護墻板、大理石地板和石膏雕花天花板,墻上懸掛著的古典油畫,盡顯19世紀歐洲餐廳的莊重感
弦樂隊款動絲弦,從《藍色多瑙河》到《夜上海》,一段段優美的旋律縈繞在耳邊。
二樓靠窗位置的貴賓卡座區,林曼笙手中的茶匙不停地攪拌著杯中的咖啡。
坐在對面的陸沉舟,側著頭看著樓下來來往往的行人。
金絲框的眼鏡架在細長的鼻梁上,眼神中透露出淡淡的書卷氣息,更加突顯著文雅才氣。
“今天,一份【乙】字號文件入庫了......”
林曼笙朱唇微啟,用僅有對面能聽到的聲音,云淡風輕地說著話,但卻看不到半點皓齒從唇間顯露。
“什么內容?”
陸沉舟端著咖啡,頭部卻不曾轉動半分,在他的臉上看不到半點表情,只有嘴角顯出一絲肌肉的顫動。
“梅機關[176]號電:軍統近期行事猖獗,勒令特務委員會于十日內破壞軍統上海區情報網絡。”
聽到這里,陸沉舟喝咖啡的動作突然停了下來。
幾秒鐘后,他緩緩地將手中的杯子放在桌子上,抬手招呼服務生過來。
服務生走到他們桌子旁,恭敬地詢問道:“先生,太太,有什么可以為您服務的?”
“是否可以點曲?”
“當然,先生,您請看......”
陸沉舟接過服務生手中的樂單,從頭到尾看了一遍,最終目光停留在了《卡門序曲》之上。
“就這個吧,比才的歌劇,有強烈的戲劇性,序曲更是展示出西班牙的典型環境。”
“好的,先生,請稍等。”
管弦漸起,陸沉舟微微閉上雙眼,略抬著下頜,一臉陶醉,仿佛自己置身于歌劇之中。
左手食指不自覺地隨著管弦的演奏,在桌子上敲出叩擊出相應的和聲。
林曼笙也自顧自地端起杯子,細細地品嘗著美式咖啡帶來的苦澀感。
“鈴~~~”
一聲電話鈴響,打破了二人欣賞音樂的恬靜時刻。
“陸先生,有人找您!”
服務生快步走到桌前,俯身說道。
陸沉舟起身走向吧臺,林曼笙拿起他的西服外套跟了上去......
特高課藤原健次的辦公室內,一爐檀香飄起縷縷青煙。
陸沉舟眉頭緊鎖,左手叉著腰,目光緊緊盯著面前的棋盤。
另一旁的藤原卻顯得氣定神閑,臉上依舊是笑嘻嘻的模樣,雙手環抱,默默地看著這個經濟學高材生如何取勝。
陸沉舟的指尖在“炮”上停留了幾秒,抬眼瞥見藤原嘴角浮起的那一抹微笑。
突然,他將右側的馬推過了楚河漢界:“今日在76號,我見到金庫大門似乎是內部爆破的,但丁主任卻說只在外側發現了硫磺。”
藤原看著過河的“馬”眉頭稍微皺了皺,接著將“車”推了上來:“竟然有這種事,會不會是陸桑看錯了?”
“絕對不會,大佐閣下,我作為經濟學的學生,銀行金庫的大門,內外側我還是分的清的。”
“會不會是有人掩蓋了某些痕跡?”藤原笑著說道,“畢竟無論是軍統還是地下黨,他們肯定不希望留下些什么證據。”
陸沉舟將“馬”向上一步,叩在“象眼”的位置:“將!”
慢悠悠地端起手邊的茶杯:“也許大佐閣下是對的,不過還需要實地調查才行。”
藤原將“帥”移出空城,忽然用日語哼起了《荒城之月》。
“陸桑,七浦碼頭已經布控,他們沒有那么蠢,在這種情況下還去那里接頭。”
陸沉舟的連環馬正準備跳上去,卻發現藤原的黑“車”壓住了肋道。
“我在帝大就曾聽說,地下黨和什么軍統、中統,都是搞破壞,搞暗殺,還有各種破壞活動。”
“陸桑,別把對手想的太簡單......”
藤原的炮二平五剛剛打過河對岸,忽的哈哈大笑起來:“陸桑,你輸了......”
“閣下棋藝高超,沉舟自愧不如啊!”
“不不不,武藤先生可是說過,陸桑的棋藝可稱的上是一流棋手水平了......”
“武藤先生的夸獎,讓我有些受寵若驚啊,哈哈哈...”
陸沉舟看著興致正濃的藤原,于是便提議再來一局...
就在二人剛剛擺好棋子的同時,樓下傳來了憲兵集合的哨聲。
“陸桑,聽到了嗎?這是捉老鼠的聲音。”藤原雙手捏著指頭,在胸前劃過,微閉雙眼,十分享受這樣的感覺。
陸沉舟心中激起層層波瀾,但臉上仍風輕云淡:“大佐閣下,我們接著下棋,等待好消息的到來......”
“吆西吆西......陸桑,來下棋。”
當陸沉舟手中的“車”跨過楚河,吃掉兩枚卒子后,藤原的“炮”突然躍過漢界,將紅馬逼入死角。
“陸桑的馬總喜歡往一個方向走,就好比丁主任今日清晨在新亞飯店發現一串號碼......”
藤原的欲言又止,讓陸沉舟暗感不妙,新亞飯店可能出事了。
“馬兒不回頭,過河是要吃草的......”陸沉舟挪動“仕”的時候,眼角忽然瞥見新亞飯店的火柴盒。
“大佐閣下,聽說新亞飯店換了廚師,海鮮的數量多了起來。”
話音未落,藤原的“車”已橫擺于中線附近:“他們的黃魚肚子里塞的可不是咸菜......你的另一匹馬也陷入死局......”
“哦?愿聞其詳!”陸沉舟手持“炮”在棋盤上一砸,“將軍!”
“哈哈哈,這一局倒是陸桑提前設計好了......”
“藤原君留了后手......”陸沉舟伸手一指尚未出動的“車”,與藤原會心一笑。
棋盤上的博弈在兩人愉悅的氛圍中結束了,藤原看了一眼懷表:“他們也快回來了......”
陸沉舟低頭一看,指針正對在下午四點的位置。
一杯茶還未喝完,樓下傳來引擎轟鳴的聲音,陸沉舟的右手不自覺的握緊了幾分,旋即便恢復正常......
“陸桑,來,看看我們的勇士們帶回來了什么樣的獵物......”
陸沉舟緩緩走到窗邊,在掀開窗簾的一角,他看到一個身穿灰色長袍的中年男人被拽下卡車,一聲江北口音的痛呼自院中傳來。
“這不是新亞飯店的賬房先生嘛?”
“正是!怎么,陸桑剛回來便認識?”藤原健次以一種別樣的目光看著陸沉舟。
“今日上午在76號丁主任辦公室,我見過他的照片。”
“掃戴斯乃......”藤原一副恍然大悟的樣子:“陸桑的記憶力,大大滴好。”
陸沉舟笑著說道:“這位先生還是有些特點的......嘴角有顆痣。”
“走......我們去看看......說不定這是一條大魚呢!”
當陸沉舟踏上特高課地下一層的臺階時,一股霉味混雜著血腥與排泄物的刺鼻氣味迎面撲來。
走進鐵柵欄門的剎那,頭頂鐵網內的昏暗吊燈,墻面上的深色污漬,到處充斥著抓痕和血手印......
一瞬間,讓陸沉舟感覺有些反胃,喉頭似有東西要噴涌而出,但被他強行忍住了。
“陸桑,要是不舒服,可以吐出來,會好很多......”
藤原笑了笑,淡淡地說道。
兩側擺放著各式各樣的刑具:燒的通紅的烙鐵,手搖電話機改造的電擊裝置,銹蝕的鐵桶里滿滿的污水,還有各種各樣的物件......
“陸桑,這里就是特高課的審訊室,怎么樣,是不是非常的令人心曠神怡......”
“大佐閣下,恐怕就是神仙來了,也得掉層皮,有這些東西在,還怕他們不開口?”
陸沉舟一點一點看著這些器具,不遠處還有陣陣吃痛的呻吟聲。
審訊室的一間干凈的房屋中,擺放著電訊裝置......是用來監聽刑訊過程的。
眼前一塊落地透明玻璃,映出個被反捆雙臂的灰衫人影......正是新亞飯店的賬房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