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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4章 檳城夜雨

  • 南洋烽煙
  • 海樹子
  • 4256字
  • 2025-03-19 07:03:54

檳榔嶼的季風宛如一頭橫沖直撞的猛獸,裹挾著濃烈刺鼻的丁香煙與馥郁醇厚的椰油氣息,瘋狂地撞碎在海峽輪船公司那哥特式拱窗的彩繪玻璃上。一時間,窗欞震顫,發出嘎吱嘎吱的聲響,似在與這狂暴的季風進行著不屈的抗爭。陳金鐘端坐在窗邊的雕花紅木椅上,手中正把玩著那副玳瑁眼鏡,他的目光透過窗戶,望向風雨飄搖的遠方,眼神中透著深沉與憂慮。良久,他緩緩摘下眼鏡,用閩南話低聲囑咐身旁候著的馬來仆役,那聲音輕得如同怕被風卷走一般:“把廊下的荷蘭鐘都撥慢三刻。”他的語調平穩,卻暗藏著不容置疑的威嚴。仆役恭敬地點頭,迅速退下執行命令。陳金鐘心中暗自思忖,殖民者的時間體系,看似平常,實則處處暗藏玄機,恰似祖父永順公當年在月港拆解佛郎機自鳴鐘時所發現的那般——那些精鋼齒輪咬合處,竟隱秘地藏著葡萄牙人的關稅密碼。一想到這里,陳金鐘的眉頭微微皺起,眼神中閃過一絲對殖民者狡黠手段的厭惡。在這異國他鄉,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稍有不慎,便可能落入殖民者精心設下的陷阱,讓家族辛苦積攢的財富付諸東流。

桌上,那具黃銅望遠鏡在煤氣燈昏黃搖曳的光線中,泛著神秘的幽光。其爪夷文刻痕,宛如歲月鐫刻的密碼,記錄著一段段被塵封的往事。這是二十年前,陳金鐘不惜耗費巨資,從巴達維亞拍賣行贖回的林家舊物。他輕輕拿起望遠鏡,手指緩緩撫過鏡身,那觸感既冰冷又熟悉。鏡筒夾層里,霉變的星圖殘卷雖已破舊不堪,卻仍頑強地保留著永樂年間龍江船廠測繪的針路圖。陳金鐘的指腹摩挲著鏡身上被硫磺腐蝕的凹痕,思緒仿若穿越時空,恍惚間,他看到了道光年間那個血色黎明。彼時,林永順率領福寧號商船,在馬六甲海盜的重重圍困下,艱難突圍。林永順就手持這具望遠鏡,觀測著局勢,眼中透著決絕與堅毅。最終,福寧號成功突破重圍,而這段經歷,也成為家族歷史中光輝的一頁。陳金鐘心中涌起一股自豪之情,先輩們在如此艱難的環境中都能闖出一片天地,自己又怎能退縮?但自豪之余,更多的是深感肩上責任之重,他必須守護好家族的這份榮耀與傳承。

“老爺,暹羅米船的保單需要加蓋潮州會館的暗印。”賬房先生蔡阿福手捧著賬簿,小心翼翼地趨近。他身著褪色嚴重的唐裝,下擺還沾著義山墳場的紅土,那是清晨剛去祭拜過甲必丹葉亞來的衣冠冢留下的痕跡。蔡阿福的聲音微微發顫,在這風雨交加的夜晚,顯得格外單薄。這位客死異鄉的雪蘭莪甲必丹,臨終前將三發號商船的股權文契托付給陳家,唯一的條件便是永遠保留船艙底層供奉媽祖的神龕。陳金鐘微微點頭,剛欲開口回應,突然,三聲尖銳的汽笛聲響徹雨夜,瞬間撕裂了這壓抑的氛圍。

陳金鐘猛地站起身來,快步走到窗邊,向外望去。只見十二艘漆著刺桐花紋的鋼殼明輪,如同一隊無畏的勇士,沖破濃重的夜色駛來。船首的睚眥像在閃電的映照下,泛著詭異的青光,仿若來自遠古的守護神獸,散發著令人膽寒的氣息。這睚眥像是用霹靂州錫礦混鑄安南生鐵鍛造而成,每一尊獸首都暗藏著容閎設計的膛線炮管。去年李鴻章視察福州船政時,偶然得知了這個秘密,消息傳出,湘淮兩系的水師提督們頓時徹夜難眠。他們深知,這樣先進的武器裝備,若運用得當,在海上將具有強大的威懾力。陳金鐘望著遠去的船隊,心中既充滿了對家族船隊實力的驕傲,又隱隱擔憂著這在復雜局勢下可能帶來的危險。在這弱肉強食的時代,實力固然重要,但也容易成為他人覬覦的目標。

“三發號的船頭浪不對勁。”陳金鐘的懷表鏈突然繃成直線,他下意識地低頭看向鎏金表蓋內側泛黃的銀版照片。照片上,祖父永順公正站在傾覆的福寧號桅桿前微笑。那是道光二十二年深秋,英國鐵甲艦Nemesis號悍然炮轟廈門,整個海域硝煙彌漫,戰火紛飛。永順公為了突破封鎖線,將三十箱武夷巖茶填入船艙作壓艙石,憑借著對海洋的熟悉和無畏的勇氣,硬是在臺風天成功突破封鎖,將臺灣鹿港的樟腦運抵馬尼拉。陳金鐘的手指輕輕撫摸著照片,眼中滿是對祖父的敬仰與懷念。祖父當年面臨的困境何等艱難,卻能憑借智慧和果敢一次次化險為夷。相比之下,自己如今面對的這些困難,又算得了什么?陳金鐘暗暗咬緊牙關,心中涌起一股堅定的信念,一定要像祖父一樣,守護好家族的產業和尊嚴。

蔡阿福手中的算珠聲戛然而止,他也被這突如其來的變故吸引了注意力。窗外,雨絲順著彩繪玻璃流淌,在圣母像上蜿蜒成朱砂色的溪流,那畫面如夢如幻,恍惚間與鼓浪嶼日光巖下的秘密航道重疊。陳金鐘的思緒瞬間被拉回十二歲那年的中元節,永順公牽著他的手,站在虎頭山望潮石上。彼時,月光如水,灑在祖孫二人身上。永順公用沾著鐵觀音茶汁的毛筆,在《東西洋考》扉頁上,一筆一劃地畫出月港三十六姓的走私暗線。陳金鐘那時雖年幼,但已從祖父的言傳身教中,感受到家族生意的復雜與艱辛。如今回想起來,那段時光既溫馨又充滿了使命感,也更加堅定了他守護家族的決心。

“往廈門方向的橡膠貨柜,底層鋪暹羅香米,中層放呂宋煙葉。”陳金鐘蘸著檳榔汁在航海日志上仔細地畫出暗格,猩紅的汁液在羊皮紙上洇出爪哇地圖的輪廓。他的眼神專注而堅定,每一個動作都透著深思熟慮。“讓三發號的水手換上琉球人的短衫——荷蘭海關的緝私犬聞到安汶島的豆蔻粉,就會忘記搜查蘇門答臘的硫磺。”陳金鐘一邊說著,一邊在心中反復盤算著每一個細節。在這復雜的國際貿易環境中,每一個環節都至關重要,任何一個小失誤都可能導致滿盤皆輸。他深知,與殖民者和海盜們的博弈,如同在鋼絲上跳舞,必須小心翼翼,稍有差池,便會墜入萬劫不復之地。

銅壺滴漏的水,一滴一滴地落下,指針悄然指向亥時。密室里,突然響起蜂鳴般的震顫聲。這架由大北電報公司工程師改裝過的摩爾斯電碼機,此刻正源源不斷地吐出福州船政學堂發來的密文。陳金鐘的心跳陡然加快,他知道,這密文背后必定隱藏著重要的信息。他急忙用永定土樓圖紙覆蓋譯碼本,指尖在“衍香樓”三個字的筆劃間快速游走,緊張地破譯著密文。隨著一個個字符被解讀出來,他的眉頭越皺越緊。終于,他得到了左宗棠督辦福建水師的絕密指令:五月十三,三發號須載兩千支雷明頓步槍經基隆港轉運馬尾。陳金鐘心中一沉,他深知這一任務的危險性和重要性。在這敏感時期,運送武器無疑是在刀尖上行走,一旦被發現,不僅家族船隊將遭受滅頂之災,還可能牽連到更多人。但為了國家和家族的利益,他沒有絲毫退縮的余地,必須全力以赴完成任務。

雨勢愈發猛烈,咸澀的海風如同一雙無形的大手,卷著《海峽時報》的號外闖進窗欞。陳金鐘伸手抓住號外,頭版上荷蘭總督宣布實施《船舶噸位稅新規》的告示映入眼簾。剎那間,這告示在他眼中化作無數銀元,沉入馬六甲海峽那深不見底的漩渦之中。他的心中充滿了憤怒和無奈,殖民者的貪婪永無止境,這一新規無疑將給家族的海上貿易帶來沉重打擊。陳金鐘取下掛在墻上的南音琵琶,那是永順公用福寧號龍骨殘片制成的樂器。他輕輕撫摸著琵琶,指尖掃過被海鹽侵蝕的絲弦,四相九品的音位暗合泉州港潮汐表。陳金鐘微微閉上眼睛,腦海中浮現出祖父彈奏這把琵琶的畫面。那時,家族的船只在海上平穩航行,琵琶聲悠揚,給漂泊的人們帶來慰藉。而如今,家族面臨著前所未有的困境,這把琵琶卻仿佛在訴說著家族的苦難與滄桑。

突然,樓下的紅毛鐘表行傳來一陣嘈雜的異動。陳金鐘心中一驚,急忙放下琵琶,快步走到窗邊查看。只見六個戴圓頂禮帽的荷蘭稅警,正手持游標卡尺,仔細地測量著三發號的貨箱。為首的稽查官嘴里叼著半截呂宋雪茄,雪茄的煙霧在風雨中繚繞。陳金鐘一眼就認出了這種摻了檳榔膏的煙絲,去年巴達維亞海關查沒的走私軍火案里,同樣的煙灰曾出現在英國怡和洋行的押運單上。陳金鐘的心中涌起一股不祥的預感,他知道,這些稅警來者不善,恐怕已經察覺到了什么。

“蔡先生,把會客廳的潮州木雕屏風轉個方位。”陳金鐘強裝鎮定,語氣沉穩地說道。“讓那些紅毛鬼看見媽祖像前的三牲供品。”他太清楚這些殖民官員的軟肋了,當樟腦熏香混著福州線香在廳堂彌漫時,懸掛在梁上的“海不揚波”匾額會讓他們想起馬辰港暴動的血腥味。陳金鐘希望通過這些手段,能夠暫時穩住稅警,為船隊爭取更多的時間。他深知,在與殖民者的周旋中,必須善于利用他們的恐懼和貪婪,才能在夾縫中求生存。

子夜時分,三發號終于揚帆起航。陳金鐘站在頂樓,望著船隊漸漸消失在雷暴云團中,心中五味雜陳。雨珠順著他的辮梢滴落在懷表玻璃上,表盤里永順公的影像在閃電映照下泛起漣漪,恍惚間變成同治三年護送沈葆楨巡視臺灣的福星號。那艘裝載著閩安鎮炮臺圖紙的蒸汽明輪,最終在琉球海溝被臺風無情地撕成碎片。陳金鐘的心中充滿了擔憂和不安,他不知道三發號此次航行將會遭遇怎樣的危險,但他只能默默祈禱,希望船隊能夠平安歸來。他深知,家族的命運與船隊緊密相連,船隊的每一次出航,都承載著家族的希望與未來。

密室的檀木匣突然傳出齒輪轉動的輕響。陳金鐘急忙走進密室,掀開暗格,發現祖父留下的星圖殘卷正與船政學堂密電產生奇妙反應。霉斑在羊皮紙上蔓延出新的航路,指向蘇門答臘西北角某個被標注為“錫蘭王子沉銀處”的坐標。陳金鐘的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興奮,他想起永順公臨終前用朱砂筆圈住的《瀛涯勝覽》殘頁,那上面有鄭和副手洪保親繪的龍目海峽暗流圖。陳金鐘深知,這或許是家族的一個重大機遇,但同時也伴隨著巨大的風險。在這神秘的海洋世界里,每一個新發現都可能改變家族的命運,但也可能帶來意想不到的災難。

雨停了,但馬六甲的海霧正悄然升起。陳金鐘手持望遠鏡,掃過荷蘭海軍瞭望塔的探照燈。鏡片邊緣,突然閃過半張熟悉的面孔。那個在三寶壟碼頭販賣犀角的爪哇人,此刻正在測量三發號的吃水線。陳金鐘心中一凜,他認出對方耳后的蛇形刺青,那是日惹蘇丹禁衛軍的標記,三年前曾出現在劫掠華僑商船的私掠艦隊桅桿上。陳金鐘意識到,危險正一步步逼近,必須盡快采取行動。

“備船,我要去青云巖。”陳金鐘果斷地說道。“讓義興公司的兄弟們帶上潮州大鑼。”他深知這些馬來海盜的規矩,當銅鑼聲混著《過番歌》穿透夜霧時,掛在舷窗外的五帝錢會代替刀槍完成談判。祖父永順公在道光二十五年就用這招,從西班牙人的火槍隊手里贖回了被俘的十二艘糖船。陳金鐘希望,這次也能像祖父一樣,化險為夷。他心中默默祈禱,希望憑借家族的智慧和先輩們留下的經驗,能夠再次度過難關,守護好家族的船隊和財產。

晨光初現時,陳金鐘的舢板已泊在檳城碼頭。他望著三發號遠去的帆影,從貼身暗袋取出半枚永樂通寶。這是當年鄭和船隊途經舊港時賜給陳氏先祖的信物,錢幣邊緣的銼痕至今能拼出半句殘缺的《更路簿》。咸澀的海風吹散佛郎機教堂的晨禱鐘聲,將某個閩南童謠的碎片送進他耳中:“刺桐花開十八叢,阿公行船下南洋,三更潮水五更風...”陳金鐘聽著這熟悉的童謠,心中感慨萬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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