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治學的門徑與取法:晚清民國研究的史料與史學(典藏版)
- 桑兵
- 4130字
- 2025-04-08 20:20:06
一 史料的類型與規模
歷史研究的史料邊際,首先是整體的規模、范圍與系統。史學為綜合的學問,須先廣博而后專精,由博返約,讀完書然后再做研究。中國文化發達甚早,為了保持千差萬別的廣大地域的統一,巧妙運用文言分離的功能,極其重視文字的功效,與之相關的發明多且重要。中國古代典籍號稱汗牛充棟,浩如煙海,從世界范圍看,此言不虛。法國漢學家葛蘭言(Marcel Granet)當年即因為欲治歐洲上古社會史缺乏材料而不得不轉向研究中國。可是與晚近比較,古代史資料的數量顯得相當有限。《四庫全書》共收書3500余種,存目6800余種,禁毀書3100余種,合計也不過13000余種。其中還有相當一部分為乾隆以前的清人著述(僅存目書即十居四五)。關于清代的著述,《清史稿·藝文志》和武作成編述《清史稿·藝文志補編》,共收錄清人著述20000余種,王紹曾主持編纂的《清史稿·藝文志拾遺》,在《清史稿·藝文志》及《補編》之外,著錄清代著述54000余種。而據李靈年、楊忠主編《清人別集總目》和柯愈春《清人詩文集總目提要》,僅詩文集一項,即達40000余種。除去乾隆以前的重合部分,也已經超出修四庫之前中國書籍的一倍。僅此一端,清代典籍的數量就大大超過此前歷代文獻的總和。[1]
令人驚異的是,這些數量龐大的典籍,在整個清代文獻中只占一部分,而且還是較小的部分。除此之外,中國大陸檔案館系統收藏的清代檔案共2000余萬件(冊),其中50%存于中國第一歷史檔案館,其余散置于各地方檔案館。這還不包括私家收藏的檔案以及圖書館、博物館系統所藏的檔案(其實檔案只是存放資料的類型,而不是資料的類型。檔案中的函電、官文書等,很難與其他機構或私人的收藏嚴格區分。清季諮議局文件,在各地即分別入藏檔案館或圖書館)。歐美、日本等國和中國臺灣,也分別收藏了數量不等的清代檔案,總數至少有數十萬件。[2]
報刊為清代史料的又一大類,而且數量更為巨大。明以前也有一些勉強可以算是報刊的文獻,不僅數量少,價值也相對較低,所以有斷爛朝報之謂。清季以來則大不同,不僅報刊的數量大幅擴增,而且內容極大地豐富,可以反映社會各個層面的行事甚至精神活動。據統計,自1815年中國的近代報刊創刊以來,至1911年,在中國和海外共出版了中文報刊1753種,在中國出版的外文報刊有136種。[3]就種類而言,清季報刊的數目似不算多,不少報刊的壽命較短,可是也有一些報刊持續的時間相當長,發行卷數多,尤其是日報,越往后版面越多,篇幅越大,日積月累,卷帙浩繁,字數驚人。清季的報刊受體制、立場和條件的局限,道聽途說與一面之詞不在少數,以致有學人忌用,以為不足征信。不過,若將不同背景的報刊相互比勘,并與其他類型的資料彼此參證,可以補充其他材料連續性活動和細節記述的不足,并且測量社會的反應。更為重要的是,通過閱報,有助于回到當時當地的歷史現場,與親歷者感同身受,從而對具體場景下的人與事具有了解之同情。
各種形式的民間文書,數量同樣龐大,僅各大圖書館藏家譜就有2萬余種。這類材料,以前一般不為學界所注意,五四新文化運動以后,才開始收集。1920年代北京大學國學門收集并展出風俗物品,還遭到非議。而且民間文書種類繁雜,除個別類型之外,一般各公私圖書館還是少有收藏。近年來,隨著研究層面的下移,這類資料越來越為學界所重視,但與資料的實際數量相比,收集工作的規模進度,仍嫌不足。
以上所述,尚有不少遺漏。如晚近人物的日記、函札乃至詩文集,未刊稿本鈔本甚多,僅日記據說已經掌握信息的就有千余種。近來編輯出版的《清代稿鈔本》第一輯(廣東人民出版社,2007),共收錄日記22種、詩文集140余種和清季廣東諮議局等相關文件20余種,其中相當部分為各種目錄書未曾著錄。雖然有的早已為海內外學人所關注,如杜鳳治的《望鳧行館宦粵日記》,但是一直無法廣泛利用。杜氏由幕而官,同光年間在廣東多個州縣為親民之官,每日記事頗詳,史料價值極高。后續各輯也多有未刊稿鈔本。如晚清廣東大儒之一的陳澧,一生著述極多,隨著隨刻,又不斷修改,留下大量手稿,內容與坊間刊本多有不同。由于種種原因,上千卷的稿本及鈔本分別收藏于幾家圖書館,不但研究者利用極難,連收藏機構也因為不能全面比對,無法查明各種詳情。此事自1980年代初即由一家收藏機構的研究人員著文呼吁各方協調合作,可惜尚未付諸實現。
翻譯書和教科書,主要為晚近新有類型,前者關系中外,后者為知識載體,重要性不言而喻,一般目錄較少著錄,迄今為止,連數目也不能完整掌握。目前海內外關注者甚多,而所過手寓目的明顯不足,倉促立論,未能至當。
檔案方面,晚清中外交通頻繁,各國公私檔案(包括政府的外交、殖民、移民、軍事、商務部門,教會、公司、傳媒、國際性團體組織等機構,以及相關個人)大量涉及與中國的關系。陳寅恪早年批評民初撰修清史過于草率,特別指出:“自海通以還,一切檔案,牽涉海外,非由外交部向各國外交當局調閱不可,此豈私人所能為者也?邊疆史料,不詳于中國載籍,而外人著述卻多精到之記載,非征譯海外著述不可?!?a id="w4">[4]如將海外各類檔案著述收羅完整,史料的總體數量還將大幅度擴增。
文獻的幾何級遞增,與印刷技術以及出版機構組織的改進普及密切相關。晚清70年,時間約占清代的四分之一,文獻數量的比例卻遠不止此數。民國以后,出版擴張的速度更快,北京圖書館根據北京、上海、重慶三家圖書館的藏書編輯的《民國時期總書目》(書目文獻出版社,1986~1995),共收錄37年間出版的各類中文平裝圖書12.4萬余種,超過整個清代書籍的總和。檔案方面,據《全國民國檔案通覽》(中國檔案出版社,2005)編委會的不完全統計,全國1000多家各級檔案館共收藏民國檔案1400萬卷,即使平均1卷只有10件,也是明清檔案的7倍。報刊的數量更加驚人,截至1949年,中文報刊的總數達到4萬種以上,其中報4000余種,刊36000余種。照此估算,則清季報刊僅占全部的三十分之一。
如此大量的資料,任何一類,都已經超過此前中國歷代各類資料的總和,疊加在一起,令人有不堪重負的壓迫感。一般學人能力或有不及,而最重史料功夫的史學二陳,不免也會望洋興嘆。熟悉各國文字,又勤于翻檢舊籍的陳寅恪,“淹博為近日學術界上首屈一指之人物”,[5]少年即立志讀完中國書,后來尤其講究史料與史學的關系,他比較上古、中古、近代的史料多寡與史學取徑的差異,認為:
上古去今太遠,無文字記載,有之亦僅三言兩語,語焉不詳,無從印證。加之地下考古發掘不多,遽難據以定案。畫人畫鬼,見仁見智,曰朱曰墨,言人人殊,證據不足,孰能定之?中古以降則反是,文獻足征,地面地下實物見證時有發見,足資考訂,易于著筆,不難有所發明前進。至于近現代史,文獻檔冊,汗牛充棟,雖皓首窮經,迄無終了之一日,加以地下地面歷史遺物,日有新發現,史料過于繁多,幾于無所措手足。[6]
1940年陳寅恪為陳垣《明季滇黔佛教考》作序,就史料征引一節感嘆道:“寅恪頗喜讀內典,又旅居滇地,而于先生是書征引之資料,所未見者,殆十之七八。其搜羅之勤,聞見之博若是?!?a id="w7">[7]
主張治史要將史料竭澤而漁的陳垣,同樣苦于近代史料的漫無邊際。主張分類研究,縮短戰線。而分門別類,固然一定程度上有助于解決史料繁多、無法盡閱的難題,但也帶來不少偏蔽。其最大問題,當在割裂學問的整體性。由于書多讀不完,不可能讀完書再做研究,而收縮分類等于將整體肢解為互不關聯的部分,導致盲人摸象,坐井觀天。
分門別類的研究在失去整體性的同時,并不能真正解決史料邊際模糊的難題。目前已知的近代史料已經不勝其繁,而擴張的速度幅度又極快極大,再具體的題目,要想窮盡材料,也戛戛乎其難?!肚迨犯濉に囄闹臼斑z》著錄圖書54880種,編撰者仍然坦承“未見書目尚多”。[8]況且,各書目大都依據前人所編目錄,并未核對各館庫藏原書,從《清代稿鈔本》的編輯以及其他相關情況看,各圖書館有書無目或有目無書的現象不在少數。一些非公共性的公家圖書館,既不對外開放,管理人員又缺乏專業訓練,編目更難完善。而博物館系統,限于體制,所藏文獻均作為文物,內部人員也難得一見廬山真面目。至于私家收藏,大都秘不示人,尚有許多信息未曾公開。尤其是近人的函札、日記、著述等未刊稿本,躲在深閨人未識的為數不少。
《民國時期總書目》的編輯原則是必須見書,因而有目無書的就只能付諸闕如。線裝書、少數民族文字和外文圖書暫未收錄。中小學教材僅收錄人民教育出版社圖書館和北京師范大學圖書館的部分藏書,未及上海辭書出版社及全國其他重要圖書館的相關藏書。少年兒童讀物,則參與編目的三家圖書館漏藏或不入藏者較多。臺灣、香港及邊遠省份出版的圖書收藏也不全。此外,民國時期還有不少書籍因為政治、道德等原因遭到禁毀,其中既有政府行為,也有行業(如書業公會)自律,尤其是后一種情況,銷毀相當徹底,海內外公私收藏者甚少。這些都影響了收錄的完整性。加之書目的編輯未兼收全國其他重要圖書館的藏書,雖然后來調查認為遺漏不多,只有10%左右??墒且驗榛鶖堤螅?0%就有12000種,幾乎相當于清以前歷代圖書的總和!
報刊方面,據中國50個省市級以上圖書館所藏,僅1833年至1949年9月的中文期刊,三次編目,均有不同幅度的增加。1961年首版未收錄中國共產黨各時期的黨刊、抗日民主根據地和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前解放區出版的期刊,以及國統區出版的部分進步刊物。1981年增訂本加入上述部分,共收中文期刊近2萬種。據“編例”:
僅收錄比較有參考價值的品種??h級以下的期刊和有關中小學與兒童教育的期刊,酌量選收。至于純屬反動宣傳、誨淫誨盜以及反動宗教會道門等毫無學術史料參考價值的期刊,不予收錄。偽滿、偽華北、汪偽等漢奸軍政機關出版的期刊,除自然科學方面的期刊酌收外,其他的不予收錄。[9]
以今日的眼光看,這些未收刊物的學術參考價值當然不言而喻。所以,從1985年底起,由國家圖書館和上海圖書館共同主持,全國56個省、市、大專院校圖書館參加,編輯了一本補充目錄,共補收期刊16400余種,其“編輯說明”特意強調:“其中包括:珍貴革命刊物,國民黨黨、政、軍刊物,抗日戰爭時期敵偽刊物,中小學教育刊物,兒童刊物,文藝刊物等?!?a id="w10">[10]與增訂本相加,近代中文期刊總數當在36000種以上。報紙據統計有4000余種,目前僅國家圖書館縮微中心制作成縮微膠卷的就有2900種。晚清民國號稱史料大發現的時代,一般所重主要還在古代,而各類古代歷史的新資料加在一起,與近代史料的擴張速度幅度相比,真可謂九牛一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