張居正雖然不是和珅,但他現在身邊還真有一個劉全。
朱翊鈞不僅知道這位劉全收過賄賂,他還知道這位劉全叫做游七。
“前世史料記載此人不僅收受大臣賄賂,還和陳思育一起偽造書畫,讓別人來買。”
“再加上一個徐爵的事情。”
朱翊鈞想到這些破事,只覺得頗為煩躁。
也難怪前世張居正倒臺了。
若不是他知道歷史上萬歷皇帝抄過張居正的家,最后只拿到了二十萬兩白銀。
搞得朝廷重臣人人自危,好幾個尚書辭職隱退。
政治局勢混亂了一年多才逐漸平息。
甚至皇帝自己的名聲都因為這件事情在后世頗為不好。
若非如此,他還真的有點想把張居正一起辦了。
“這什么事啊?擦屁股都不好擦。”
朱翊鈞格外難評,和馮保眉來眼去也就罷了,還專門找一個徐爵當聯絡人。
還有家丁明目張膽的收受賄賂。
最惡心的是干了這么多破事,最后家產只有二十萬。
抄家都不值當。
歷史上萬歷皇帝要知道張居正只有二十萬不到的家產,他絕對不會抄家。
把事情搞得那么難看。
現在朱翊鈞不想清算張居正,但是這一堆破事搞得朱翊鈞也不好辦。
這證據太多了,而且事情都挺嚴重。
尤其是讓徐爵給二人傳遞消息。
他就算不在乎這事情,也不能直接說出來,畢竟真要這樣做,以后誰都可以明目張膽的和宮內的人搞串聯了。
這怎么行?
還有那個家丁游七,張居正怎么脫得了干系?
不抄家,誰會信張居正沒怎么貪污?
有那么一刻,朱翊鈞倒是真有些希望張居正是另一個和珅,如果真是的話,那么事情倒真的好辦了。
可偏偏不是。
“來人!”他猛地抬頭,厲聲喝道,“去,把陳矩那廝給朕立刻叫來!他的奏本還沒寫完不成?!”
朱翊鈞在氣頭上想到了這個廠公,若非這家伙御下不嚴,怎么會這么快搞出風波來。
殿內的小內官見皇帝面色鐵青,龍威大發,不敢有絲毫耽擱,連忙連滾帶爬地跑出去傳旨。
在等待陳矩到來的間隙,乾清宮內氣氛壓抑得幾乎令人窒息。
孫德秀在一旁小心翼翼地將奏疏一一整理,大氣都不敢喘一口。
“陳矩啊陳矩,你這次怕是撞在刀口上了。自求多福吧。”
不多時,陳矩腳步匆匆、滿頭大汗地趕到了乾清宮。
他剛踏入殿門,還未來得及跪下請安,“嘩啦”一聲,一摞奏疏便劈頭蓋臉地向他砸來,散落了一地!
“看看!給朕好好看看這些!”朱翊鈞指著地上的奏疏,厲聲叱責,“這都是你給朕惹出來的好事!”
陳矩被這突如其來的雷霆之怒嚇得魂飛魄散,也顧不得去撿拾奏疏,連忙跪倒在地,連連叩首:“皇爺息怒!臣……臣罪該萬死!”
“罪該萬死?!”朱翊鈞不怒反笑,“朕看你是死不足惜!朕讓你去查抄馮保逆產,這等簡單的差事,你竟能鬧出如此大的亂子!如今更是引得朝野震動!”
他指著御案上剩余的奏疏,“你看看!若非你當初御下不嚴,行事疏漏,外朝那些言官何至于抓著此事不放,借題發揮,攻訐不休?!”
“現在好了!”朱翊鈞冷笑,“六部尚書,個個被彈劾,都察院左都御史,一樣未能幸免!六科、都察院更是相互攻訐,矛頭甚至直指內閣!”
“就連地方上的巡撫、總督,也都被牽扯了進來!”他猛地一拍御案,“整個大明朝堂,都因為你這一次的疏忽,被攪得烏煙瘴氣,亂作一團!”
朱翊鈞不管不顧,將這口黑鍋嚴嚴實實地扣在陳矩頭上。
陳矩被皇帝這番夾槍帶棒的話語,嚇得渾身癱軟,冷汗浸透了內衫。
他心中縱有千般委屈,此刻也萬萬不敢辯解。
皇帝的態度已是明明白白,他生怕自己此刻多說一句,就被皇帝拖出去杖斃了.
“臣萬死。”
最終,他只能伏在地上,聲音嘶啞地重復著這句話。
“哼,萬死?”朱翊鈞看著陳矩這癱軟如泥的樣子,深吸了一口氣,知道火候差不多了。
接著他語氣稍緩,卻依舊冰冷:“事情既然是你惹出來的,那便由你給朕設法平息下去!”
使功不如使過。
經過這么一下,陳矩必然要拼命了。
陳矩聞言,心中因免于受罰而稍稍一松,但一想到要平息這已然席卷朝堂的風波,又立時頭大如斗,滿心為難。
“皇爺……”他聲音發顫,“此事……此事已然引起滿朝關注,科道洶洶,牽連甚廣……臣無能,恐難當此任啊。”
“難與不難,試過才知。”朱翊鈞揮了揮手,“你們幾個,都先退下。”
殿內侍立的其他內官、宮女聞言,如蒙大赦,連忙躬身行禮,悄無聲息地退了出去。
轉眼間,偌大的乾清宮正殿,便只剩下了皇帝朱翊鈞、司禮監掌印孫德秀,以及還跪伏在地上的陳矩三人。
這寂靜的場景,讓孫、陳二人心中都是猛地一緊,只覺得似曾相識。
每次皇帝這樣的時候......
“此事說難也難,說易也易,”朱翊鈞聲音低沉下來,目光幽深地看著陳矩,“……便只看你陳矩,有沒有那份為朕分憂解難、不惜一切的赤膽忠心了。”
這話幾乎讓陳矩的心臟跳出胸腔。
他知道,開弓沒有回頭箭,此刻唯有拼死一搏,方有一線生機。
陳矩連忙深深叩首,額頭觸地:“請皇爺明示!臣自入宮侍奉,蒙受天恩,早已將此殘軀賤命視為陛下所有!只要能為皇爺分憂,能讓皇爺滿意,縱是赴湯蹈火,粉身碎骨,臣也絕無半句怨言!”
他非常清楚,自己除了這份忠誠,再無其他可以仰仗的籌碼。
“好!有你這句話,朕就放心了。”朱翊鈞語氣溫和下來,仿佛真的是在安撫心腹,“放心,朕非桀紂那般殘暴不仁之君,自然不會無故讓你去送死。”
他話鋒一轉,“只是如今這局面,你也看到了。滿朝文武的心思,全都被馮保貪墨一案牽扯住了,為了攻訐傾軋,早已將國事拋諸腦后。”
“反倒是真正的朝政無人關心。六部尚書如今個個人人自危,惶惶不可終日,甚至已有人暗中給朕遞了請辭的折子。長此以往,國將不國!朕……深感憂慮啊。”朱翊鈞嘴上說著憂慮,語氣卻依舊平淡無波,這反而讓一旁的孫德秀和跪伏在地的陳矩,心都提到了嗓子眼。
是這個味兒……太對了!
兩人心中同時閃過這個念頭。
每次陛下要行非常之事、要人性命之時,便是這般……云淡風輕!
“朕仔細想過了,”朱翊鈞繼續緩緩說道,“此事既然已經鬧大,牽連甚廣,想要再干凈利落地收手,已是不能。之所以不好收手,癥結便在于有些人還沒死,還能繼續說話,到處亂咬人。”
“這些人一日不除,外朝那些言官便一日不會罷休,這勾心斗角、相互攻訐的局面,便一日不得安寧。”
“真相固然重要,”他語氣變得有些幽深,“但對我大明眼下的局面而言,有時候難得糊涂,未必不是一件好事。
這話讓陳矩更加忐忑不安,不知皇帝葫蘆里究竟賣的什么藥。
朱翊鈞頓了頓,語氣愈發緩和,臉上甚至露出一絲悲憫的微笑:“正所謂‘不癡不聾,不做家翁’。朕今日便也難得糊涂一回吧。”
他目光轉向陳矩,“陳矩,你即刻領朕的密旨,去詔獄提審那錦衣衛徐爵。”他話鋒一轉,“前幾日朕似乎聽聞,說詔獄年久失修,環境惡劣,陰暗潮濕,犯人進去,稍有不慎便易染上惡疾?”
陳矩瞬間明白了皇帝的言外之意。
“回皇爺,詔獄條件......確是艱苦。”他聲音干澀地回答。
“哦,那便可惜了。”朱翊鈞淡淡道,“徐爵此人,干系重大,偏偏又身子骨似乎不甚強健.....唉,這幾日風寒,可得小心看護,莫要讓他……病死在獄中啊。”
病死二字被朱翊鈞說的時候著重強調了語氣。
陳矩聞言下意識的點了點頭。
“此外,”朱翊鈞好似只是在說一件尋常小事,“朕還收到密報,提及張先生府中,有一名喚作游七的管事仆人?”
“聽聞此僚……平日里不太安分,仗著張府勢,在外頗有不法,還曾牽涉入馮保、徐爵的一些勾當之中,敗壞張先生的清名。”
“你去,”朱翊鈞看著陳矩,眼神平靜無波,“從御馬監挑選幾個機靈可靠、且從未在東廠或錦衣衛露過臉的生面孔,收到你麾下調用。”
“至于游七此人......朕不想知道過程,也不必報與朕知。”
他語氣冰冷,“朕只想知道結果,這等勾結閹豎、貪贓枉法、敗壞先生名聲的家宅蠹蟲,朕不想再讓他在京師多待一天!明白嗎?”
這一連串的命令,尤其是后一條,幾乎是赤裸裸的殺人滅口!
陳矩聽完,只覺得一股寒氣從尾椎骨直沖天靈蓋,渾身冰涼,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他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厲害,一時間竟發不出半點聲音,只能帶著無邊的驚駭與恐懼,反復囁嚅著:“皇爺.....”
“......三思啊!“
就連一旁的孫德秀也聽不下去了,跪下說著三思。
兩個人此刻都有些難以啟齒的感覺。
他們不知道怎么勸諫眼前的這位天子。
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之前殺馮保太順利,讓天子形成了路徑依賴,現在天子好像特別喜歡這種陰謀手段。
這哪里是天子的行事風格?
天子,這么一個神圣的職位,如今被皇帝搞得有些像暗殺組織首領了。
頗有民間山大王的風格,有棘手的事情就派人滅口。
這怎么行?
這哪里有一點人主的樣子?
“皇爺,臣提督東廠,雖為天子鷹犬,但行事素來堂堂正正,蓋因天子行事便是光明磊落。”
“如今皇爺讓臣去殺人,臣并非畏懼,而是此舉有悖王道,若皇爺讓臣率廠衛將其擒拿斬首,臣二話不說便去做。”
“可讓臣去暗殺之,臣萬不可為。”
陳矩壯著膽子咬牙抗命。
出乎二人意料的是,朱翊鈞聽完陳矩這番近乎抗命的言語,竟沒有半分怒意,反而定定地看了陳矩片刻,臉上露出一絲難以捉摸的神情。
他竟是點了點頭,語氣平淡地道:“好。朕體諒你之難處。既然如此,那便依你所言。”
他揮了揮手,仿佛剛才那殺人滅口的命令從未存在過,“傳朕旨意,著東廠提督陳矩,即刻帶人,將張府仆役游七拿下,送入詔獄,嚴加看管,聽候審問!”
陳矩聞言先是一愣,隨即大喜過望,連忙叩首謝恩:“臣遵旨!謝皇爺體恤!”
一旁的孫德秀見此情形,心中卻是無語至極,暗自搖頭。
“陳矩啊陳矩,你當真是……榆木腦袋!明捕暗殺,有何分別?入了那詔獄,是死是活,還不是皇爺一句話的事?那徐爵不就是前車之鑒么?”
他見朱翊鈞目光掃來那眼神中似乎帶著一絲若有若無的警告,連忙低下頭去,不敢再有半分腹誹。
“罷了罷了,那游七若真如皇爺所說,是個收受賄賂、勾結閹豎、貪贓枉法、敗壞宰相名聲的家宅蠹蟲,那死便死了。”
“皇爺又做錯了什么呢?”
“皇爺只是見不得自己的恩師被牽扯進去,護師心切,雷霆雨露俱是君恩,此亦是天子手段。”
孫德秀立刻閉上了嘴。
殊不知,朱翊鈞的心里面也是無奈,他不是不懂孫德秀和陳矩為什么反對。
皇帝做事的確不應該這樣。
可偏偏他是迫于無奈,張居正留下的把柄太多了,而這幾個人不可能不被牽扯進去。
他想要停下,外朝有一堆人不想停下。
那么滅口自然是最好的選擇。
這種干脆利落的滅口的確很low,很不符合皇帝的身份,但的確是最簡單,最不容易生事的處置辦法。
此時搞那些什么威逼利誘,交易,反而是徒生變數,想要讓朝政盡快穩定,不讓重臣牽扯其中,快刀斬亂麻絕對是最有效的辦法。
沒有之一。
陳矩領了旨意,心中大石落地,精神也振作起來,連忙從袖中取出自己連夜趕擬的關于東廠人手選拔、管理的初步章程折子,恭敬地呈遞上去:“皇爺,這是臣草擬的東廠改制條陳,請皇爺御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