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7章 塑造認同
- 萬歷革新
- 錯覺與茄子
- 5775字
- 2025-04-28 03:55:47
還有什么蠻夷韃虜能比蒙古人更容易讓大明百姓想起大明朝來?
沒有了。
而宋朝的軟弱顯然也讓人恨不得其滅亡。
他甚至不用刻意的黑宋朝,只需要把真實歷史寫出來。
“更何況,”他眼中閃爍著光,“《宋史》就在大明朝內放著,參考資料,可以隨時查詢。”
連史料都不用費心去查,朱翊鈞發現這題材完美適配大明。
他腦中開始過濾前世的網文小說。
宋朝小說?
那自然首推《紹宋》。
但不行,里面沒有蒙古人作為核心反派,而且主角是宋朝皇帝,與主題關聯不大。
所以必須是南宋!
而南宋題材的網文......朱翊鈞思索片刻,心中浮現出一個名字:“那便只有《終宋》了。”
這本書的整體框架很好、尤其是草蛇灰線、伏筆千里的寫法,與當下大明流行的小說倒有幾分相似之處。
“不過,開頭的劇情需要改改,主角的身份也需要變化。主角不能再是現代擊劍冠軍,主角創立的朝代也不能再是所謂的大唐。”
“他須得是朱家人,是皇室正統,其創立的朝代也必須得是大明?!?
朱翊鈞回憶著《終宋》的情節,身體深處的那股熱血不由自主地涌了上來。
這本書他前世看過沒多久,對于情節記憶猶新。
書雖然描寫的是南宋,可許多讀者卻在字里行間,不自覺地開始討論大明。
為什么?
因為書中的大元實在強大。
主角面對的困境過于艱難!
難到讓讀者都覺得苦悶、難道讓讀者體會到無路可走的絕望感。
這樣的寫法不僅反襯出宋朝的軟弱,也讓讀者看到主角帶領南宋軍隊收復失地的劇情時,心中突然體會到一種刻骨銘心的振奮。
他至今還能清晰地記得,書中主角率軍出川北上,一步步收復那些對于宋人而言既熟悉又陌生的故土。
書中出現的那些早已淪陷百年、千年的地名。
作者在書里,用文字記錄著每個城市淪陷的時間,又描寫著它們最終回歸華夏懷抱的時刻。
讀到那些段落時,他看得熱淚盈眶,并為此深深動容。
而他卻不知不覺間想到,大明軍隊也曾踏足過這些土地。
那時候的時間又是多少年?
書中主角的“大唐”是假的,但歷史上那個“驅逐韃虜、恢復中華”的大明,卻是真真切切的存在。
這么一想,看到書中的情節便有一種跨越時空的感動。
“愛國主義,民族意識這些東西絕不能照本宣科地去用教材宣傳。它們需要媒介,需要文化、需要故事去傳遞?!?
朱翊鈞對此洞若觀火,前世恨日本人的人有多少是看歷史教科書討厭的?
又有多少是在家看抗日電視劇而討厭的?
他敢打賭,后者絕對是前者的數十倍。
倒不是說,歷史教科書沒用,而是歷史教科書的描寫過于客觀,一點都不生動。
人是很難從中去共情的。
就比如民族意識,別看民族這東西出現了幾百年,但還是有很多人不知所云,因為歷史教科書只是提到了這件事情。
譬如那五胡亂華之酷烈,蒙元入主之中原陸沉,書中常常只是片語帶過,甚至不忘添一句‘促進融合’云云,輕描淡寫。
人是很難從這些刻意去掉矛盾的文字中共情的。
對他們說什么那時候的人有多慘,他們心中是毫無波動的。
很多人或許根本不認為古人和自己是一種人。
只有多看看宋元明的小說,多看看蒙古人是怎么對四川去城市化的,多看看滿清的大恩大德,多看看很多英勇就義的歷史故事,看多了,自然就有所覺悟了。
“正所謂‘兔死狐悲,物傷其類’?!?
至少他前世就是靠著看小說轉變自己的態度的。
朱翊鈞不認為自己很特殊,那么這辦法自然也可以適用于大明百姓。
“天下興亡,匹夫有責?!?
“若非親歷明末那等天傾地覆之國難,顧炎武又豈能發出此論?”
朱翊鈞心中感慨萬千,手上卻未停歇,他又在紙上寫到‘大明’、‘民族、‘愛國’這幾個字詞。
這三點尤為重要。
前世他看到明后期的歷史的時候就產生了一個思考。
這大明天下究竟是何人天下?
是皇帝一人之天下?
這話萬歷皇帝朱翊鈞自己信嗎?
他開礦也好,不立太子也好,皆有被阻撓。
滿朝文武大臣真這樣認為嗎?主權在民這話雖然在此時的大明還沒有成為一種社會共識。
但已經有人開始喊了,言官上奏勸諫皇帝愛民的時候,也沒有少表達類似的意思。
那么這天下是士大夫之天下嗎?
顯然也不是,文官雖然遍布天下,但終究是官僚體制,他們從未團結過,也從未真正掌握過軍權,朝廷、皇帝也從未真的百依百順。
甚至儒家意識形態也不允許他們這樣認為。
那....這天下是百姓之天下?
顯然,百姓不會這么想。
至于士兵、武勛之流對此更是想都不敢想。
這就出現了一個非常扯淡的事情。
偌大的一個國家,上至皇帝,下至百姓,誰都不認為自己是大明的主人。
那么對于大明,也就無所謂責任心。
于是乎,皇帝視派太監,橫征暴斂;百官則汲汲于權位,黨爭利己;百姓、軍士亦多麻木不仁,冷眼旁觀,坐視國事日漸糜爛,最終一發不可收拾。
“癥結所在,便是‘認同’二字?!敝祚粹x重新審視著紙上那幾個詞,“大明,缺少一種上下一心、視國家為休戚與共的‘認同感’!”
“而這‘民族意識’、‘愛國主義’,正是凝聚人心、塑造認同之不二法門!”
“此類思想一旦萌發、進而壯大,無疑可以加強大明上下的凝聚力,使朝野上下,更加團結,對外能共御外侮,對內能共克時艱!”
“要把國家興亡,匹夫有責的價值觀展現出來,讓每個人都清楚的知道,若是自己無動于衷,坐視大明滅亡,那么大宋川蜀之地幾成白地、十室九空之慘狀,便是自己的前車之鑒?!?
當然,朱翊鈞也不指望靠著一本小說讓大明的精神面貌煥然一新。
這是癡心妄想。
但無所謂,飯要一口口吃,路要一步步走。
他現在要做的是播撒種子。
只要用心培育,假以時日,總有其生根發芽、乃至長成參天大樹之日!
朱翊鈞很清楚一件事,那就是在此時的大明,白話小說正處于萌芽階段。
對于許作者而言,如何布局謀篇,如何刻畫人物,如何運用筆法,諸多技巧尚在摸索之中。
《水滸傳》為何能被奉為圭臬,成為大明朝四大奇書之首?
拋開其故事內核不談,其純熟的文筆、高超的敘事技巧,這才是令當世文人墨客亦不敢小覷的精髓所在。
就連大明的士大夫們也不敢小看水滸傳,就因為讀水滸傳,他們也能學到寫作的技巧。
如今市面上許多風行的話本,皆是在亦步亦趨地學習《水滸》的筆法。
“除此以外,白話寫作的詞匯貧乏、修辭手法單一,古人之小說,較之前世小說,其語言之流暢、表達之豐富,都有差距。后世很多豐富的詞匯,在此時的大明根本就不存在。而詞匯的匱乏,很明顯會影響到小說的表達,這也是我的優勢?!?
“水滸傳的技法再高超,在網文的寫作手法面前也是不夠看的,這種時代的碾壓注定了我的小說會成為絕世經典。”
“這樣的經典作品會隨著西游記、水滸一樣,印行天下,流傳百年,乃至數百年。當然,不需要那么久,只需要幾十年,待到其情節家喻戶曉,街頭巷尾的說書人亦能隨口道來之時,小說中所蘊含的道理、所宣揚的理念,又豈能不潛移默化,深入人心?”
“待到那時,那些在蒙學中初聞此書的懵懂少年,聽到書中主角對舊有禮法、對儒家經典的‘辯駁’與‘反思’,他們心中難道不會埋下疑問的種子?待他們長大成人,接觸世事,自然會有人去嘗試......乃至改良既有之學說?!?
“意識形態這種東西,要先學會質疑,然后才會有源源不斷的學者冒出來改良。”
“王陽明若沒有年輕時對著竹子格物致知的失敗,也不會對理學產生質疑?!?
“宗教改革若沒有《神曲》、《十日談》等作品揭露教廷的黑暗、貪婪、后來的馬丁路德就算想要教改,也沒有群眾基礎?!?
朱翊鈞對這部小說的定位與作用,想得很明確。
他并不奢望書中蘊含的理念能對當下的大明社會,尤其是士大夫階層,造成多么劇烈的沖擊。
人的三觀是很難去改變的。
尤其是對于讀過很多書的士大夫,讓他們去質疑,相當于自己以往幾十年的所學都是錯的,顛覆自己的三觀,背棄自己的信仰,怎么可能看本小說就去改變?
但無所謂,種子種下去,總會發芽結果。
經濟基礎決定上層建筑。
等到他逐漸放開海禁、開始殖民,隨著美洲的白銀,印度的糧食,南洋的香料大量流入大明,沖擊大明的經濟基礎。
“到那時,社會日新月異,百姓生活日漸富足,眼界日益開闊,他們再回看這部小說,發現其中描寫許多描寫竟與自己的生活、時代的變遷相符合,甚至仿佛預言一般,那時的他們對于書中主角的言行,對于其中蘊含的思想,還會再視而不見、充耳不聞嗎?”
朱翊鈞對那個時候很期待,他覺得自己應該能活到那個時候,親眼看到這一幕。
“士大夫們在那時要么去改良儒學,適應那時的生活發展,要么另起灶爐,開天辟地。但后者顯然是不可能的,我的初衷也只是為了引發儒學更深一步的變革,而不是推翻儒學?!?
“皇權和儒學是相輔相成的一體,正如奧地利不能放棄天主教,大明也絕不能放棄儒學?!?
“這不僅關系到意識形態,還關系到皇權的法統。”
朱翊鈞很明白儒學對大明意味著什么,因此,它可以被質疑,但不能被推翻。
沒有儒學,皇權也就失去了根基。
而且朱翊鈞還想到了一個新玩法。
他嘴角微微揚起,他覺得肯定會有人會樂意配合他的表演。
“《紹宋》雖然不能寫,但是不見得不能借鑒,里面的主角幫著自己的宰相完善了一個新學說,讓其成為了圣人?!?
“我或許沒本事也逼著某個士大夫創造學說,但是我可以在小說里面讓主角也這樣干,這個學說需要什么,都在小說中一一寫明,最終讓這個配合的臣子作為儒家的圣人?!?
“而我,作為現實中的皇帝,也流露出和書中相似的觀點,那么自會有民間學派的大儒體會到其中一二,眼下大明思想界流派眾多,若突然有人去修改學說,讓其學派思想朝著這個方向改進,那么到時候讓他當一個圣人又有何妨?”
這就是一個魚餌,一個用儒家圣人包裝的魚餌。
朱翊鈞還真不信沒人去咬鉤。
這民間各大學派的大儒講學圖什么?
難道每個人都是圖宣揚自己的學說?
就沒有一個枯名釣譽的小人是為了名利?
朱翊鈞不信沒有這樣的人。
而后,朱翊鈞又開始構思小說的劇情,
“既然是網文,”朱翊鈞的思緒飛速運轉,“那么節奏必須快,開局就要足夠震撼!就像《西游記》那樣,得想辦法讓不同階層、不同心思的人,都能一眼從中看到自己最感興趣、最想看的地方?!?
他腦中閃過《終宋》的情節。
他打算借鑒其框架,但不準備照搬。
必須要本土化這本網文小說,使其大明百姓能夠適應這種小說的一些設定。
比如“穿越”的設定。
這玩意兒在后世屢見不鮮,可在明代,那是聞所未聞的無稽之談,很少有人這樣寫。
甚至可以說沒人寫過這樣的題材,至少朱翊鈞是不知道有這樣的題材的。
大明雖然白話小說盛行,寫了不少前朝故事,但作者都有著一條心照不宣的潛規則。
那就是尊重歷史,大方向不能改。
不管是什么題材,都會尊重這條規則。
即便有些作者寫那些坊間流傳的情色奇聞,比如虛構一個天賦異稟、像繆毒那樣的男人,穿越到唐朝,和武則天如何翻云覆雨,成為其“裙下第一臣”。
但,重點是,他絕對不能改變武則天稱帝的歷史,更不能影響唐朝的歷史走向。
朱翊鈞前世“批判閱讀”過這類奇葩小說,甚至在那種尺度下,作者的三觀或者說主角的三觀竟然出人意料地正:主角會勸諫武則天要廣開言路、采納忠言,不要濫殺無辜。
而當武則天不聽、甚至因為迷戀主角的“天賦異稟”而要強留他時,主角竟然能在被抓來之后,當著武則天的面毅然決然地選擇了自宮!
最終獲得“自由”,得以游山玩水,閑云野鶴。
現在朱翊鈞要寫這種穿越題材的小說,不解釋穿越肯定是不行的。
“終宋原著一開始主角便已經穿越成為監獄中的一死囚?!?
“開頭必須大改,同時要將穿越進行適應時代的本土化?!?
朱翊鈞皺眉,他不由的看了看書桌上的書籍《西游記》、《南游記》、《封神演義》。
“穿越.....”他忽然有了思路,眼神一亮,“可以用大明的鬼神觀來解釋!”
“西游記中唐太宗李世民不是曾魂游地府嗎?那么,主角也可以。地府既然能投胎轉世,自然也能出現“陰差陽錯”、“走錯了路”的情況!讓主角的魂魄在地府中,因為某種意外,跨越了時間的長河,直接落到了宋朝某個人的身上!”
“這樣一來,就完全符合大明百姓對陰曹地府“無所不能”、“什么事情都可能發生”的認知了,合情合理,又不落俗套!”
接著,一個更加大膽的想法,如同閃電般擊中朱翊鈞的腦海,他對更加震撼的開頭也有了靈感。
“既然開局節奏要快、要震撼,那么還有什么比大明朝覆滅更加讓大明人覺得震撼的?”
開局就寫國家破滅。
這樣的開頭別說在明代,在后世也算得上亮眼。
當然,這樣寫的話,后果也是很明顯的,很容易引起非議。
“畢竟是官報,還是需要注意影響的,因此大明的滅亡和重建大明的希望要同時出現在第一版的報紙上?!?
“這就要求前后劇情必須緊湊,從大明滅亡立刻跳到南宋?!?
“而大明的滅亡我不需要編什么劇情,我只需要按照歷史來寫就行,開局便是崇禎十七年——甲申國難!”
畫面感瞬間在朱翊鈞的腦海中成型。
他就寫崇禎皇帝在煤山上吊自盡,他的靈魂不甘之下,化作不散的冤魂,凄厲地見證著李自成的大軍如何攻破京師城門,闖賊如何不可一世地入主紫禁城,大明是如何在短短幾個月內,兵敗如山倒,丟掉了大半個中國!再寫后來,那支更令人憎恨的滿清大軍入關,對大明百姓進行的駭人聽聞的“去城市化”和血腥屠殺!
“第一章的劇情要寫出末代皇帝崇禎的絕望和不甘,京師的死氣沉沉,百姓面有菜色,再寫崇禎魂魄的恨和怨,后面滿清干的好事不需要詳細描寫,可以將一系列的屠城以及屠殺數字寫上去,就像西游記結尾那樣,觀音菩薩攆指細數九九八十一難,用冰冷的文字體現出殺戮的殘酷。”
朱翊鈞可沒忘記自己在知乎上看到的一些答主貼出滿清那密密麻麻的‘去城市化’戰績時候的震撼。
現在,讓大明百姓也感受一下這樣的震撼。
“哦對,陰曹地府,這個設定好啊?!?
朱翊鈞忽然拍了一下自己的腦袋,“可以試著讓十殿閻羅怒斥崇禎為昏君,代天問責于崇禎,閻王可以翻開生死簿,一樁樁、一件件地細數崇禎死后,那些因戰亂、因屠殺慘死的百姓,有多少化作冤魂來到地府!還可以順便報出那些令人震驚的屠城事件和大概死亡人數!”
“這就很符合當下的價值觀了。”
“不過,開篇若是這么沉重、這么苦,也不行,”他冷靜下來,考慮讀者的接受度,“會讓人喘不過氣,喪失繼續讀下去的興趣。”
朱翊鈞忽然想到一件事,地府里魂魄無數,除了聽說一些名臣名將還在下面任職外,關于皇帝們在下面過得如何,倒是個空白。
“我可以讓他們‘露露臉’嘛!”
朱翊鈞嘴角再次勾起一絲帶著玩味的笑意。
朱元璋、朱允炆、朱棣,還有朱棣那幾個好大兒,以及老道長,甚至他自己.....這些大明皇帝,哪個不是人物性格鮮明、自帶話題?
讓他們在陰曹地府里上演一出充滿戲劇性的“皇室家庭關系”和君臣互動,展現一下皇家八卦。
別說老百姓,就算是士大夫對此也會興趣盎然!
朱翊鈞這靈感來源于前世看過的那些歷史劇,尤其是朱棣和幾個兒子之間的對手戲,那可是節目效果滿滿!
正好拿來用,既能沖淡開頭國破家亡帶來的壓抑,又能以一種獨特的視角,極大地勾起讀者的好奇心和閱讀欲望。
沖淡悲傷的氛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