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田雪原文集(全5冊)
- 田雪原
- 10347字
- 2025-04-08 14:10:15
要建立科學的社會主義人口理論[1]
——回顧新中國成立以來關于人口問題的幾次論戰
我國是世界上人口最多的國家,但在人口研究方面卻比較落后,二者相比很不相稱。要改變這種狀況,建立起科學的社會主義人口理論,有必要對新中國成立30年來的人口研究作一個簡要的回顧,肅清來自“左”的和右的,主要是來自“左”的方面的影響,澄清一些基本理論是非,引出有益的經驗和教訓。
新中國成立初期對馬爾薩斯人口論的批判
1949年中華人民共和國成立后,結束了帝國主義、封建主義和官僚資本主義的反動統治,隨著國民經濟的恢復和發展,人民物質和文化生活的改善,人口死亡率有了明顯的降低,而出生率卻一時又降不下來,這就出現了全國人口的迅速增長。據1953年普查,全國人口達到601938035人,出生率為27‰,死亡率為17‰,自然增長率為20‰。又據1954年5個省和1個自治區的統計,每年的人口自然增長率達23‰。按此增長率推算,全國人口到第二個五年計劃末期將達到7億人,第三個五年計劃完成可超過8億人,增長速度十分可觀。
面對這種情形,1953年8月政務院批準了中央衛生部修訂的避孕和人工流產辦法,指示衛生部幫助群眾做好節育工作。1954年12月,中央領導同志親自主持召開節育問題座談會,國務院責成有關部門組織節育研究小組,對節育工作提出了若干意見。1956年9月,周恩來同志在《關于發展國民經濟的第二個五年計劃的建議》中,明確提出“在生育方面加以適當的節制”。經毛澤東同志主持制定的全國農業發展綱要,也號召“在一切人口稠密的地方,宣傳和推廣計劃生育,提倡有計劃地生育子女”。在這種情況下,一些經濟學家、人口學家、社會活動家,紛紛各抒己見,著書立說,提出了比較系統的人口節制主義理論。
早在20世紀二三十年代,人口節制主義的代表陳長衡、陳達、許仕廉等人便發表了幾部很有影響的著作,如陳長衡的《中國人口論》、《三民主義與人口政策》,陳達的《人口問題》,許仕廉的《中國人口問題》、《人口論綱要》等。此外,吳景超、李景漢等人在人口理論方面也有自己獨特的見解,出現了人口節制主義的崛起。應當指出,人口節制主義理論受馬爾薩斯人口論的影響很大,一些人也對馬爾薩斯相當推崇,有許多觀點是根本錯誤的,但關于如何節制人口的一些具體觀點卻是有價值的,不無可取之處。比如,陳長衡主張“一枝花”至“兩枝花”制:“一個兒子提心吊膽;兩個兒子,錦上添花;三個兒子,到老變成四家;多男多女多冤家,無男無女賽仙家”。他從“養兒防老”的可靠角度出發,勸說人們要“一枝花”,最多“兩枝花”就夠了。又如,陳達先生提出的“限制人口的數量,改善人口的品質”的主張,多少年來一直是人口理論界談論的中心課題,影響很大。新中國成立后,一些人看到新中國的巨大變化,接觸到一些馬列主義,對過去的錯誤觀點作了糾正。如吳景超在《中國人口新論》[2]中,公開承認過去“許多論點是錯誤的”,檢討了把人口多說成是中國貧窮根源的原則錯誤:“掩蓋了反動統治階級所制造的罪惡,迷惑了群眾對于當時主要矛盾的認識,混淆了革命斗爭的對象。”同時,他們也沒有放棄原來的一些有益見解,而是在新的歷史條件下,提出了富有積極意義的節制理論。陳達先生在《節育、晚婚與新中國人口問題》[3]中詳細地論證了節育的必要性和主要方法,他說:“節育無論對家庭生活,對國家建設以至于整個民族的健康和興旺,都有莫大的好處。”但他不贊成絕育和墮胎,而主張主要依靠晚婚。費孝通提出了人口研究要搞人口統計、人口變動、人口分析和人口政策四個方面的設想,并為付諸實現作出了很大的努力。不料,反對資產階級右派斗爭的戰幕一拉開,這些人一個個被打成右派分子,對他們的人口理論也采取了一棍子打死的做法,扣上“一貫反對社會主義”、“地地道道的馬爾薩斯主義”的大帽子加以徹底地否定,并隨之掀起了一場批判馬爾薩斯人口論的高潮。結果,這場批判在很大程度上陷入了形而上學,出現了不少片面性的論調。
其一,片面地認為只要解決了人口問題的社會原因,一切人口問題也就迎刃而解了。舊中國嚴重的人口問題,主要是由于三大敵人的殘酷剝削和壓迫造成的,革命勝利為解決我國人口問題創造了條件。事實上,在新中國成立后的短短幾年里,我們便基本上消滅了失業,可以說卓有成效地解決了舊中國遺留下來的人口問題。但是也應該看到,在城市,我們是在沒收官僚資本的基礎上采取“低工資、多就業”,即“飯勻著吃,房子擠著住”的辦法解決就業問題的;在農村,則是采取把地主的土地分給無地或少地農民的辦法實現耕者有其田的。就是說,主要是靠改變所有制,改變生產關系的辦法,使人口問題暫時得到解決,要想從根本上徹底解決我國人口問題,還必須大大發展社會生產力。然而新中國成立初期對馬爾薩斯人口論的批判,卻完全忽略了這一點,似乎革命成功了,人口問題也就不存在了,社會主義壓根兒就不可能存在人口問題。
其二,在理解馬克思對馬爾薩斯人口論的批判上,存在著很大的片面性。馬爾薩斯人口論的實質,在于用人口增長快于生活資料增長的說教掩蓋資本主義的相對人口過剩,轉移階級斗爭的視線,為資本主義對內剝削壓迫和對外侵略擴張效勞。馬克思指出:馬爾薩斯的《人口原理》“所以轟動一時,完全是由黨派利益引起的。法國革命在不列顛王國找到了熱情的維護者;‘人口原理’是在十八世紀逐漸編選出來的,接著在一次巨大的社會危機中被大吹大擂地宣揚為對付孔多塞等人學說的萬無一失的解毒劑,英國的寡頭政府認為它可以最有效地撲滅一切追求人類進步的熱望,因而報以熱情的喝彩?!?a id="w4">[4]可是我們在批判中對于它的反動實質批判得不夠,卻在人口數量上面做了不少文章,給人一種明顯的印象是:好像馬克思是主張增加人口的,是眾民主義;馬爾薩斯是主張減少人口的,是節制主義,并且以此作為區分兩個“馬家”的標準。這是一個很大的誤解,又是一個很能適合一般人的心理狀態,很不容易消除的誤解,并對我國人口理論產生了深遠的影響。直到1978年第一次全國人口理論討論會,有的同志還堅持說,我們控制人口增長是有計劃地增長,絕不是不發展人口,更不是減少人口,而新老馬爾薩斯主張的,則是限制人口,減少人口。長期以來,我國人口學界不敢否定那個“增”字,更不敢提出停滯和減少人口的主張,這樣勢必就把我們的研究工作限制在人口不斷增長的狹小圈子里。
其三,片面地照抄蘇聯的人口理論。當時我們是全面學習蘇聯,而批判馬爾薩斯的人口論又可以在蘇聯那里找到現成的武器,蘇聯的一套人口理論便在我國廣泛流傳開來,占據了主導的地位。然而,實際上的情況是:蘇聯的國土為2230多萬平方公里,20世紀50年代初期人口不足兩億,每平方公里平均不到10人,勞動力不足,特別是二次大戰中死亡慘重,男性勞動力更加嚴重不足。他們的人口理論與其說是由社會主義性質決定的,還不如說是由人口和勞動力缺乏引起的;他們鼓勵人口增長,表彰“英雄母親”是很自然的事情。我們的情況和蘇聯根本不同,經濟落后自不待言,就國土而論,只相當于它的43%,就人口說來,卻是它的3倍,如此怎能照搬他們的那一套“社會主義人口理論”呢!
在人口理論方面存在的這幾個方面的形而上學,集中在革命勝利后人口還要不要有一個比較大的發展問題上。艾奇遜把中國人口多說成“不堪負擔的壓力”是根本錯誤的,那是由他的資產階級立場決定的。但他說“中國人口在18、19兩個世紀里增加了1倍”這一點,則是事實??v觀我國人口發展的歷史,有兩次比較大的飛躍:一次是在18、19世紀,另一次便是新中國成立以來。根據陳彩章綜合各種歷史資料,確認西漢時期公元2年全國人口已經達到5900多萬人。此后或因戰爭、饑荒、瘟疫,人口有所減少;或因國泰民安、生產發展,人口又有所增加。但在1600多年的時間里人口超過這個數字的年份不很多,直到1651年全國人口還只有5300多萬人。當然,這些統計數字不完全可靠,因為各朝代的數字均為納稅戶口,人們為了逃避口賦,常有以多報少的現象,但仍可從中看出一個大致的輪廓。清朝康熙以后取消了口賦,應該說,人口統計數字比較準確了。康熙二十四年,即公元1685年全國人口突破1億大關,80年后,到1765年全國人口翻了一番,達到2.098億多人。再過100年又翻了一番,1868年全國人口已超過4億人,比1685年增加了3億人,出現了第一次人口大發展。這樣的增長速度要是出現在20世紀是不足為怪的,由于工業革命的發展,從1830~1976年的146年間,全世界人口從10億人增加到40億人,凈增30億人,但在18、19世紀里中國人口獲得如此迅速的發展,確實為世界人口發展史所罕見。追其原因,有康(熙)、雍(正)、乾(隆)國家秩序穩定說;有水稻移入,食物豐盛說;有醫學進步,健康增進說,等等。盡管其說不一,但都承認中國人口在18、19世紀的大發展,不是由資本主義工業革命引起的。因此,舊中國的人口問題不同于一般資本主義的人口過剩,不屬于生產力壓迫人口,而仍然屬于人口壓迫生產力的性質。明確了這一點,也就明確了無產階級奪取政權之后,能不能解決舊社會遺留下來的人口問題是一回事,是不是需要大量發展人口則是另一回事,不能因為前者就說人口再增加多少倍也不成問題。那樣說,在理論上違背了人口和物質資料兩種生產相適應的唯物主義原理,在實踐上則埋下了人口越多越好論的“種子”。
20世紀50年代后期的一場大辯論
陳達、費孝通、吳景超等社會學派被打下去之后,人口節制理論并沒有從此銷聲匿跡,因為馬寅初先生提出了更加完整系統的新人口論,并由此引起一場更大規模的、曠日持久的大辯論。
作為一個經濟學家,馬寅初先生深深懂得人口盲目增長下去的嚴重后果。于是,他在1955年人代會浙江小組首次談了他對人口問題的意見,在1957年的最高國務會議上再談人口問題,同年7月5日《人民日報》以人大代表書面發言的形式全文登載了他的《新人口論》?!缎氯丝谡摗愤B同馬寅初先生前后發表的文章、講演、談話,主要從社會再生產和國民經濟有計劃按比例發展出發,側重分析了我國人口增殖過快同國民經濟發展之間存在的各種矛盾。主要是:(1)同加速資金積累之間的矛盾。“我國最大的矛盾是人口增加得太快,而資金積累似乎太慢”;“我們過多的人口,就拖住了我們高速度工業化的后腿,使我們不能大踏步前進”。(2)同提高勞動生產率之間的矛盾。“要提高工業的勞動生產率,就要大量地積累資金,加強每個工人的技術裝備,同時還要控制人口,因為如人口增殖任其自流,資金很難迅速地積累”。農業方面,“每人平均分得的耕地,已自1953年的2畝8分降至1955年2畝7分”。(3)同提高人民生活水平之間的矛盾?!艾F在糧食緊張,豬肉緊張,布票對折使用,煤也不夠燒,這一切都牽連著人口眾多的問題”;“就糧食而論,亦非控制人口不可”。(4)同發展科學事業之間的矛盾。“由于受現有工業水平和國家財力的限制,還不能完全滿足開展研究的需要,欲達到這個目的,唯有加速積累資金,一面努力控制人口,不讓人口的增殖拖住科學研究前進的后腿”。怎么辦呢?馬寅初先生提出要大力控制人口的數量和提高人口的質量。他說:“在一窮二白的中國,資金少,人口多,把人民組織起來,利用它作為一種資源,不是沒有好處的,但不要忘記亦有人多的壞處。人多固然是一個極大的資源,但也是一個極大的負擔。我的新人口論主張保留它的好處,去掉它的壞處,保全這個大資源,但去掉這個大負擔。方法是提高人口的質量,控制人口的數量。”具體辦法,他又提出:“第一步要依靠普遍宣傳”,要破除“五世其昌”、“不孝有三,無后為大”等封建傳統觀念;其次,“俟宣傳工作收到一定的效果以后,再行修改婚姻法”,實行晚婚。他提出:“大概男子25歲,女子23歲結婚是比較適當的”;如果“婚姻法修改之后,控制人口的力量還不夠大,自應輔之以更嚴厲更有效的行政力量”,主張生兩個孩子的有獎,生三個孩子的要征稅,生四個孩子的要征重稅,以征得來的稅金作獎金,國家預算上不支出也不收入。
這些就是馬寅初先生新人口論最主要的觀點,今天看來無疑是正確的,是有先見之明的。然而就是這些觀點,在當時卻成了批判的“靶子”,尤其是那個“理論權威”插手之后,把學術問題搞成政治問題,把不同觀點的爭論變成政治圍攻,把新人口論打進十八層地獄,直至解除馬老北京大學校長的職務,扣上“中國馬爾薩斯主義”的大帽子。馬寅初先生是一位德高望重的民主人士,竟因一紙人口論落得如此下場,的確震動很大,對人口研究說來更是一次災難性的摧殘。其實,上百篇批判文章大同小異,說來說去是一個調子,即馬寅初把人口看成了消費者,沒有看到首先是一個生產者,是“見口不見手”。按照“人手論”的觀點,就應該是人口增長越快,勞動力就越多,生產越多,積累越多,發展越快,于是乎人口越多越好。有人甚至覺得“人口”一詞本身都有問題,應將人口改成“人手”。這一套“邏輯”表明,如果說第一次批判馬爾薩斯人口論播下了人口越多越好論“種子”的話,那么20世紀50年代后期關于人口問題的大辯論,那顆“種子”便破土而出,從而給社會主義人口理論造成了一連串的混亂,有必要認真加以澄清。
“人口增長越快,勞動力就越多”嗎?要作具體分析。第一,從長遠看可能是這樣,但人口增長快首先是嬰兒、兒童、未成年人過多,而不是勞動力過多。據美國人口情報社最近出版的《1979年世界人口資料表》提供的材料,現在發達國家15歲以下人口占總人口的25%,其中美國和法國為24%,英國為23%,西德為21%,而我國是35%(1975年14歲以下人口占總人口的比重為37.4%),比起它們來高出10%。與此同時,16~65歲之間的人口,我國則大約比它們少了10%。就是說,人口增長快首先增長的是未成年人消費者,這些人成長為勞動力是十五六年以后的事情。第二,要看增加的是什么樣的勞動力,是國民經濟發展需要的勞動力,還是不能適應國民經濟發展需要的勞動力?我們勞動力十分充裕,但具有大學文化水平的人只占總人口的0.5%左右,具有中學文化水平的也只占22%,還有相當數量的青壯年文盲,產生數量和質量之間的矛盾。數量雖多,但專家、教授、工程師、科學技術人員不足,并不能滿足國民經濟發展的需要。還應注意到,人口增長過快,加大了培養費用和生活資料的需求,反過來又妨礙著科學、教育事業的發展,加劇著人口數量和質量的矛盾。第三,從概念上說,如果各年齡組人口死亡系數不變,勞動適齡人口隨著出生率的增長而增長,但必須從勞動適齡人口中減去非自立人口才是勞動力數量,不應將勞動力混同于勞動適齡人口。
“勞動力越多,生產越多”嗎?不見得。如果那樣的話,中國早就是世界上最富有的國家了。誰都知道,要想從事生產必須有生產者和生產資料,沒有足夠的生產資料與之相結合,勞動力再多也是枉然。前面說到,我國人口發展史上有兩次大幅度的急劇增長,特別是新中國成立以后的大幅度增長給我們帶來很大的困難,用外國人的話說是在經濟沒有起飛之前人口提前起飛了,在這種情況下,所謂“勞動力越多,生產越多”的理論是同歷史唯物主義背道而馳的。社會主義的基本經濟規律要求:“用在高度技術基礎上使社會主義生產不斷增長和不斷完善的辦法,來保證最大限度地滿足整個社會經常增長的物質和文化的需要?!?a id="w5">[5]“用在高度技術基礎上”就是要提高生產的技術構成和有機構成,不但不需要大量增加勞動,相反原有的一部分勞動力還有可能節約下來,主要物質生產部門的勞動力不僅相對減少,而且大有絕對減少的趨勢。歷史發展到現在,早已結束了單憑勞動者的體力和手工技巧決定生產發展的時代,“勞動力越多,生產越多”的理論,已經同手搖紡車一樣顯得古老了。
“勞動力越多,積累越多,發展越快”嗎?不盡然。人作為勞動者是物質資料的生產者,一般說,一個人一生中創造的財富要大于他自己消費的部分,這樣社會才能有積累。但人一生下來就是一個消費者,年老退休以后又是一個純消費者,人口越多也會因加大消費而減少積累,這也是一個事實。新中國成立以來,安排現有勞動力就業一直是一個比較大的問題,勞動力再來一個“越多越好”,豈不只有增加待業人員、增加消費和減少積累!積累多少不取決于勞動者的數量,而取決于國民收入和積累率的高低,歸根到底取決于勞動生產率的水平。
“積累越多是否就發展越快”?也要作一些具體分析。積累是擴大再生產的源泉,但生產發展要受到多種因素的影響,就積累而言,不僅受積累量多少的制約,而且要受到積累的分配使用和投資效果的制約。我國第一個五年計劃期間積累率為24.2%,農業總產值平均每年增長4.5%,工業總產值平均每年增長18%,生產發展既迅速又平穩,人民生活得到顯著的改善和提高?!岸濉逼陂g積累率超過30%,積累額比“一五”增加74%,但農業總產值平均每年遞降4.3%,工業總產值平均每年也只增長3.8%,國民經濟發展大起大落,被迫進行3年調整?!叭濉焙汀八奈濉狈e累額和積累率也都超過“一五”很多,工農業生產發展速度卻遠沒有“一五”時期那樣快。事實說明,只要積累多就一定發展快的觀點也有一定的片面性,把它同人口多用等號連接起來,從而得出人口越多、發展越快的結論,就更是一種形而上學。
我國人口理論研究的新階段
“人口越多越好論”的確立和勞動力“不足”一說的產生,直接導致全國人口的盲目發展,1963年出現了人口自然增長率為28‰的高峰。針對這種狀況,20世紀60年代初期,周恩來同志幾次指出:宣傳節育過去抓遲了,我們搞計劃生育和馬爾薩斯的人口論根本不同,社會主義對人口沒有計劃是個短處。可是,由于兩次批判馬爾薩斯人口論影響之深,人口問題成了是非之地,敢于“惹是生非”的人不多了。1966年“文化大革命”開始以后,人口研究完全中斷,研究機構撤銷了,研究人員打散了,這種狀況一直持續到20世紀70年代。1970年周恩來同志尖銳地指出,“文化大革命”中結婚的人多了,生孩子的多了,并指示要把計劃生育納入“國民經濟計劃范圍”。后來,毛澤東同志在國家計委“關于一九七五年國民經濟的報告”上作了批示:人口非控制不行。國務院也成立了計劃生育領導小組,由華國鋒同志擔任組長,人口研究才再度被重視起來,恢復和建立了研究機構。但在“四人幫”極“左”路線干擾之下,理論研究不得越雷池一步,在很大程度上不能擺脫形而上學思想的束縛。
粉碎“四人幫”斗爭的偉大勝利,給我國人口研究帶來了新生。特別是實踐是檢驗真理唯一標準的討論和走中國式的現代化道路提出以來,形而上學的禁錮被打破了,思想解放了,目標明確了,人口研究在短短時間內有了相當大的突破,提出了許多過去沒有提出過或者根本不敢提出的新問題,揭開了我國人口理論研究新的一頁。
(一)提出并論證了人口的不斷增長不是社會主義的人口規律
長期以來,我們一直抱著蘇聯政治經濟學教科書的教條不放,把人口的不斷迅速增長說成社會主義的人口規律。1978年召開的全國人口理論討論會,不少同志對此提出異議,他們從社會主義的基本經濟規律和國民經濟有計劃按比例發展規律的客觀要求出發,主張打破人口不斷增長的框框。1979年以來,更多的同志發表文章,提出人口的不斷增長絕不是社會主義的人口規律。主要理由是:第一,社會主義的物質生產是建立在高度技術基礎之上的,生產的發展主要依靠提高勞動生產率,而不是依靠勞動者人數的增加,不存在勞動力迅速增長的必然性;第二,社會主義經濟是計劃經濟,國民經濟要有計劃、按比例地發展,人口也必須有計劃、按比例地發展;第三,在社會主義社會里,婦女享有同男子一樣的平等地位。要使廣大婦女獲得徹底解放,投身到社會主義建設中來,也必須使她們擺脫沉重的家務負擔,有計劃地生育子女;第四,社會主義和共產主義人口再生產的根本目的,是培養具有高度共產主義覺悟、高度科學文化知識的勞動者,是使全體人民生活得更好,而不是追求人口發展的數量。因此,人口的不斷增長既不是社會主義生產發展的需要,也不是社會主義人口再生產的目的,應該堅決拋棄這個觀點。
(二)撥亂反正,糾正了過去批判中的一些錯誤
今年(1979),黨中央決定為馬寅初先生平反,為他的新人口論翻案,《人民日報》、《光明日報》等報刊發表文章并加了編者按,這對我國人口科學的研究是一個很大的推動,在國內外引起了強烈的反響。為馬老平反、恢復名譽不僅是一個人的問題,這一樁公案不徹底糾正,就無法消除從事人口研究同志心有余悸的問題,人口理論中的許多是非也無法澄清。馬寅初先生從我國實際出發,從我國人口發展的實際狀況出發,從社會再生產和國民經濟要綜合平衡的角度考察人口問題,是符合馬克思主義人口問題的科學方法的,是實事求是的。他提出的人口增長過快同國民經濟發展之間存在的各種矛盾,控制人口數量和提高人口質量的中心論點,以及控制人口增長的具體辦法等,至今談起來仍然覺得洗人耳目,具有一定的參考價值。
就人口理論而言,除了馬寅初先生的新人口論外,筆者認為對陳達、吳景超等人新中國成立后的人口理論,也應該作出實事求是的、恰如其分的評價。前面提到,新中國成立前人口節制主義者不同程度地推崇馬爾薩斯人口論,是錯誤的。但在新中國成立以后,他們中有的人對過去的錯誤觀點作了自我批判;有的雖然沒有作出自我批判,但也不再堅持原來的錯誤,對此,我們應當歡迎。學術問題應當允許不同觀點存在,更應當允許人家改正錯誤,轉變觀點,對他們在新中國成立后的人口理論應當摘掉馬爾薩斯主義的帽子,予以平反。
(三)提出了許多帶有闖“禁區”性質,值得深入探討的重要理論問題
如恩格斯講的兩種生產的理論,可以理解為人類自身的生產同物質資料的生產一道,共同決定著社會的發展;馬克思揭示的相對人口過剩規律不是資本主義的人口規律,而是資本主義的勞動力發展規律;相對人口過剩是技術進步的普遍規律,社會主義也可能有相對過剩人口問題;在人類發展史中不僅有同各種生產方式相適應的人口規律,而且也有適用于各種社會形態的一般人口發展規律;馬爾薩斯的人口理論是反動的,但其中也有若干科學成分,不能一概否定,等等。這說明,我國人口理論研究在經歷了多年的壓抑之后,真正開始出現“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生動局面,以嶄新的姿態跨入新的歷史發展時期。
回顧30年來的人口研究,有正面的可貴經驗,也有反面的沉痛教訓,但總的說來是時斷時續,幾經波折,耽誤了許多寶貴時間,致使比較完整的社會主義人口理論體系至今未能建立起來。人口理論是一門科學,研究這門科學一定要按照科學的客觀規律辦事。毛澤東同志指出:“真正的理論在世界上只有一種,就是從客觀實際抽出來又在客觀實際中得到證明的理論,沒有任何別的東西可以稱得起我們所講的理論?!?a id="w6">[6]要建立科學的社會主義人口理論,就一定要遵循實踐—理論—實踐的公式,對人口發展的歷史和現狀作出實事求是的考察,并從這種考察中抽象出事物本來具有的、而不是人們臆造的規律來??墒切轮袊闪⒁詠黻P于人口理論的幾次大辯論卻在很大程度上違背了這條原則,有不少經驗和教訓。
首先,要建立科學的社會主義人口理論,一定要堅持唯物主義的立場和馬克思主義的科學學風。兩次批判馬爾薩斯人口論,都受到來自“左”的方面的影響,有一些批判道理講得不多,但帽子扣得不少,甚至采用實用主義的做法,掐頭去尾、斷章取義的引證,把人口理論弄得七扭八歪,從根本上違背了實事求是的科學態度。這種態度和學風泛濫開來,對人口研究來說確實是一場災難。這也就出現了一種反常的現象:30年來在人口研究方面像樣的論著不很多,而批判性的論著卻比比皆是。馬寅初先生說得好,他說:“中國的人口問題是一個特殊的問題,要調查、分析和研究,要用大量的有關資料來立自己的,不能專憑教條來破別人的。”研究我國人口理論和解決我國人口問題,一定要從實際出發,堅持把馬克思主義人口理論同我國具體實踐相結合的原則,不唯上,不唯書,要唯實。
其次,對待學術上的不同觀點應當采取爭鳴的方針,不能采取壓服的手段。學術問題,特別是社會科學的學術問題往往同政治有牽連,人口問題更是如此。在這種情況下,更應該注意區分它們中間的界限。然而,以往的批判卻嚴重混淆了這種界限,常常把學術問題搞成政治問題,其結果是大煞風景,造成難以挽回的損失和影響。實踐證明,在學術問題上,真理有時往往在少數人手里,對待不同的學術觀點不能采取簡單粗暴的否定態度,更不能打棍子、扣帽子,用以勢壓人的辦法把人家“治服”。須知,學術問題是不能以力“治服”的,只能以理說服,只能按照黨的“雙百”方針,通過討論的辦法加以解決,一時解決不了也沒有關系,可以求同存異,讓實踐來檢驗誰是對的,誰是錯的。這樣做,比那種主觀武斷地下結論要好得多。
再次,要有充分的民主。社會主義民主是勞動人民當家作主,行使監督和管理國家權利的根本保證,學術民主則是每一個從事研究工作人員發表自己見解、繁榮社會主義科學事業的根本保證??墒?,人口理論方面的兩次大規模的批判,卻有一個奇怪的現象:一方面加入批判行列的人越來越多,另一方面反批判的人卻寥寥無幾。是人口節制理論沒有人贊成嗎?不是。關于這一點,馬寅初先生在1960年曾深有感觸地說:“自《新建設》十一月號登出我的文章后,同意我的信已經不是少數了,有的雖表示同意,但不敢簽名,只寫‘讀者謹上’字樣,這部分地表明了今日的‘百花齊放,百家爭鳴’的真實情況,我只得唱‘獨角戲’?!逼鋵崳澇神R寅初先生新人口論的大有人在,贊成陳達、吳景超等人新中國成立后關于節制人口主張的也大有人在。可是由于缺乏民主,既缺乏政治民主又缺乏學術民主,竟沒有什么人出來為他們的人口理論辯護。許多人敢怒不敢言,還有一些人不敢怒不敢言,眼看著正確的意見遭到批判,而錯誤的意見卻甚囂塵上。這是一個嚴重的教訓。充分的政治民主和學術民主,是建立科學的社會主義人口理論的一個必不可少的重要條件。
[1] 本文原載《人口問題論叢》1979年專刊。
[2] 參見《新建設》1957年3月號,總第102期。
[3] 參見《新建設》1957年5月號,總第104期。
[4] 《馬克思恩格斯全集》第23卷,人民出版社,1972,第676頁。
[5] 《斯大林文集》,人民出版社,1962,第602頁。
[6] 《毛澤東選集》第3卷,人民出版社,1953,第775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