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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奉請何神

神龕火光向邵弦展示的不止有農(nóng)夫拜神的畫面,順著時間回溯,他甚至還看到了一些關(guān)于蜘蛛信仰的起源秘聞。

《抱樸子》有云,伏羲師蜘蛛而結(jié)網(wǎng)。

這里所指的“結(jié)網(wǎng)”并非只是用于捕魚的漁網(wǎng),而是伏羲根據(jù)蛛網(wǎng)傳遞訊息的靈性以及形態(tài),創(chuàng)造的八卦圖。

而當(dāng)初啟迪了伏羲的那只蜘蛛,就是江北一代傳承許久的蜘蛛信仰起源,在遠(yuǎn)古的某些時間段,蜘蛛一度被當(dāng)?shù)赝林顬橹粮邿o上的母神。

只是時代變遷、天地異變。

那只蜘蛛離開了這片故土,神龕在此處沒有多做贅述,只簡簡地提了一句“避災(zāi)躲難而去”。

至此,蜘蛛神的信仰逐漸沒落,原本遍及江北流域的信仰范圍縮水到如今只剩下潮東縣城。

而被邵弦伐破的這座白家娘娘廟,就是蜘蛛母神遺留的最后道場。

……

神龕之中,余火光影繼續(xù)演繹。

大離洪武十六年,一場夜雨,將一只即將凍死的白蜘蛛逼進(jìn)了荒廢的廟宇。

也許是天生靈性,或是母神道場賜福,那只小蜘蛛一朝頓悟,便接管了母神的道場,成為這一方野神,自詡白家娘娘,私聚功德香火。

起初它也天性純良,感恩道場收留,立志要代母神造福一方水土。

潮東縣喊魂的習(xí)俗便是在這一時期傳開的。

本地孩童生了病,被認(rèn)為是靈魂離體外游而迷途不知返,家中長輩就會攜孩童到白家娘娘廟前焚香祭拜,不斷呼喚病者名諱,在這期間會有一只小蜘蛛出現(xiàn),只要將蜘蛛包于寫有病者名的小紙包,系于病者心口,離體的魂便會返回,病情自然痊愈。

那被喊來的小蜘蛛,就是病者丟失的魂。

幾番靈驗過后,潮東縣民為它栽植廟樹、鍛造香爐、神像,白家娘娘廟宇逐漸香火鼎盛。

但漸漸地,白蜘蛛開始感到厭煩,因為鄉(xiāng)民的香火并不足以支撐它為病者喊魂療愈的損耗。

它厭倦了那些平日里從不拜廟只在遇到難事了才上門哭訴的鄉(xiāng)民。

它將私聚的念力香火用于自身修行。

它把自己當(dāng)成了那位古老的蜘蛛母神,把鄉(xiāng)民的祭祀認(rèn)作是理所應(yīng)當(dāng)?shù)摹?

它,終是忘記了自己初衷。

……

“奉請何神,奉請何神;”

“奉請白家蜘蛛之神;”

“蜘蛛神來蜘蛛神,保我兒來救我孫;”

“打掃塵灰不拌你,殺豬宰羊報情恩。”

如今依舊有鄉(xiāng)民信眾抱著久病難醫(yī)的孩童到廟前喊魂。

而那位白家娘娘偶爾也會大發(fā)慈悲救活一兩個失魂的孩子。

但只有它自己心里清楚,那些孩子的魂是怎么離體外游的,又是怎么迷途不知返的……

嗤。

火光隱去。

神龕中只剩下代表著神火強度的四個大字。

【將熄余火】

邵弦醒了。

這回他看到的不再是神龕火光中那座完好無損的山廟,而是現(xiàn)實里山廟那副蛛網(wǎng)交織、沾染著灰塵和血跡的殘破模樣。

他被安置在山廟前殿原本停放香爐的地板上。

陰風(fēng)正從坍塌的北墻窟窿外不斷地往里灌,但吹在邵弦身上,卻沒有一絲森寒,只有幾分這嚴(yán)酷暑日里難得的涼爽。

山廟前人影攢動。

站著的是活人,除了祠祭司還活著的那十幾個人之外,還有許多是潮東縣衙的衙差。

躺著的是死人,也就是先前的起尸,這會兒全都被五花大綁,身上還壓著扁擔(dān)鋤頭等各種家伙事。

這會兒山廟中的黑色死氣已經(jīng)被陰風(fēng)沖散,那位白家娘娘已經(jīng)離去,邵弦的視角內(nèi)也沒有了原先那些細(xì)線,尸體是不會再起來了,但祠祭司這邊的洪九等人還都面紅耳赤地在跟潮東縣衙那邊掰扯。

原因是伐廟匠的尸首說好地應(yīng)當(dāng)由當(dāng)?shù)匮貌钸\送下山,并且遠(yuǎn)離這座山頭三里開外,可當(dāng)?shù)氐倪@幫雜碎圖省事又不想沾晦氣,竟然就只把尸體堆在山腳下,這才惹來了起尸的禍患。

邵弦也看出來了,那位白家娘娘雖是野神,卻也不能無端取人性命,殺人大概還得有個正當(dāng)由頭,比如每次伐廟匠動工之后殺死牽頭人,用的就是守護(hù)蜘蛛母神道場的這個由頭。

祂道行有限,冥冥之中還有些東西在掣肘著祂的行徑。

再比如死在農(nóng)夫鋤頭下的吳老頭。

邵弦認(rèn)為,也許吳老頭的命格是足夠硬的,由他來牽頭伐廟,或許就沒有后續(xù)的這些事情了。

而那位白家娘娘正是看出了這一點,所以才使了一招借刀殺人。

潮東縣的知縣也來了,洪九正在與他理論。

但知縣終究是八品官,壓了洪九一頭,再者祠祭司干的本就是人嫌鬼厭的活,不僅鄉(xiāng)民不待見,當(dāng)?shù)毓賳T也不會給什么好臉色,雙方的爭吵是不會有什么結(jié)果的,最終只能不歡而散。

見邵弦扶著門框從山廟里走出來,洪九也懶得再跟縣衙那邊掰扯,袍子一甩表示自己回州之后會秉明上峰討個公道,然后就轉(zhuǎn)身來到邵弦這邊,把剛才對那潮東知縣說過的話又說了一遍,只不過語氣完全不同。

“此事我會秉明上峰,給你討個賞。”

一旁,劫后余生的伐廟匠也全都附和道:

“是是是,要討的要討的。”

“邵弦兄弟這回可是救了所有人的性命吶。”

“沒錯沒錯。”

邵弦也不知道自己昏迷了多長時間,看這些所謂的同僚臉上都還掛著冷汗,全都是一副心有余悸的模樣。

可這會兒一眼掃過去,他自己也分不清楚當(dāng)時嚷嚷著“不能開門”,把自己堵在門外的到底都是哪些人了。

許是看到了邵弦游動的目光,洪九有些不好意思地提道:

“李水生還有另外那倆雜碎事后一溜煙就跑沒影了,你放心,出逃的伐廟匠會全州通緝,他們不會有好下場的。”

說著,洪九圓目一瞪,掃了周遭的眾人一眼,所有人都悻悻地把頭埋低了一些。

雖說當(dāng)時就只有李水生他們仨動手摁住了洪九,但畢竟其他人也沒阻攔。

可洪九也不能問所有人的罪,那樣的話他這個督綱就成了光桿司令了,只能口頭上敲打一番。

唯獨可惜了最后關(guān)頭幫著邵弦扒拉北墻的那倆弟兄,他們才是死得可惜。

……

“人之常情。”邵弦懶得繼續(xù)應(yīng)付這些同僚口中或真或假的噓寒問暖,轉(zhuǎn)而對洪九道:

“大人,屬下下山一趟,天黑前就趕回來。”

“我與你去。”洪九大概是誤會了邵弦的意思。

他彎腰從地上撿起自己那柄斷了的腰刀,把斷了的刀片塞回刀鞘里,隨后又補充道:“還有,說了多少回,不見外的話喊我一聲洪大哥就行。”

“嗯……不用了洪大哥,我快去快回,你也得把這里的事了結(jié)干凈,雖說廟亡了,但我總感覺還有東西在盯著咱們,得快些離開這潮東縣。”

邵弦隨便扯了個理由攔下了洪九。

現(xiàn)在他是隊伍里命格最硬的那個,再加上先前的砸北墻的那一幕,這種玄乎的事情從他嘴里說出來,眾人不得不信。

……

邵弦在潮東縣周邊打聽了一圈,終于是在一個時辰之后找到了那農(nóng)夫家里。

農(nóng)夫拜廟救子的事情本就人盡皆知,再加上殺了人,這幾天在潮東縣里已經(jīng)傳得沸沸揚揚,一路上沿途隨便找人問一問,就這么找到了他家的小柴屋。

農(nóng)夫早已經(jīng)被押進(jìn)了縣衙大牢,據(jù)說秋后問斬的事情已經(jīng)拍板了。

不過邵弦也不是為他而來。

他知道,這柴屋里還躺著一個失了魂的孩童。

推門進(jìn)屋。

邵弦就看到了那像僵尸一樣瞪著眼平躺在床榻上的孩童。

農(nóng)夫妻子早逝,家中無親無故,如今鋃鐺入獄,兒子就這么在床頭涼著,怕是沒個幾天就得活活餓死。

邵弦掩上了柴門,仰頭看向頭頂神龕,深吸了一口氣,把之前在火光中看到的那段祭詞重新念了一遍,不過詞里頭的“白家”二字被他故意省略了。

“奉請何神,奉請何神……”

最后,隨著邵弦口中喊出孩童姓名,一只渾身長滿黑白斑點的小蜘蛛出現(xiàn)在他的肩頭。

邵弦從本就被林中針刺刮爛了的衣裳上撕下一塊布,伸手在農(nóng)夫家的水缸里點了點,用手指在布上寫下了孩童的名諱。

而后,斑點小蜘蛛就自己爬到布中間停下。

邵弦把布包裹了起來,走到床榻前,將其塞入孩童心口的衣裳下。

不多時,他就看到孩童那瞪大著的眼睛眨了一下。

接著,自己頭頂神龕火光中浮現(xiàn)出幾行大字。

“命格孱弱者易失其魂,篡火者可損耗火源,喚魂歸,喚魂往。”

“喊魂術(shù),已成。”

……

做完這些,邵弦退出了屋子,緩緩掩上柴門。

他能做的也就這些,至于那農(nóng)夫秋后問斬,至于這孩童沒了父親要怎么活,邵弦無能為力,那都是野神造的孽。

臨近黃昏。

邵弦朝著山廟所在的那座山頭行去。

結(jié)果沒走多遠(yuǎn),就在山路一側(cè)瞥見三道很熟悉的身影。

對方身上穿的是與自己一樣的伐廟匠粗布麻衣公服。

那仨人放著主道不走,躲在旁邊的林地中鬼鬼祟祟,見到邵弦的時候,對方也都愣了一下,顯然是認(rèn)出了邵弦。

雙方就這樣愣愣地僵持了十幾息。

最后,大概是發(fā)現(xiàn)了山道兩端都沒有別的人影,確認(rèn)了邵弦只有孤身一人,他們仨才都放松了下來,旋即變得氣焰囂張了起來。

“洪九都沒追上來,你小子倒是上趕著來送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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