劉樂悵然失語,劉恭便也閉上了嘴,手撐著下巴,似是陷入思慮之中。
姑侄二人身處的侯府側院,本就是現宣平侯、原趙王一脈的宗祠所在,自是沒什么人靠近。
隨著姑侄二人不再言語,整座側院,便也就此安靜了下來。
烈日正盛,艷陽當頭。
鳥兒也無力飛竄,只無精打采的躲在了樹梢間,不時懶懶叫上幾聲。
而在樹蔭下,姑侄二人雖不言語,卻也不約而同的瞇起眼,享受起這難得的靜謐。
不知過了多久,終還是身為姑母的劉樂,先忍不住開了口。
“除了齊王,皇帝還同恭兒說了什么?”
聞言,劉恭面上只一片安寧、祥和,隨口應道:“父皇讓我別再去宣室?!?
“說是皇祖母不喜父皇,若我去宣室多了,皇祖母便會惱怒?!?
“——父皇說,不可再做‘公子恭’了,要按照皇祖母的心意,成為‘太子恭’?!?
“若是無意觸怒皇祖母,便都忍著、受著。”
“早晚有一天,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如是說著,劉恭手上也不忘忙活——原地蹲下身,隨手拿起一根樹枝,就在身前的地上一陣寫寫畫畫。
一旁,魯元主劉樂也滿是憐愛的看向劉恭,嘴上也追問道:“恭兒認為呢?”
卻見劉恭頭也不抬的一撇嘴,沉聲嘟囔道:“自然不是那樣的。”
“父皇總覺得我還小,什么都不懂?!?
被劉恭蹲在地上畫圈圈,又嘟嘟囔囔吐槽皇帝老爹的樣子逗得一笑,劉樂旋即探出手,將劉恭攔腰抱到了自己的腿上。
隨后,便如劉恭兒時那般,本能的拍打起劉恭的后背。
不片刻,劉樂面上綻放的笑容,便再度被一抹憂愁所取代。
“姑母,好似不大歡愉。”
“父皇也總是悶悶不樂。”
“皇祖母也是,幾乎從來都不沖人笑。”
沉默中,劉恭又沒由來的一番自語,惹得劉樂更一陣百感交集。
說來還真是。
近些時日,這一家母子三人,還真沒一個心情愉悅的。
一時間,劉樂竟沒由來的,心疼起懷中抱著的侄兒劉恭。
這小小年紀,便肩負了如此重擔。
再過個兩三年,甚至連宗廟、社稷,都要壓在劉恭這對稚嫩的肩膀上……
念及此,原本還打算保護劉恭,不讓劉恭過早接觸人間險惡的劉樂,便不由自主的,說出了一段自己日后回想起來,都必定會為之后悔的話。
“皇帝的意思,大抵是要恭兒熬著?!?
“——熬到母后殯天,恭兒便可坐擁天下,大權在握了?!?
“但這些年,母后,實在是做了太多太多的錯事。”
“得罪了太多太多的人,更害了隱王性命。”
“日后,還不知母后要做多少錯事、得罪多少人,更或,害多少宗親血脈的性命……”
說話間,劉樂沒由來的紅了眼眶。
不知不覺間,就連劉樂自己,都已經接受了‘皇帝弟弟命不久矣’的客觀現實。
而在此基礎上,按照皇帝弟弟的囑托,盡可能拉劉恭一把,遂也成了劉樂最后的念想。
便見劉樂微紅著眼眶,目光呆滯的看向身前不遠處。
嘴上,卻是按照天子盈的交代,為劉恭指明了未來的道路。
“或許要不了幾年,恭兒,便要做我漢家的天子了。”
“在那之前,恭兒要以太子之身,受母后‘雕琢’。”
“即便做了天子,恭兒也要在母后的言傳身教下,去學如何做一個好皇帝。”
“——或許五年、十年,亦或二十年后,母后宮車晏駕,恭兒,便算是熬出了頭?!?
“但母后這些年作下的孽,還指不定到時,要惹出多大的亂子……”
說到這里,劉樂渙散的目光終于重新聚焦。
便將劉恭推回身前站著,眼角含淚、滿目哀愴的看著劉恭,只一陣說不盡的悲涼。
許久,劉樂終是伸手輕撫著劉恭的頭側,語調卻無比鄭重道:“恭兒今年六歲?!?
“先帝皇七子:淮南王劉長,則還不到九歲?!?
“淮南王自幼喪母,一直被母后養在膝下,如今就在長樂。”
“恭兒,當與淮南王交好?!?
…
“你二人年歲相仿,又都年幼?!?
“即便你二人往來密切,也不會有人因此,而說恭兒是在拉攏宗藩?!?
“——淮南王的生母,是因母后的緣故而死,母后對淮南王有愧,故對其多有嬌寵?!?
“恭兒交好淮南王,也只會讓母后感到欣喜?!?
“如此,恭兒便可不動聲色間,得一宗藩之助。”
“待淮南王離京就藩,手握兵馬,屆時能為恭兒提供的幫助,絕不會比已經薨逝的齊王少?!?
言辭懇懇的說著,劉樂更本能握住了劉恭的雙臂,并在劉恭身前蹲下了身。
看著劉恭不甚理解,卻也乖巧點頭的模樣,劉樂終是再也繃不住,淚水如泉水般自眼眶涌出。
于是,劉樂本能的站起身,側過身去,將淚顏藏在了劉恭看不見的角度。
過了許久,方聞劉樂哽咽道:“我、我乏了。”
“若無旁事,恭兒便且回去吧?!?
“去見淮南王之前,記得備好禮數。”
嘴上如是說著,劉樂心中,卻也正無聲自疚。
‘姑母無能……’
‘能幫到恭兒的,也就是這些了……’
見姑母劉樂泣不成聲,劉恭自也當即繃起臉,鄭重其事的一拱手。
默然拜別過后,劉恭便在侯府仆人的引領下,朝著侯府大門外而去。
直到劉恭徹底離開,魯元主劉樂才癱坐在石桌前,一時泣不成聲。
——便這么哭了大半日,直到兩行血淚滑落,劉樂才被驚慌失措的仆從,扶回了臥房休息。
而在侯府大門外,劉恭卻是神情凝重的上了馬車。
“去長樂?!?
冷聲一語,馬車應聲而動。
駛出去沒多遠——甚至都還沒駛出尚冠里,馬車便又稍停了停。
便聞前室,傳來宮人略帶遲疑的詢問聲。
“殿下要去拜會淮南王,總該先備下禮物,而后再……”
劉恭不語,只以振聾發聵的沉默,驅動著馬車繼續沿章臺街前行。
而在車廂之內,一方包裝精美的禮盒,也已被劉恭抱在了懷中。
“喜食牛肉?”
“也不知是真是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