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刊(2018年下卷/總第19卷)
- 楊共樂主編
- 3414字
- 2025-04-07 17:35:27
創造性闡釋古典史學名著的若干思考(論綱)
陳其泰
(北京師范大學歷史學院、史學理論與史學史研究中心,北京 100875)
一、改革開放四十年來史學理論與史學史學科獲得了蓬勃的發展,其中,以唯物史觀為指導,對中國豐富的史學遺產作創造性闡釋的工作,尤其取得了豐碩的收獲。必須強調,這里所談的“唯物史觀指導”,是經過總結此前的左傾路線和教條主義造成的深刻教訓,清醒地回歸到唯物史觀的基本原理,并結合新的歷史條件而與時俱進的科學理論,用它作為指導。在以前相當長的時間內,我們曾在“取其精華、棄其糟粕”、“推陳出新”的方針指導下從事總結古代史學遺產的工作。進入新時期以后,我們的眼界更開闊,目標更明確,這樣的指導思想,可以用十九大報告中的話來加以概括:“以馬克思主義為指導,堅守中華文化立場,立足當代中國現實,結合當今時代條件……堅持創造性轉化、創造性發展,不斷鑄就中華文化新輝煌。”[1]
二、從《尚書》《春秋》發軔,中經《左傳》《國語》,到兩漢時期產生的《史記》《漢書》《漢紀》,這些先秦兩漢時期的史學名著成就巨大,長期被后代史家奉為典范,我們可以稱之為中國的古典史學。以往有關這些史著的研究成果已有不少,我們必須以此為基礎再向前推進,尤其是,應當深入探討以下幾項對中國史學史學科建設密切相關的重要問題:這些古典名著如何構成中國史學由奠基到走向成熟的中間環節?從先秦的編年體,到西漢司馬遷創立的紀傳體,著史格局出現如此巨大變化,這種體現非凡創造精神氣魄宏偉的著史體系,反映出史家對觀察和再現客觀歷史有什么新的認識?新的體裁創造的深刻哲理內涵是什么?東漢班固又為何能與司馬遷并稱為“良史之才”,《漢書》的編纂成就又為何能被清代史評家章學誠稱譽為“不祧之宗”?站在當今時代高度,對這些重要問題大力進行創造性闡釋,就能為推進學術的發展提供新的研究課題和成果,并且通過發掘古代史家的深邃智慧和創造才能,展現中華文化的獨特魅力,增強“文化自信”。這里僅選取《國語》《史記》《漢書》做簡要分析,因為這三部名著頗具典型性,今天以新的視角進行探討,不僅能對中國史學如何在先秦時期“奠基”、又在兩漢時期走向“成熟”提出新解,而且也能對魏晉以下其他時期史學名著的探討有所助益。
三、探討《國語》的意義,主要在于恢復這部被邊緣化的古典名著應有的地位。
韋昭為何高度評價應與儒家經典等列,“實與經藝并陳,非特諸子之倫也”[2]呢?就因為《國語》總結邦國成敗的史實和有關人物的言論,都深深地符合治國的道理和成敗的規律。這些“邦國成敗,嘉言善語”在《國語》書中有大量的記載,彰善瘴惡,無不發人深省。如《周語上》記載周厲王監謗,最后失敗被流放,證明民眾的意志才是決定成敗的強大力量,所總結的精警語句“防民之口,甚于防川,川壅而潰,傷人必多”,在古代是真理,在今天也仍然有深刻的啟示意義。除總結治國成敗的史實和言論外,《國語》的“語”還大量記載賢君名臣總結歷史經驗教訓、具有思想教育和監戒意義的言論,內容達于歷史、社會、思想觀念等,大約區分,有關于分析情勢、判斷時局變化、關于道德倫理的言論,有關于陳述禮制和故典成法,以及古史傳說的言論。所載賢士大夫傳承歷史資料、彰善瘴惡的精彩言論,無不發人深省,并且體現了華夏民族先人深邃的智慧。
《國語》在歷史敘事上多方面的成就,正與其蘊涵的豐富內容和寶貴的思想價值相表里、相輝映。它與《左傳》成書時期大致相同,把先秦史學大大向前推進,視野更開闊,史料采集更詳,內容更豐富,編纂技巧更復雜周密、更加進步,觀察和再現客觀歷史的能力大大提高了,因而共同構成中國史學由創始階段向成熟階段轉變的中間環節。
四、對于《史記》這部垂范百代的杰作,則應該采取新的視角,揭示出它在著史體系所實現的巨大飛躍,剖析推動司馬遷創立“五體結構”內在的哲理思考。
先秦主要史書體裁是編年體,司馬遷繼承了其年代線索清晰、敘事簡潔的優點,克服了其記載范圍不夠廣闊、一事前后隔越數卷的缺點,而創立了“五體”結合的紀傳體體裁,容量廣闊,諸體配合。在內容上,貫徹了“通古今之變”的指導思想,從五帝時代一直寫到“今上”漢武帝。本紀是全書的綱領,記載政治、經濟、軍事等各項大事,其余各篇表、書、世家、列傳都圍繞本紀展開,作為對本紀的補充。各個部分互有分工,而又有機結合,使全書成為一個整體。因而被后代史家稱為著史之“極則”。今人史學評論文章中每每提出要“宏大敘事”“全景式著史”,或者《史記》的體裁和內容才足以真正與之相副。司馬遷的成功創造,從史家而從史家的歷史觀察力來分析,則是由以往單一的視角,發展為多維視角,構成了宏闊的視野。主要包括三項:
(1)時間維度;(2)人物活動維度;(3)典章制度和社會情狀維度。
司馬遷歷史觀察力的高明,確實令人嘆服!多維視角是從哲理思考上緊緊把握住人類歷史演進的三大要素,五體結構的著史體系則是其外在形式,由此來展現歷史豐富生動的內容。由于《史記》在著史格局上的巨大成功,從史學發展的實踐上看,歷代正史的編纂者絕無例外地以之為楷模,從《漢書》到《清史稿》,歷經兩千年均奉為圭臬。
五、對《漢書》創造性闡釋同樣意義深長,由此證明亟須徹底摒棄“對立面斗爭”的研究模式,重新回歸“史漢并舉”的正確思路,彰顯《漢書》忠實繼承并大力發揚《史記》優良傳統而做出巨大貢獻。
僅舉出《元后傳》[3]的成就以見一斑。這篇《元后傳》,將記述元帝皇后中心人物的活動與記述掌握權勢的王鳳等王家眾兄弟的群體活動二者緊密結合,將寫人的行為,性格與表現一個時代特點、政局的演變趨勢二者緊密結合起來,成為極其成功的篇章。在《元后傳》之前,本已有《外戚傳》記載西漢歷代皇后、妃嬪等人物。唯獨對于漢元帝王皇后(政君),卻特意設立了專篇,置于記載漢朝歷史各篇之末,而在記載新朝歷史的《王莽傳》之前,這是為了表現王皇后對政局的特殊作用而作的精心安排。王皇后在元帝朝已身居皇后之尊,此后成帝、哀帝、平帝一直在政治上處于弱勢,權力重心乃在元后身上。此六十余年間,在元后的庇護下,王家兄弟勢力盤根錯節,竟先后有五將十侯,把持國柄。于是劉姓天下早已為王家兄弟所掌握,漢朝只是一個虛號。班固以精心的構思,把前后發生的種種事件,有關人物的活動、言語、心理等項都巧妙地作了組織安排,具體形象地表現西漢朝廷的必然滅亡!《元后傳》也就成了西漢后期政治危機的集中寫照。在《元后傳》的最后,王莽派王舜到宮中逼元后交出國璽,此時,元后別無他法,一邊將漢傳國璽“投之地以授莽”,一邊無可奈何地號泣。由于班固觀察的深刻性、記述的提綱挈領和編纂體例的創造性,使本篇成為后代史家敘述和評論西漢后期政治史的基本依據,影響至為深遠。宋代司馬光所撰編年體通史《資治通鑒》“漢紀”的最后篇章,即依《漢書·元后傳》原文,詳細記述。近代史家鄧之誠著《中華二千年史》,在“西漢政治”末尾記載西漢末年衰敗滅亡之趨勢,所引的各條關鍵性材料,全部注明引自《漢書·元后傳》。《元后傳》在編纂體例上的獨創性處理,還啟發后代史家援引這一經驗以解決歷史編纂上的難題。民國初年,清史館討論纂修《清史》體例,有人提出要為孝欽皇后(西太后)立本紀,梁啟超明確予以否定。他在《清史商例初稿》中提出應取法《漢書·元后傳》,認為“揆諸史例,則無稽衡,以名分則不安。謂宜率舊,無取騁奇”。又因此人行事與清代興亡大有關系,故應仿效《漢書·元后傳》的處置:不入《后妃傳》,而為之單設專傳,“不以儕諸后妃”,“專篇詳載”,“庶符史實,且愜人心”。[4]根據以上各項可以得出結論:重新確立“《史》《漢》并舉”的正確研究思路,進行創造性闡釋,就能從《漢書》中發掘出大量獨創的編纂技巧和寶貴的思想內涵,證明《漢書》無愧為繼《史記》而起的巨著,它既善于繼承中國史學的優良傳統,又勇于創新,不僅內容豐富宏贍,而且體例嚴密合理,記載生動,因而成為中國古典史學確立的標志,梁啟超所言,其“內容比較《史記》為好”,理由也正在于此!
六、以“創造性闡釋”為目標和動力進行新的探索,對于整個史學史學科研究無疑都有重大意義。我們必須為此而不斷努力!
[1]習近平:《決勝全面建成小康社會奪取新時代中國特色社會主義偉大勝利——在中國共產黨第十九次全國代表大會上的報告》,人民出版社,2017,第41頁。
[2]韋昭:《國語解敘》,四部備要本。
[3]《漢書》卷九十八《元后傳》。
[4]梁啟超:《清史商例初稿》,《飲冰室合集》專集之三十一,中華書局,1989,第1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