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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節 洪武初年明朝對西北邊疆的隔膜

青藏高原與黃土高原交界之地,烏鞘嶺以南、六盤山以西、隴中山地以北,即黃河“套形”地帶,被稱作“隴中高原”。這一地區既富有山河,又有盆地,水草豐茂,是農牧皆宜地區,雖不鄰近北疆,但卻是漢民族與高原民族爭奪的過渡地帶,是漢民族控制青藏高原的前沿地帶。中原王朝勢力強大之時,比如秦漢、隋唐皆控制此地。中唐國力下降,吐蕃遂東進此地;唐末張義潮以十一州歸唐,漢族政權重新控制隴中高原,但當地藏化面貌已然形成。宋人邵伯溫載:“土蕃在唐最盛,至本朝始衰。今河湟、邈川、青唐、洮、岷,以至階、利、文、政、綿州、威、茂、黎、雅州夷人,皆其遺種也。”[262]有鑒于此,宋初便以之為化外之地,不加經略。[263]南宋之時,漢民族既失淮河以北之地,吐蕃復東進隴中高原。元朝統一中國,隴中高原分屬宣政院與陜西行省。為控制西番之地,于河州設置吐蕃等處宣慰使司,駐扎了大量蒙古軍隊,并利用地形眾建關隘。[264]元時隴中高原遂為漢人、西番人、蒙古人、回回雜居之所,呈現出嚴重的“北族化”特征,以至于明初漢人曾將之視為“化外之地”。

大都督馮勝先于洪武二年四月克河州,以化外之地,不可守,將城樓庫房屋盡行焚燒殆盡,拘虜南歸。自洮河至積石關,三百余里,骸骨遍野,人煙一空。至是愈復克之,韋正守其地,軍士食苦薇,采木葺之,城樓倉庫衛大門廳舍一新。[265]

與之相似,洪武五年(1372),明軍三路北伐,西路軍雖曾進軍河西走廊,但戰略目的卻是迂回策應蒙古高原的戰爭,而非占領甘肅,相應在中、東二路軍隊遭遇失利后,西路軍放棄了甘肅乃至寧夏地區。

明朝對甘肅的經略,始于洪武五年西路軍北征。達力扎布對三路明軍職責的解釋是:“軍事部署是大將軍徐達率明軍主力引誘北元主力至近邊作戰,左副將軍李文忠率東路軍奔襲北元朝廷,征西將軍馮勝率西路軍迷惑和牽制西北蒙古諸王,配合中路軍作戰。”[266]也就是說,三支軍隊中,徐達的中路軍是主力,東路李文忠軍是奇兵,西路馮勝軍負責牽制任務,中路軍面臨的是遭遇戰,以殲滅蒙軍主力為戰略目的,是決定本次戰役能否成功的重點與關鍵。東路軍與中路軍不同,并不以軍事決戰為宗旨,意圖在中路軍的掩護下,實現消滅北元汗廷的政治目的。西路軍是三支軍隊中戰略地位最輕的,只是一支起牽制作用的側面部隊,承擔著雙重任務,一是占領甘肅,這只是一個公開的表面任務,另一職責是牽制甘肅蒙古勢力,防止其東援擴廓帖木兒軍。可見,在洪武五年北伐中,攻占甘肅只是一種支援中、東二路軍的附屬任務。為便于西路軍更好地實施掩護任務,朱元璋甚至在馮勝的將印名號上做起了文章。徐達佩“征虜大將軍印”,李文忠佩“左副將軍印”,而馮勝卻不像洪武三年北伐那樣佩“右副將軍印”,[267]而是改佩“征西將軍印”,朱元璋有意將其與其他兩路明軍相區分。

可以講,中路軍的作戰任務是最重的,東路軍是最容易出彩的,而西路軍恐怕是最容易默默無聞的。在三支軍隊首將的選擇上,朱元璋的做法也很耐人尋味。徐達是明朝開國第一武將,以其主持三路軍務,與擴廓帖木兒展開決戰,是十分正常與合適的選擇。李文忠以奇襲開平,一舉奠定在武將集團中的第二位置,此次繼續負責奇襲任務,既發揮其所長,也是朱元璋扶持外甥的一項舉措。馮勝,初名國勝,更名宗異,最后名勝,定遠人。元末結寨自保,與其兄馮國用是最早追隨朱元璋的將領之一,最初甚受朱元璋倚重。元末農民軍內部經常發生叛亂,朱元璋政權內部也是如此。至正十六年(1356),朱元璋建立“帳前總制親軍都指揮使司”,其麾下親信猛將多屬此系統,是朱氏政權的主力軍,[268]而充其首領者便是馮氏兄弟。至正十八年,馮氏兄弟任“帳前親軍都指揮使”,充其副職的是李文忠、康茂才。[269]馮勝任“指揮”。[270]至正十九年,馮國用以疾卒,馮勝襲其職,[271]“代領其眾,居中宿衛”。[272]至正二十一年,朱元璋改“帳前親軍”為“金吾侍衛親軍都護府”,馮勝擔任最高職務“都護”。[273]馮勝起初是僅次于徐達的二號武將,常遇春尚居其后。[274]但馮勝愛排擠他人,軍事行動也多有失誤,屢受朱元璋責罰,漸居常遇春之后,開國后,常遇春去世,又居于李文忠之后,為明初第三武將。[275]

雖然明朝中路軍、東路軍遭遇了“嶺北失利”,但與之形成鮮明對比的是,西路軍由于單獨在甘肅行省境內執行任務,戰爭過程并未受到其他二路影響,反而獲得了重大勝利,占領了除哈密之外的甘肅全境。馮勝首先率師至蘭州,經此進入甘肅,占領西涼(今甘肅武威),再至永昌(今甘肅永昌縣),在這里殲滅了甘肅元軍的一支主力軍隊。爾后經肅州“掃林山”(今甘肅酒泉北)一戰,再次殲滅元軍另一支主力軍隊,并招降上都驢部。從永昌至肅州,中間要經過甘州(今甘肅張掖),這里雖未交代占領甘州之事,想來應是先占甘州,后占肅州。[276]至此,明軍沿河西走廊,一直向西進攻,若再往西,便是甘肅行省的最西境,即察合臺后王的一支出伯后裔所占的瓜州(今甘肅安西)、沙州與哈密三地。但明軍并未繼續西進,而是為完成掩護中路軍的任務,自肅州沿弱水北進至亦集乃(今內蒙古額濟納旗東南),并獲得重大勝利,[277]完成了牽制甘肅兵力、掩護中路軍作戰的預期目標。占領亦集乃后,明軍開始回撤,途中占領瓜、沙二州。“至亦集乃,乃敗俞寶兵,分兵守扼關塞。馮勝乃遣友德又率兵追擊俞寶于瓜、沙州。”[278]這樣明軍便占領了除哈密外的甘肅行省所有地區。但在中、東兩路軍失利消息傳來后,出于巨大震恐,馮勝放棄了甘肅、寧夏全境。永樂時期俞本撰《紀事錄》,記載:

(洪武五年)十二月,馮勝懼回鶻之兵,將甘州所葺城池、營房、倉庫、轉運米麥料豆二十余萬石及軍需盡焚之,棄城歸,并寧夏、西涼、莊浪三城之地亦棄,僅以牛羊馬駝令軍人趕歸。途中倒死者,軍雖饑不敢食,仍負荷歸,軍人餓死載道,一無所問。上知之,追奪馮勝券誥爵祿,宥其罪,貶為庶人,錄其家財。以牛羊駱駝馬匹,令民牧養,愚民無知,駝死者并棄骨。勝后復職,憾之曰“駝雖死,骨安在”,令有司官拷掠征骨,致貧民賣子買駝骨償之。[279]

俞本《紀事錄》不僅是研究明朝開國史的原始文獻,而且具有獨一無二的史料價值,這緣于俞本不僅是明朝開國歷程的親歷者,而且在記述這段歷史時,堅持秉筆直書的信史風格。俞本之所以秉持客觀的記史立場,與他的個人經歷具有直接關系。俞本,字從道,揚州高郵人,生于元至順二年(1331),永樂初年仍然在世。早在至正十七年,俞本便進入了朱元璋軍隊,并成為朱元璋親軍系統的一員,任“帳前黃旗先鋒”。俞本最初由帳前親兵都指揮使馮國用統率,馮國用卒后,改由其弟馮勝統領。在朱元璋帳前,俞本經歷了朱元璋消滅陳友諒、張士誠,稱吳國公等一系列政治事件,是朱氏政權逐漸崛起、統一南方的見證者。但耐人尋味的是,明朝建國后,在朱元璋大封功臣,與屬下分享勝利果實之際,俞本卻脫離了親軍系統,改而隸屬寧正(韋正)軍隊,此后一直追隨寧正四處征討。

永樂時期,晚年的俞本憑借記憶撰成《紀事錄》。雖有年月錯訛,但記述了大量不為其他史籍所載錄的明朝開國史事,甚至朱氏政權內部不為人知的丑陋一面。《紀事錄》在明代長期流傳,明末錢謙益著《國初群雄事略》,尚參考了《紀事錄》大量內容。但入清之后,該書逐漸亡佚,多種叢書皆僅著錄其名,而不載其內容。20世紀90年代,陳學霖發現藏于臺北的《明興野記》,實為清人改編《紀事錄》而成之書,該書從而得以重見天日,為世人所知。[280]

俞本從客觀乃至批判的立場,著述《紀事錄》,揭露朱氏政權的真實乃至部分負面形象,與他的個人經歷密切相關。俞本雖出身親軍,但在親軍系統內部應過得并不如意,否則不會在洪武初年朱元璋大行封賞之時,脫離朱元璋的核心部隊,而改投一直邊緣化的寧軍部隊。俞本脫離親軍,是否與親軍首領馮勝存在直接矛盾,限于史料,無法做出判斷,但俞本至少是不認同馮勝的,《紀事錄》對開國諸將之評價,尤以對馮勝評價最低。“勝乃急功貪財之徒,又不識大義。”[281]記載馮勝負面事件也最多。

追隨寧正之后,俞本對朱氏政權核心集團的不滿情緒,應在個人遭際之外,受到寧正部隊的影響,而進一步加劇。寧正,又稱韋正,是韋德成義子。韋德成很早便追隨朱元璋,是至正十五年朱元璋脫離濠州郭氏政權,渡越長江,創建獨立政權的“渡江勛舊”之一。[282]但其作戰而亡后,朱元璋貪戀其妻美色,與之私通,并生育一子。后來迫于故將之妻不可納的輿論,不得已將韋妻出配于胡汝名,并命韋德成義子韋正統領韋德成軍,以繼承德成余緒。寧正雖頗有軍事才能,且有儒將之風,在統領韋德成軍后,屢立戰功;但應是由于之前的過節,一直受到朱元璋及追隨他的其他武將的排擠與壓制,比如馮勝便曾打擊寧正。[283]寧正一直受到壓制,未能一展其才,獲得高位,最終僅位居都督。統帥受到的不公正待遇,應在相當程度上影響了寧正軍隊整體上對于朱氏政權的立場與態度。在這一氛圍之中,加之個人遭際,俞本對朱氏政權心存憤恨,從而化作文筆,直抒胸臆,客觀乃至批判地記錄明朝開國之歷程,便在情理之中了。

不過,洪武五年,俞本尚隨寧正駐守河州,上面所記馮勝棄地事件,應為耳聞而非目睹,雖記載內容十分驚人,與他秉筆直書的風格十分一致,但是否為信史,需要仔細考察。洪武五年馮勝被罷為庶人之事,并不見諸其他記載。據《明太祖實錄》載,馮勝于洪武五年九月返回南京,[284]洪武六年三月,再次隨徐達北赴山西、北平。[285]如果《紀事錄》所載屬實,那么馮勝應在洪武五年十二月至洪武六年之間被貶為庶人。不過在這段時間內,并未見到如此之記載。

但另一方面,俞本記述如此重大事件,不會在毫無根據的情況下,徑直虛構,仍應具有一定的事實基礎。作為一種推測,俞本應在朱元璋懲戒馮勝之事上,記述有所疏漏,但其所載棄地之事,由于關系重大,應非憑空杜撰。值得注意的是,雖然洪武五年《明太祖實錄》并未記載馮勝曾經遭到朱元璋嚴厲責罰,其卻在洪武二十年遭到過類似于罷為庶人的重懲。當年,馮勝充總兵官,統兵征討遼東納哈出,雖將其成功招降,但由于舉措失當,使本已歸降的納哈出部屬再次叛逃,從而遺留了巨大后患。此外,馮勝還有其他過失。“會有言勝娶虜妃及受良馬無算者,又失其殿都督濮英三千騎,而茂亦自陳所以搏納哈出,故且訐勝過。”[286]朱元璋從而削奪馮勝一切權力,將其罷歸鳳陽故里。“上乃命收大將軍印。勝還京,命歸鳳陽里第奉朝請。……勝自是不復將大兵。”[287]俞本著述《紀事錄》時,不僅距離洪武朝已遠,而且年老健忘,可能將馮勝受到責罰的時間,從洪武二十年上移至洪武五年。可見,在馮勝受罰之事上,《紀事錄》所載并非毫無依據。

與之相比,馮勝棄地之事,結合種種跡象來看,更屬可信。第一,洪武初年,明朝滿足于恢復幽云舊疆,對于統治在此以外的邊疆地區,缺乏明確意愿,相應洪武元年、二年兩次北伐,皆在獲取軍事勝利之后,并未進一步采取政治進占的做法。既然洪武五年西路軍北征并非為攻占甘肅,而是為策應中路明軍、吸引北元軍隊,按照明軍以往的作戰方式,在軍事戰爭之后,很快撤退回來,實屬正常。尤其考慮到“嶺北之役”失利對于明軍心理的巨大沖擊,馮勝棄地,實在情理之中。

第二,洪武五年,明朝確實曾經放棄寧夏。“國朝初,立寧夏府。洪武五年,詔棄其地,徙其民于陜西。”[288]

第三,歷史記載的細節或末節可以偽造,但重大事件應有一定根據,難以完全偽造。盡管俞本對馮勝心存厭惡,但對馮勝的評價卻較符合事實,馮勝貪財而不識大義,不僅是明人的普遍看法,也在他出征遼東時表露無遺。

第四,《明太祖實錄》記載洪武五年九月,朱元璋斥責西路軍高級將領貪黷馬匹等,與《紀事錄》所載馮勝獲罪,在內容上具有一定相關性。

壬申,命賞征甘肅京衛軍士一萬四百三十五人,白金四萬四千兩。時公侯、都督、指揮、千百戶以匿或獲馬騾牛羊不賞。上因諭之曰:“為將者不私其身,況于物乎?昔祭遵為將,憂國奉公,曹彬平南唐,所載惟圖書。汝等能法古人,則令名無窮。今之不賞汝等,當省躬以思補過。”諸將皆叩頭謝罪而退。[289]

第五,洪武初年甘肅地廣人稀,社會落后,使馮勝棄地行為顯得不是那么不可思議。洪武三年,朱元璋曾稱:“說那甘肅省也無甚么軍馬,如可守時節,就撥人守了。”[290]可見從明朝掌握的信息來看,洪武初年甘肅蒙古軍隊并不多。軍隊較少應反映出這一時期甘肅人口稀少,社會落后,缺乏駐扎大軍、加以防御的必要。而在西路軍威逼之下,甘肅元軍實行堅壁清野的政策,進一步使甘肅成為物資匱乏之地。《秘閣元龜政要》載:“勝分兵行定涼州、山丹、鎮番、永昌、西寧,其故元守將聞勝等將至,自知不敵,已先將境內人民、牛馬、駝羊盡拘出玉門、陽關二塞,所得者止是空城而已。”[291]萬歷《肅鎮志》載:“(至正)二十二年,(山丹)升為州,隸甘肅行省亦集乃路,元末兵興,居民逃散。洪武三年,宋國公馮勝兵至時惟空城。”[292]《肇域志》載:“(洪武)五年,宋國公馮勝率兵至甘肅,涼州境內空虛。”[293]“莊浪衛,在都司城南九百四十里。洪武五年,宋國公馮勝統兵下河西,其縣已空。”[294]乾隆《五涼全志》載:“明洪武五年,宋國公馮勝定河西,元涼公搭搭乃北遁,勝視涼境空,以蘭州等衛官軍守御之。”[295]包括中國在內的世界古代文明,在當時經濟條件之下,由于行政能力十分有限,對于花費巨大成本,統治人口較少、物資匱乏的地區,并不感興趣,如果管理邊疆的經濟成本超過朝政開支,那么放棄邊疆地區,便十分容易被接受。這與現代民族國家“領土神圣不可侵犯”的疆域觀念是完全不同的。如果從這一疆域觀念出發,審視馮勝放棄洪武初年地廣人稀、物資匱乏的甘肅地區,從經濟角度而言,并非沒有道理。

第六,洪武五年末,甘肅并無軍隊駐防的情況,同樣可以印證《紀事錄》的這一記載。洪武五年十二月,馮勝軍自甘肅撤退后,鄧愈受命征吐蕃,曾由青海向北進軍六晝夜,進入甘肅境內,卻未能見敵。

(朱元璋)遣(濮英)領西安、平涼、鞏昌、臨洮將士,往西海追襲朵只巴,出蘭州,由大通河直抵西寧鐵佛寺。遣陜西行指揮使韋正,自歸德州渡黃河,由巴亦咂沿西海邊抵北而進。上命衛國公鄧愈授以征西將軍印,遣人賚制諭付愈。愈遣俞本賚制追英,督英與正合兵,凡六晝夜大雪,不及而歸。[296]

可見洪武五年末,甘肅確實是一處幾乎無人把守的軍事真空地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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