書名: 10~13世紀古格王國政治史研究作者名: 黃博本章字數: 8571字更新時間: 2025-04-08 21:13:54
古格史與阿里地區政治文化史研究
古格乃至阿里地區的歷史研究是目前藏學研究中一個比較薄弱的環節,10~13世紀古格王國的政治史研究成果,數量不多,質量也不高。從政治體制和政治文化的角度討論古格政治史的研究成果更是少見,因此考慮到本書研究對象的特殊性,筆者決定在回顧與梳理學術史時,在地理范圍上不局限于古格,而是擴展到古格所在的整個阿里三圍地區。在政治史的議題上,也不局限于政治體制和政治文化本身,而是適當地擴大,包括西藏歷史上的政教關系研究和古格王國政治史、宗教史研究等內容。由于政教關系研究一直是西藏研究中的重點話題,從來不乏前賢時彥的垂青,相關論著也相當豐富,因此對西藏政教關系的學術史回顧,筆者不打算將目前所有的研究論著作流水賬式的詳細列舉,而是以問題為導向,通過對代表性成果的分析,嘗試對既有的研究方法和分析范式加以梳理,從中指出其對本書的研究起到的啟發與反思作用。
首先,在西藏政教關系的研究中,“政教合一制”是藏學界最早討論的熱點問題,相關論著在藏學研究成果中所占比例不小,但泛泛而論的居多,其中最重要的是關于西藏“政教合一制”問題的討論,包括分析政教合一制在西藏出現并長期存在的原因、辨析西藏歷史上各大政權是否為政教合一制的政權等。[3]以現代學術研究的范式深入探討西藏政教關系的歷史演變,最早且影響最大的,迄今為止仍然莫過于1981年以藏文出版的東嘎·洛桑赤列活佛的《論西藏政教合一制度》一書。東嘎活佛以馬克思主義理論為指導,從社會經濟史和政治史結合的角度,首次系統、全面地梳理了西藏政教合一制的形成史,并提出了兩個重要觀點。一是吐蕃王朝后期王權將土地、牧場、牲畜、奴隸等生產資料授予佛教寺院,逐漸通過寺院經濟的發展而形成僧侶貴族階層,構成西藏政教合一制度形成和發展的歷史條件與經濟基礎。二是寺院經濟的發達,使得僧侶集團內部出現分化,形成上層僧侶貴族和普通僧人兩個對立的階層,僧侶貴族集團為保護自己的利益與世俗政治權力相結合,由此構成西藏政教合一制的社會基礎和階級根源。而這一社會基礎和階級根源的形成,正是在吐蕃分治割據時期的400年中(10~13世紀)生成的。[4]東嘎活佛的研究,從紛繁復雜的歷史現象中,通過對經濟社會和階級結構的把握,揭示了西藏政教合一制度形成的原因及其演變的形式,并且點出了其在10~13世紀西藏政教關系演變中的重要地位。不過該研究過分強調經濟結構而忽視了“人”在歷史活動中的重要作用,也就是說很少從“政治體制”和“政治文化”的角度分析和理解西藏的政教關系,這正是本書試圖著力推進的地方。
東嘎活佛之后,仍有不少學者對西藏政教合一制形成的原因和形態進行補充論證,王獻軍成為此后西藏政教合一制研究的代表學者。其1997年完成的博士學位論文《西藏政教合一制研究》,詳細地論述了分治割據、薩迦政權、帕竹政權、甘丹頗章政權等西藏各個歷史時期政教合一制的形成和演變。[5]論文第一章“西藏政教合一制的萌芽——西藏分裂割據時期諸政教合一體的形成”,簡要地梳理了9世紀中葉到13世紀中葉,薩迦、帕竹、蔡巴、止貢、夏魯、雅桑六個政教合一體的形成過程,指出其共同的特點在于教派勢力與世俗地方勢力的結合,已具有政教合一的性質,但在形式和內容上還顯得“簡單”“粗糙”,因此作者認為這一時期是西藏政教合一制的雛形或萌芽期。[6]此文繼東嘎活佛之后,比較明確地意識到10~13世紀在西藏政教關系發展史中的重要地位,但由于作者受限于對“政教合一”的概念論述,對政教關系的考察過于重視教派政權,而忽視了這一時期仍然大量存在的世俗政權的歷史,未能涉及世俗政權中政教關系的情況。而這也正是本書打算重點考察的內容。
此外,近年來學界已開始注意到“政教合一制”在西藏的具體形態方面,在時間上和地域上是有差異的。如戴發望提出西藏后弘期政教合一制存在家族式與教派式兩大類型。[7]另一些學者則將西藏政教合一制的研究,拓展到西藏以外的其他藏族聚居區,如開始討論安多、四川藏族地區的一些后弘期地方政權的政教關系問題。[8]特別是關于康區土司制度的政教關系,一些學者認為,土司制度實際上也是一種政教合一制,只不過它與衛藏地區的情況存在著一定程度的形式差異。[9]這些討論,引起學界對藏族地區其他地方和區域政權政教關系的爭論。如有學者認為,康區的政教關系不算政教合一制,只能歸屬于政教聯盟的類型,或者是在政教關系上存在著多種類型同時并存的情況。[10]這些論述雖然豐富了學界對藏族社會政教合一制歷史的理解,但大多囿于什么是政教合一制的概念之爭,未能結合西藏的地方社會或區域政權的歷史細節展開深入考察,只是從一種政教合一的概念到另一種政教合一的概念的泛泛之論,缺乏在具體的歷史情景中對政教關系所涉及的政治體制和政治文化進行細致的分析。
隨著相關研究的日益豐富和深入,近年來學界在歷史上西藏政教關系的研究上突破政教合一論題束縛,開始從整體上把握和論述西藏政教關系史的發展概況,其中朱麗霞、周松在參考了眾多前期研究成果的基礎上編著的《佛教與西藏古代社會》[11]一書頗能代表這一研究趨勢。該書不再單純地從政教合一的角度來討論西藏的政教關系史,而是完整地考察了歷史上西藏政治與藏傳佛教之間的關系,特別是梳理了藏傳佛教和藏族傳統法律的互動關系,頗能從細節處把握西藏政教關系研究的關鍵。然而遺憾的是,該書對政教關系的論述,特別是對包括10~13世紀在內的后弘期佛教與西藏政治的考察,仍以各大教派的教法史為敘述主線,以教派為中心分別對寧瑪派、噶當派、薩迦派、噶舉派、格魯派與西藏政治的關系進行梳理,占了全書一大半的內容,而對后弘期以來與教派政權并存的類似于古格王國這樣的區域性世俗政權的政教關系未曾著墨。
從上述研究現狀來看,大多數學者對西藏政教關系的理解,或局限于“政教合一制”的概念式討論,或受限于藏傳佛教傳統教派發展史的歷史書寫模式,對政教關系的多方位、多層次理解的研究相當不足,涉及政治體制與政治文化的具體分析則更少。但也有少數學者在進行這樣的嘗試,特別是石碩對吐蕃王朝政教關系的研究具有研究方法上的代表性。石碩對吐蕃王朝不同時期和不同歷史階段所呈現出來的政教關系特點做了具體、深入的探討,尤其是將吐蕃王朝政教關系的發展演變放到吐蕃王朝各個時期的社會背景及一系列歷史事件中進行研究,揭示了吐蕃王朝政教力量的互動關系和深層結構,對本書的研究具有相當的啟發意義。考慮到古格王國作為吐蕃王朝的直系后裔政權,石碩對吐蕃王朝政教關系的分析,對本書的研究具有重要的價值。[12]
其次,在“古格政治、宗教研究”上,本書不孤立地考察有關古格的研究成果,而是采取將與古格相關的阿里地區的研究都納入視野中來加以綜述的原則。盡管研究阿里地區的成果相較于藏學研究的其他領域來說數量不多,但國內外學者仍然在相關領域做出過許多有益的探索,取得了不小的成就,為本書的研究提供了許多寶貴的線索和啟發,沒有他們的一系列成果,本書的研究是不可能如期完成的。對于既往的研究成果,下文按照現有研究者學術語言的使用情況大致分為三大部分,一為國內漢文學術界,二為國內藏文學術界,三為國外藏學界。接下來將分別就這三個方面的研究情況予以綜述。
古格王國所在的西藏阿里地區,地處西藏西部邊境,與內地相隔絕遠。在大部分的歷史時期,漢藏之間的直接交流相對貧乏,因此留下來的可資利用的漢文文獻極為稀少,特別是古格時期幾乎沒有相關的漢文文獻可資利用,所以學界對西藏阿里地區古代史的研究,主要依賴的是考古資料和古典藏文文獻。在考古學方面,目前國內學者取得了令人興奮的成績,是相關研究中成果最多、學術影響力最大的一個領域。近20年來,張建林、霍巍等學者先后圍繞古格王城遺址、東嘎皮央石窟群以及散落在阿里各地的眾多寺院遺跡,進行考古調查和發掘,填補了古格歷史上許多不為人知的空白,大大豐富了傳世文獻以外的古格史研究資料。[13]而在歷史學方面,古格史的研究現狀卻不太理想。國內學術界長期以來主要依賴漢文文獻進行西藏歷史研究的優勢,在阿里研究中顯得頗無用武之地,[14]因此該領域的研究起步較晚,基礎也相對較弱,從這個意義上說,本書可以說是用漢文撰寫的第一部有關古格歷史的學術專著。事實上,國內有關阿里和古格的書籍,最初并不是由歷史學家們撰寫的。真正使阿里為國人所知的,是一批投身于西藏文化事業戰線的文藝工作者。從20世紀90年代起,馬麗華、巴荒等作家親身游歷阿里,以散文的筆調和游記的形式,向國人娓娓道出了神秘的阿里傳奇,吸引了不少讀者開始關注阿里和古格。[15]此后,類似著作逐漸多了起來,特別是一批多年從事阿里和古格考古的學者,也相繼撰寫了一些有關阿里和古格歷史與考古雜記類的通俗讀物。時至今日,關于古格時期阿里歷史描述的通俗著作已有很多,由于這些著作主要以文學性見長,其目的在于講故事而非學術研究,在此就不詳加評述了。[16]
事實上,在古格史的研究中,以學術研究為主旨的國內漢文論著其實并不多見。由于只有藏文史料可資利用,早期學者們大多視此為畏途,鮮能深入,因此有志于此的學者大多是具有漢文書寫能力的藏族學者。與文學界大體一致,國內漢文學術界對古格史和同時期的阿里歷史的關注基本上開始于20世紀90年代。90年代初,藏族學者尊勝首次討論了阿里三圍時期,拉達克、古格和亞澤等政權的王統世系以及阿里三圍的地域概念;[17]稍后范亞平則比較粗略地綜述了古格王朝歷史的簡單情況;[18]同一時期,伍昆明在其所著的《早期傳教士進藏活動史》一書中專章論述了古格王國滅亡前后西方的耶穌會傳教士在阿里地區的傳教活動,并揭示了不少古格王國覆滅的歷史細節,這是迄今為止在這一問題上考證最精詳、所用史料最豐富的研究成果。[19]稍后喻天舒也就這個問題進行過討論,但在史料和見解上,并未有新的突破。[20]在90年代初的小熱之后,學術界在古格歷史研究上沉寂了多年。進入21世紀,隨著阿里考古的深入開展,古格歷史再次引起了國內一些學者的關注,2007年奧地利維也納大學與中國藏學研究中心聯合舉辦了一次關于西部西藏的學術研討會,會后出版了《西部西藏的文化歷史》一書。此書在考古學、歷史學、宗教學、藝術學等多個方面對西部西藏特別是阿里地區的諸多問題開展了深入的討論,其中張云在尊勝的基礎上重新考證了包括古格王國在內的阿里三圍時期諸政權的王統世系;班班多杰則對后弘期初期以古格為中心的上路弘法的情況進行了考察;巴桑旺堆則試圖澄清“阿里”這個地名在分治割據時期的不同意涵。這些成果對本書的研究助益頗大。[21]
綜上所述,漢文學術界的古格史和阿里歷史的研究基礎十分薄弱,研究成果相對較少,迄今為止,仍然沒有一部真正意義上的關于阿里歷史的學術專著出現。但值得一提的是古格·次仁加布的《阿里史話》一書,該書只有11萬字,雖然是一部通俗性的阿里簡史,但不容忽視。由于該書是“西藏文化旅游叢書”的一種,古格·次仁加布在撰寫該書時要考慮到通俗性的問題,所以在學術規范上有所忽略,盡管該書在某些方面的學術價值頗為可觀。該書主要分為兩大部分,一是阿里簡史,這部分從遠古時代一直寫到新中國成立時的阿里地區,簡要地概述了阿里歷史上的象雄時期、吐蕃時代、古格時期、噶本政府時期的一些情況,這部分是全書的重點,占到全書內容的40%左右。二是收錄了作者自己的一些小論文,例如考證了著名的拉喇嘛益西沃殉道故事的真偽,對神山圣湖以及阿里地區的托林寺、科迦寺等著名寺院的歷史給予簡要介紹。因此,該書實際頗具學術上的參考價值,而其也是很長一段時間內,漢文讀者能夠使用的唯一一部關于古格史和阿里歷史的書。[22]
與國內漢文學術界的寥寥成果相比,國內藏文學術界的古格歷史研究成果要豐富一些,不但有論文發表,還有數部相關研究專著出版。由于語言上的優勢,國內藏文學術界在阿里研究上本來可以大有作為,但藏學領域里大有可為的題目太多,分散了研究者的注意力,所以真正有志于此的藏族學者并不多。目前藏文學術界研究古格史和阿里歷史的主力,主要是出身于阿里地區的一些藏族學者。其中最有成就的是岡日瓦·群英多吉()和古格·次仁加布(
)。岡日瓦·群英多吉出生于阿里,曾在印度多吉丹大學學習,在藏族學者中,他是較早專注于阿里歷史研究的學者之一。1996年,他以藏文出版了國內第一部研究阿里歷史的專著,漢文題名為《雪域西藏西部阿里廓爾松早期史》,書名中的“阿里廓爾松”就是常用的“阿里三圍”的音譯。該書出版的當年正好是托林寺建寺1000周年,所以其面世,有為托林寺獻禮之意。書中主要論述了阿里王朝的三個分支政權——古格、普蘭和亞澤的演變歷程,同時較詳細地介紹了當時阿里主要寺院的情況,以及阿底峽、仁欽桑波等古格時代的佛教大師的生平事跡。[23]
1996年對于阿里來說有特殊的歷史意義,當年除了群英多吉的這部專著出版之外,還有一部重要的有關阿里歷史的藏文著作《阿里歷史寶典》問世。該書由阿里地區政協組織編寫,全書共分4章,第一章敘述了古代阿里和古格王朝的興衰,以及后來的甘丹頗章政權轄下的阿里噶本政府情況,對日土、扎布讓、達巴、普蘭四宗在清代的政治、經濟情況也有所述及;第二章為寺廟志,介紹了阿里地區最有影響的13座寺廟的情況;第三章則是阿里地區當代史的內容,敘述了西藏和平解放以后阿里地區的歷史情況;第四章為附錄,輯錄了與阿里歷史、地理、宗教有關的6篇論文。該書雖然內容豐富,但成于眾手,且旨趣不在學術研究上,主要起到了資料匯編的作用,在當時的情況下,能完成這些工作已是難能可貴。[24]
群英多吉在阿里歷史研究上頗有開創之功,可惜英年早逝,未能夠盡展所長。稍后接續其研究事業的便是他的同鄉古格·次仁加布。古格·次仁加布出生于阿里地區噶爾縣的左左鄉朗久村,先后就讀于中央民族大學和中國社會科學院研究生院,獲得文學學士和歷史學碩士學位,其碩士學位論文研究的正是阿里地區在近代發生的森巴戰爭的歷史,[25]后回西藏自治區社會科學院工作,任該院宗教研究所所長、研究員。他在撰寫《阿里史話》前后,開始集中研究阿里地區的歷史問題,先后以藏文撰寫和發表了幾篇阿里地方史的論文,對阿里三圍源流的考辨和拉喇嘛益西沃殉法的考證都頗為精彩,這些論文后來都匯編到《古格·次仁加布論文集》()中。[26]
后來他又將注意力轉移到阿里佛教史的研究上,出版了用藏文撰寫的《阿里文明史》()一書。該書多達60萬字,可謂阿里歷史文化研究中的一部巨著。書分為三個部分,第一部分為阿里地區簡史,基本上與《阿里史話》中阿里簡史部分相同,這部分內容僅占全書內容的15%。第二部分為阿里地區寺院志,這部分是全書的重點和精華所在,占全書內容的80%左右,作者在這部分全面系統地梳理了分布在阿里地區各地的80多座寺院的歷史和現狀,包括以扎西岡寺為首的噶爾縣的5座寺院,以賢柏林寺為首的普蘭縣的18座寺院,以托林寺為首的札達縣的45座寺院,以倫珠卻德林寺為首的日土縣的4座寺院,另有革吉縣的5座寺院、改則縣的4座寺院和措勤縣的4座寺院。這是目前為止關于阿里地區寺院情況最全面和最詳細的記錄。在此之前,除了《阿里歷史寶典》中的寺廟志部分外,在阿里地區民宗局工作的曲阿曾撰寫過一部比較簡略的阿里寺院志,該書專門介紹阿里地區的寺院情況,不過仍是通俗讀物性質的著作,全書僅有12萬字,只簡要介紹了托林寺、科迦寺、扎西岡寺、倫珠卻德林寺等幾座最常見的寺院,連賢柏林寺這樣的名寺也因為資料不足缺而未書。[27]第三部分為附錄,收錄了一批阿里古籍目錄,簡要介紹了益西沃、仁欽桑波等阿里歷史上著名人物的生平,還考訂了托林寺法臺的傳承世系。盡管《阿里文明史》內容豐富、資料翔實,但其重點在寺院志,對阿里歷史問題特別是古格史的討論反倒不多。寫作方法上,對政教兩方面的歷史,則采用了完全割裂開來的敘述手法,缺乏對政教關系的詳情及其互動過程的敘述和討論。[28]綜觀整個藏族學者的古格史(包括阿里歷史)研究,雖然取得了一些成就,但研究方法和內容仍顯粗略,特別是對特定時期比如古格時代的阿里歷史的情況缺乏深入的考察,對阿里地區政教兩方面的情況,也主要以分別論述為主,缺少將二者結合起來考察的研究思路。
相比國內的研究現狀,我們不得不承認在阿里古代史研究領域里,國外研究者大大地走在了我們的前面。國外藏學界對阿里地區的關注不但起步很早,而且在研究的深度和廣度上都遠遠超過目前國內學術界,這也是本書致力于古格史研究的原因之一。跟國內的研究脈絡相似,國外藏學界最早也是從古格和阿里地區的考古入手,然后轉入古格史和阿里歷史的研究。20世紀初,在西部西藏長期考察的英國學者弗蘭克在他多年研究積累的基礎上完成了第一部關于西部西藏的通史——《西部西藏史:一個未知的帝國》。該書主要利用藏文古籍《拉達克王統記》的相關資料以及作者實地調查所得的一些資料寫成,書名雖然點出了“西部西藏”,實際上只是一部關于歷史上阿里王朝的一個分支政權拉達克王國的簡明通史。該書首次向世人展示了阿里古代歷史上的神秘王國拉達克的歷史情況。不過受當時資料條件的限制,該書所用史料較為單一,基本史實的錯誤也較多。[29]
此后,20世紀30年代著名的意大利藏學家圖齊(Giuseppe Tucci,1894-1984)在阿里地區及中印邊境從事了多年的考古調查,[30]出版了關于西藏考古和歷史的系列專著——四卷本的《印度—西藏》一書,其中有兩卷與本書的研究相關。1933年出版的第二卷,專門考證古格早期著名的大譯師仁欽桑波的生平,該卷以仁欽桑波的事跡為突破口,綜合分析了后弘期初期古格王室與西藏佛教復興的關系。[31]此外,1936年出版的第三卷第二冊也與古格史研究直接相關,該卷的研究主要建立在作者對古格故都扎布讓進行的實地考古調查研究的基礎上。[32]這套書2009年已由北京大學考古文博學院的學者魏正中等人翻譯成漢文并由上海古籍出版社出版。[33]此外,1949年圖齊在發表的一份札記中還曾對格魯派在古格地區的傳播有過簡單的關注。[34]在圖齊打下的良好的研究基礎之上,阿里研究后來成為意大利藏學家的強項之一,其中伯戴克(Luciano Petech)和維他利(Roberto Vitali)可以說是目前最有影響力和學術成就最高的研究者。
伯戴克是藏學家圖齊的得意門生,1936年畢業于羅馬大學,獲博士學位。1955年成為羅馬大學教授并擔任該校東亞歷史系主任至1984年退休。伯戴克在藏學領域的研究范圍頗廣,他在阿里研究方面的主要興趣是在拉達克史研究上,1939年他出版了《拉達克編年史研究》一書。這是一本只有100多頁的小書,在書中他對藏文古籍《拉達克王統記》進行了細致的考論和補證,初次展現了其在拉達克史研究上的學術功底。[35]經過多年的積累,1977年伯戴克出版了國際藏學界在拉達克史研究上的集大成之作——《拉達克王國史:950~1842》。該書以《拉達克王統記》的史料為基礎,輔以一些與拉達克相關的西藏高僧的藏文傳記,敘述了從遠古時代一直到道格拉王朝統治時期的拉達克地區的歷史,極大地豐富了拉達克歷史的細節。較之弗蘭克的《西部西藏史:一個未知的帝國》,此書在學術上更加嚴謹,內容上更加豐富,敘事上更加準確,是迄今為止關于拉達克歷史研究中最優秀的一部學術專著,[36]該書現已有漢譯本面世。[37]拉達克地區作為古格時期的阿里三圍之一,是阿里古代史研究的一個重要內容,伯戴克的研究成果為本書論述古格時期阿里地區政教關系史提供了非常有益的參考。但該書也有不足之處,最明顯的缺陷是作者出于現代國際政治的不良用心而人為地將歷史上屬于阿里三圍的拉達克與阿里地區對立起來,更罔顧包括拉達克在內的阿里三圍在歷史上是西藏的重要組成部分的事實,將拉達克地方政權視為脫離于中國之外的一個獨立國家,以致該書在一個較為廣闊的歷史視野中頗有顧此失彼之弊。此外,伯戴克還撰寫了一些有關拉達克和阿里地區的研究論文,特別是首次梳理了止貢派在西部西藏的情況。[38]
拉達克史研究的豐富為進一步深入研究阿里歷史奠定了深厚的基礎,[39]阿里三圍中的另外兩個重要組成部分古格和普蘭早期歷史的大片空白則在托林寺建寺1000周年的時候由維他利相當有效地填補了。維他利是一個從事藏學研究的自由職業者,長期在加德滿都和達蘭薩拉等地活動,對阿里歷史尤其是古格歷史有較大的興趣。1996年他出版了《古格普蘭王國》一書,該書首次系統地將阿里古代歷史典籍《阿里王統記》加以詳細梳理和考辨。全書首先用英文對《阿里王統記》進行了翻譯,然后結合各種藏文典籍對王統記的記載進行了詳細的考辨,因此該書匯集了10~15世紀阿里歷史的大量資料,其中大部分是國內十分罕見的內容,具有極高的學術價值。[40]同時,以此書的研究為基礎,維他利還編制了一份“10~15世紀的阿里地區大事年表”,該年表完成后一度未曾公開發表或出版,后來收入一套西藏歷史研究的論文集中。[41]此后他又投身于托林寺的歷史及相關文獻整理和研究中,在1999年出版了在托林寺研究方面的一部力作。該書分為兩部分,第一部分論述了從托林寺建寺到19世紀這座阿里地區最著名的寺院的歷史情況,第二部分則對托林寺收藏的大量珍貴文獻進行了梳理和解讀,將托林寺研究推向了一個更高的境界。[42]除了伯戴克和維他利之外,近年來寄居國外的藏族學者洛桑夏孜也有一些阿里宗教史方面的論文發表。洛桑夏孜1958年出生于阿里日土,長期從事藏文寫本的整理和保存工作。由于出生于阿里,他對阿里研究頗有熱情,他的論文對古格初年的火龍年大法會和歷代達賴與阿里地區諸政權的關系有較為深入的考論。[43]總的來說,國外藏學界在古格史和阿里歷史研究上,無論是對藏文文獻的利用還是相關史料的匯輯,都做出了巨大的貢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