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國家視野

隆裕之喪與民初政治文化轉型[1]

周增光[2]

摘要:1913年,末代太后隆裕去世。圍繞著隆裕之喪,北京政府出于消除疑傳、凸顯政權合法性及宣示民國主權等原因,格外優待隆裕喪禮,宣傳其“女中堯舜”之形象。遍觀當時各政治群體對此的認知與反應,多數社團、政團等團體基本附和了這種認知,但南方革命黨人、清遺民及作為個體的普通國民則并未形成一致的認知與情感。南方革命黨人強調消滅皇帝存在的底線,清遺民則在參與隆裕之喪的過程中形成心態上抗拒民國、懷念舊制的群體認同,作為個體的普通國民對民初知識精英所提倡的國民程度表現出漠然與自我行為的無序、隨意狀態。隆裕之喪所反映的種種現象,無不揭露了民初的政治文化轉型并未匹配政治變革的步調。

關鍵詞:隆裕喪禮 民國初年 政治文化

1913年2月22日,距離1912年2月12日隆裕太后下令清帝退位僅一年零十天,這位末代太后去世了。隆裕之喪引發了民國政府、各界人士的集體哀悼及普通國民自發的圍觀,可見此事對民初社會影響之一斑。以往對此事的研究,或歸為喪禮介紹,或圍繞崇陵奉安典禮夾雜在清遺民研究當中,為數不多的專論文章聚焦點在其社會反響與其喪禮的政治象征意義上。[3]隆裕死后,其葬禮經歷了舉哀、奉移、奉安三個時期,以往研究多專注其中舉哀時期的儀式及其象征意義,對這場喪禮涉及的對象,或集中于北京政府,或聚焦于清遺民群體,對革命黨人及一般民眾關注不多。在不同的節點、不同的場域,不同的政治勢力借此機會宣揚自己的政治觀念,試圖把喪禮變成自己的主場。結合隆裕葬禮的三個節點,探討北京政府與革命黨人、清遺民、一般民眾對此事的認知、情感反應、評價等,可以一窺民初的政治文化[4]轉型情況。政治文化作為潛在的、影響人們政治行為的心理因素,研究民初的政治文化轉型,或將有助于進一步深化民國史的相關研究、了解民國初年復雜的政情。

一 危機應對與形塑共和:北京政府對隆裕之喪的應對

遜清皇室在民國初年,依據優待條件,以“外國君主”的身份,依舊留居北京紫禁城乾清門內的宮禁“后寢”部分。這是辛亥革命爆發后,南北雙方相互妥協之下的產物。且不論以外國君主禮對待已退位的遜清皇室是否不倫不類,遍觀當時報道的外交團其他國家對待外國君主喪禮的表現,會發現降旗三日是通例。如《順天時報》報道外交團以“各國皇太后葬禮”待之,下半旗3日。《盛京時報》也報道外交團于二十四日開會決議,25~27日各使署均懸半旗,向遜清皇室呈唁詞。[5]從北京政府對待其他國家的皇太后葬禮態度觀之,1914年日本皇太后去世,亦下令下半旗三日而已。由此觀之,北京政府在隆裕喪禮期間官員服喪27日,各官署下半旗27日的禮遇方式,優待已極。而且,從2月隆裕太后離世,到4月奉移、12月奉安,其喪禮歷時近一年,其治喪費用皆由民國政府承擔,外界推測此行為的原因是要履行優待條件,同時“融合滿漢感情”,[6]“以報清太后維持民國之厚德也”。[7]這只是民國政府高規格對待隆裕之喪的表面,結合1913年的政治背景,可以深究為何北京政府對遜清皇室的太后之喪要最優待之。

(一)消除謠傳與安撫清遺民

隆裕太后在宣布退位后僅一年零十天即去世,外界傳言甚多。有報刊報道北京因隆裕去世謠言紛傳,“或謂宗社黨趁此機會起事”,[8]“謠傳此次太后系出自吞金所致”,[9]甚至有隆裕是遭毒死的說法。[10]因為謠諑四起,北京政府甚至令軍警頒布戒嚴令。[11]如何應對隆裕之喪,對尚未完成大選、尚未從臨時政府過渡到正式政府的北京政府而言,不啻一次危機應對。

從北京政府的應對來說,首先以消除疑傳為目的。是以政府迅速派員調查其死因,公布其病情的來龍去脈,并優待其喪禮以辟謠。1913年2月24日,民國政府公布隆裕的死因:“據清室內務府總管報稱,二月二十二日丑時,隆裕皇太后仙馭升遐等語,當經派員查檢,醫官曹元森張仲元等所開脈方,俱稱虛陽上升,癥勢叢雜,氣壅痰塞,至二十二日丑時,痰壅薨逝。敬維大清隆裕皇太后,外觀大勢,內審輿情,以大公無我之心,成亙古共和之局,方冀寬閑退處,優禮長膺,豈圖調攝無靈,宮車宴駕?追思至德,莫可名言。凡我國民,同深痛悼。除遵照優待條件,另行訂議禮節外,特此通告!”[12]通過公布脈方,述明隆裕乃因病去世,無疑為隆裕死因正本清源,消除自殺、毒死說對民國政府的質疑。其次北京政府強調遵照優待條件,用最優待遇舉辦隆裕喪禮:“茲值大清隆裕皇太后之喪,遵照優待條件,以外國君主最優待遇,議定各官署應一律下半旗二十七日,現任官及現役軍官均持服二十七日,左腕圍黑紗,軍官刀柄并纏黑紗,自二月二十二日始,至三月二十日止,以志哀悼。”[13]在新舊兩個政權鼎革發生剛滿一年之際,如此高規格地禮遇前政權的統治者,有利于民國政府穩定鼎革之后的大局及人心,顯示新政權的大度,具有政治深意。

北京政府最優對待遜清皇室太后之喪,是安撫清遺民、拉攏遜清皇室的手段之一。隆裕舉哀期間,亦是復辟派策動庫倫(今烏蘭巴托)獨立、復辟派的中堅分子升允大發檄文之時。對遜清朝廷及清遺民群體是否真正支持民國政府的試探,從袁世凱表面尊奉清帝退位詔書以組建民國即開始。曹汝霖在其回憶錄中稱民國改元,在新歷新年時北京政府開放皇城內三殿,任人游覽。警察用黃紙繕寫隆裕太后改為共和政體之詔書,供以牌座,置于天安門外,以覘滿人有無起哄,且防宗社黨乘機搗亂,用意周到,最終平安無事。[14]同時,北京政府的大部分官員脫胎于清政府,與遜清皇室、清遺民群體關系密切,如后來出任袁世凱政府長江巡閱使的張勛,其年譜載:“1913年(民國二年)60歲。隆裕太后崩。勛于兗州躬率紳商將士哭臨如禮。”[15]當時的報刊亦登載張勛致袁世凱及國務院的公電,要求從優治喪,甚至“原電措詞不無過當之處,惟不忘舊主”。[16]優待隆裕太后之喪,亦有安撫這部分人群的意味。

優待隆裕太后之喪,由遜清皇室出面否認復辟派的合法性,可以進一步鞏固北京政府的統治。正如《盛京時報》載,孫中山致電載灃吊唁隆裕太后,載灃公開表態:“惟有體先太后贊成共和之意,輔翊太平……”[17]這也代表了輿論界普遍能夠認可民國政府優待遜清皇室,甚至由民國政府支付這位“外國君主”喪禮費用的原因——換取遜清皇室對共和局面的支持,由遜清皇室出面否定復辟派的合法性。當時的報刊對此原因并不諱言,直白指出民國政府對隆裕喪禮的格外優待,是為了“報太后維持民國之厚德也”。[18]

(二)形塑“女中堯舜”與凸顯政權合法性

北京政府還借隆裕喪禮強調此太后為“女中堯舜”,諸如“遵上古之唐虞,洵女中之堯舜”[19]之類的溢美之詞被加諸隆裕之身。參議院議長吳景濂在祭文中稱隆裕“應天而順人兮,頒共和之詔章,去數千年之專制兮,揖讓遠邁乎虞唐”。[20]時任臨時副總統的黎元洪在挽聯中甚至將隆裕的功績上升到構建民國首功的地步,“片語息兵戈,民國酬恩應第一”。這些論調的立論基礎是由隆裕出面頒布的清帝退位詔書中,令袁世凱全權代表組織民國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強調的主體是袁世凱為全權,借此即強調以袁世凱為臨時大總統的北京政府在法統上的合法性。

1913年初,民國已成立一年,“民國國民”的意識卻并未同步。優待隆裕喪禮,也是北京政府鞏固五族共和基礎、形塑五大民族是一家的一大步驟,這一舉措有利于團結中國的各個民族,從而形塑共和國民。1913年3月25日,《申報》引《北京日報》羅列為何要優待隆裕喪禮之因,指出隆裕在清末并未秉政,清廷因腐敗政治而顛覆與之無關,而且隆裕太后贊成共和。從各方哀悼隆裕的文字可見,哀悼隆裕之喪,也是鞏固五族共和。如山西都督閻錫山唁電中強調“視天下不私一姓,俾五族克建共和”。參議院議長吳景濂的公啟則稱贊隆裕下詔退位“化干戈為壇坫,合五族為一家”。民國代表蔭昌在國民哀悼會上宣讀祭文稱:“惟彼皇室,后之懿親。惟彼滿族,后之遺民。若兄若弟,誰主誰賓。萬流共貫,一視同仁。”[21]盛贊隆裕太后的《清太后哀悼歌》,稱其“千秋功業直無兩”,而主要目的是形塑“五族共和是一家”,最終目的是“保我民國功期成”。[22]北京政府優待隆裕之喪,是放出信號希望當時奔走復辟的個別滿族王公放棄嫌怨,鞏固五大民族共同組建民國的基礎。

隆裕去世后的舉哀時期,從2月22日延續到3月20日。此時正值國會選舉籌備期、政黨政治的初試時期,由原革命黨人、立憲派等組建的各式政黨迭出,比如國民黨、共和黨、進步黨等。各政黨闡述宣傳自己的政治綱領,試圖在國會大選中占據優勢。臨時組成的民國政府北遷后,被袁世凱逐步打造成北京政府。然而,大選未進行,北京政府仍處于臨時狀態。在這種情勢下,新生的民國政權未來的走向并未明確。此時,林紓寫信給自己的兒子,表示“大略仍袁氏為總統,唯總理未知何人耳”。[23]可見,對身處其中的時人而言,未來政局的去向尚在變化莫測之中。所以,北京政府的輿論導向是強調禪讓政權。用格外優待隆裕喪禮來強調北京臨時政府的合法性,拉攏人心,包括打擊邊疆的獨立危機、強調五族共和、拉攏皇室打擊復辟派。從遜清皇室的表態來看,北京政府格外優待隆裕太后的目的達到了。遜清皇室公開之表態全以感念民國盛情、維護民國、贊同共和為主。

(三)主導喪禮與宣示民國主權

北京政府積極參與隆裕喪禮,除了在舉哀期間舉行國民哀悼會,還承擔了隆裕的治喪經費,派員參加其奉移、奉安儀式。需要注意的是,北京政府的積極參與,并非服從喪主遜清皇室的安排,而是試圖主導喪禮,并宣示民國主權。

民國政府宣示主權的舉動貫穿于隆裕之喪的各個節點。舉哀時期,各駐京外國使臣向遜帝發送的唁電,都由民國政府出面致謝,因為“皇清已無政權”。[24]奉移時期,民國政府派出專員、專車運送隆裕棺槨。關于北京政府派出的護送隆裕棺槨奉移的官員,報刊也早有推測與報道。《申報》報道袁世凱擬派粱士詒為代表,[25]后又報道擬派蔭昌。[26]早在奉移典禮之前,報刊即有報道,交通部命唐山車站備專車兩列運送隆裕梓宮。[27]無論哪種推測,官方主導奉移的色彩都非常濃厚。4月3日隆裕棺槨奉移,北京城幾乎萬人空巷,觀者如堵,既圍觀了在1912年2月清帝退位后退出政壇的清朝官服出來“跑祖宗”,又圍觀了民國政府出動專列花車運送隆裕太后的前所未有“盛舉”。

對比舉哀期間的隆重哀悼活動、奉移期間觀者如堵的盛況,到了1913年12月13日,隆裕、光緒下葬入土、歸葬崇陵的奉安大典,北京政府雖然依舊派員參加,但遠不如前兩次儀式隆重。此時,革命黨人發動二次革命失敗,北京政府已于10月完成大選,不再需要通過強調隆裕之禪讓政權以證其合法。雖然奉安典禮上民國政府依舊派官員參與,但并非典禮的主導者。整個奉安典禮不如舉哀、奉移期隆重。此日民國政府派出參加奉安祭奠的官員為趙秉鈞、梁啟超、朱啟鈐、蔭昌、昆源、陸建章、馬龍標。[28]在河北易縣梁格莊的奉安典禮上,早已不復之前舉哀、奉移時期萬人圍觀的景象,此時參與者最多的是清遺民群體。不過,在1913年12月13日的奉安過后,不及一個月,在1914年1月,北京政府即開始進一步修訂優待條款,強調遜清皇室無政權,國無二主。

綜合上述,不難看出北京政府試圖成為隆裕喪禮各個節點的主導者,并試圖在這個過程中,將辛亥鼎革之后各方勢力納入共和國民的形塑中,鞏固新生政權的權威。

二 外國君主之喪:革命黨人對隆裕之喪的反應

以往研究認為革命黨人在隆裕之喪期間鮮有作為。詳查史料,其實不然。在1912年孫中山、黃興北上時,在皇族歡迎會上就盛譽清皇室遜位之舉動。1913年也有報道稱革命黨領袖孫中山此時雖在日本,但有電報致醇親王表達吊唁之意,[29]甚至有人建言把隆裕列入構筑民國的英雄譜里,如1913年3月2日《民立報》(革命黨人主辦的報刊)之《北京電報》則討論有人提議將在天安門前鑄造“清隆裕后、彭家珍、徐錫麟、鄒容、吳樾、秋瑾、熊成基”[30]七人銅像以志哀思而垂紀念。從這些言論可以看出,至少在對外宣傳上,革命黨人在隆裕之喪的舉哀期間,與北京政府高規格優待隆裕喪禮的基調大體一致。但是,從革命黨領袖孫中山在國民黨內部會議中對隆裕喪禮的回應,會發現隆裕并未被視同于北京政府竭力形塑的促成共和的“女中堯舜”形象,反被視為一位普通的、客居民國的“外國”皇太后。

(一)孫中山對隆裕之喪的定位

1913年3月6日,孫中山在日本橫濱國民黨支部歡迎會上發表演說時,稱優待遜清皇室,是因其贊成共和,且表示了“我黨之寬志【宏】大量”令滿族“報仇盡滅之心”。[31]同時,他把民國政府此行為解釋為對待“外國君主”的行為,將民國政府對隆裕喪禮的禮遇,等同于對日本明治天皇的禮遇。

孫中山言稱日本天皇駕崩時,民國曾服27日之喪,同于隆裕太后之死。然而核查1912年的民國政府公報,在1912年7月30日明治天皇去世時,民國政府并無服喪27日之令,且也無為明治天皇舉辦哀悼會、承擔喪葬經費的舉措。同時查看眾多報刊及時人日記,對明治之喪的記載附之缺如,相比隆裕之喪時報刊的連續報道、時人日記記載多如牛毛。往后觀之,1914年日本皇太后去世,北京政府僅以下半旗三日。可見隆裕之喪無論從公從私,都不是簡單的“外國君主”之喪。這些事實,并不妨礙孫中山強調隆裕之喪僅是普通平常的“外國君主”之喪,并非格外優待,甚至不是優待。關于隆裕之喪的定位,孫中山的定位體現的并非事實,更多是革命黨人想要的國民黨人乃至中外人士看待隆裕之喪得出的結論:這只是一個客居民國的“外國君主”喪禮,共和民國除了作為主人,與之并沒有密切關系,尤其沒有繼承關系。

令孫中山一直耿耿于懷的是,在辛亥革命時期,袁世凱主導公布的清帝退位詔書,居然自稱受命于隆裕太后懿旨組建民國。原擬清帝退位詔書草稿中“即由袁世凱以全權與民軍組織臨時共和政府,協商統一辦法”一句,被袁世凱改為“即由袁世凱以全權組織臨時共和政府,與民軍協商統一辦法”。[32]此改動不增不減一字,僅僅改動文字之順序而致文意大變,也反映了袁世凱意圖完全掌控權力之野心。孫中山后來致函南陽革命黨人的函件中聲稱:“袁氏自稱受命于隆裕,意謂非受命于民國,弟當時憤而力爭之,以為名分大義所關,寧復開戰,不得放任……”[33]由此可見,南北和談促成了統一的民國政權,但在新政權中,又伴隨著革命黨人與北京政府間急劇的權勢轉移。此時袁世凱主導的北京政府大肆宣揚與形塑帶有禪讓性質的“女中堯舜”形象,與孫中山為首的革命黨人極力界定的“外國君主”形象正好相反。這就不奇怪為何革命黨人無意迎合北京政府,反而表現出更多不以為然。這也揭示了為何孫中山不顧事實上確實優待了隆裕喪禮,甚至已是最優待之的情況下,依然極力將隆裕之喪定位為與普通外國君主喪禮同等。

(二)不容“皇帝”的存在

隆裕葬禮的舉哀期間,此時的革命黨同盟會已經改組為國民黨,而且為了吸納更多成員,已修改此前激進的綱領,形成一個體系龐雜的政黨。此時,國民黨黨魁孫中山在海外國民黨支部的演說言論中評價隆裕喪禮,不強調優待,反而要強調對她的一般化與普遍化,以示革命黨人在南北和談促成民國的底線:不允許民國存在君主。以往研究清帝遜位,往往強調革命黨人的妥協性與軟弱性。事實上,革命黨人的妥協并非毫無底線。孫中山在言談中強調并非最優待隆裕喪禮,而是與明治天皇喪禮同等待之,表示民國并非以其為君,而是以“外國君主”視之。同時,孫中山也表示革命黨人贊同優待遜清皇室是出于“革命能行人道主義”起見,并稱“兄弟信他不是永世要民國之供應”。希望遜清皇室最終不依賴優待條款,而化成一般民國國民,“民國合五族而成,凡五族之人,皆如兄弟,合心并力,以為民國前途著想盡力”。

孫中山談話表露革命黨人的底線在“民國乃合人人組織而成,乃行平民主義政治,斷不容立有一皇帝在其中”。在這樣的情況下,如何解釋仍舊居住在北京紫禁城內的、“尊號”不廢的遜清皇室呢?孫中山指出:“今北京仍有皇室與皇帝之名稱在者,我民國待之,當系外國君主游歷至此,我民國不過盡地主之責,以待遇而已。”[34]點明革命黨人對遜清皇室的看法,也決定了革命黨人在隆裕之喪時的主要基調。

無獨有偶,在1913年3月18日、19日兩日北京熱鬧的隆裕太后國民哀悼會后,3月20日宋案爆發。孫中山在1914年4月18日致南洋革命黨人函件中稱宋案一爆發,他即力主開戰,但是“克強(黃興)不允,卒遷移時月……”[35]其實,黃興在所擬的哀悼宋教仁挽聯中表示:“前年殺吳祿貞,去年殺張振武,今年又殺宋教仁,你說是應桂馨,他說是洪述祖,我說確是袁世凱。”[36]他已經明確表示對以袁世凱為首的北京政府的否定。宋案爆發,孫、黃等人的表態,已昭示革命黨人與以袁世凱為首的北京政府已勢同決裂。對隨后由袁政權竭力承包的新舊雜陳、場面壯觀、觀者如云的奉移,派員參與12月崇陵的奉安,早已與北京政府決裂、漸行漸遠的革命黨人對此不以為然,言論中已不見涉及。

三 做國民抑或遺民:清遺民對隆裕之喪的反應

民國政府高規格禮遇隆裕之喪的一個重要原因是安撫遜清皇室,展示新政權的寬宏以鞏固國內團結大局。細讀在國民追悼會上皇室代表溥倫的答詞,會發現遜清皇室在表示支持北京政府、贊同共和的同時,還表示,在光緒帝死后,隆裕太后教育宣統帝溥儀以光緒帝維新變法的未遂之初心為志向,同時又教溥儀“牖民愛物,惠澤施行”,強調溥儀是受“明君”兼“仁君”教育。同時表示,遜清皇室退位,是順勢揖讓,由“我大行皇太后,洞觀時勢,俯察輿情,毅然去帝制而伸民權”,并非在辛亥革命爆發后負隅頑抗無效被迫退位,強調退位是遜清皇室主動為之。在清遺民的語境中,隆裕太后是光緒帝的遺孀,“后亦先帝之臣”,是宣統帝的撫育者。在這種情況下,宣傳宣統帝在主動退位以免生靈涂炭的隆裕太后的撫育下,所受的教育有“圣德”意味,背后另有深意。這從遜清皇室內務大臣紹英的日記中可窺一斑。紹英在壬子元旦(1912年1月1日)日記中寫道:“況共和政體辦理能否妥協,各國能否承認,尚未可知。將來皇上典學深純,國民思念舊主,友邦推舉賢明,未始不可由共和復歸帝政。”[37]在隆裕喪禮中答謝民國的同時,遜清皇室還借機宣傳了一把隆裕太后、遜帝的“圣明”,實與民國政府的預期有偏差。這也反映了基于民初政治局面不穩定,遜清皇室及清遺民群體對“共和復歸帝政”尚抱有希望。

(一)隆裕之喪與“遺民”身份確認

1913年的清遺民尚未完成自我身份確認,如林紓在年初,打算做“共和老民”,到了是年9月又寫下諷刺民國的新樂府詩《共和實在好》。某種程度上,舉哀、奉移、奉安貫穿于1913年2~12月的隆裕喪禮,又是清遺民群體的定型期。此時在辛亥之際分散各地的清遺民開始第一輪聚合,同時通過觀察隆裕喪禮參與者的言行舉止,辨別群體歸屬。

與其他政治群體不同,清遺民群體并未響應新政權的倡導,反而借隆裕之喪哀嘆國破家亡。這與北京政府借主導隆裕之喪,努力鞏固新政權的權威及形塑新國民的共和意識形成兩種相反的輿論導向,甚至因為隆裕在清帝退位、贊成共和中的表現,有些自詡為清遺民者不以悼念隆裕、拜謁隆裕梓宮為然。如鄭孝胥在其日記中對隆裕之喪僅僅在2月23日寫下一筆“報言隆裕太后殂”,反而長篇累牘地記下同時期報刊登載的升允復辟檄文,盛譽升允。鄭孝胥還對朋友林紓拜謁尊崇隆裕頗有微詞,引得林紓去函解釋其尊崇隆裕并非以其退位之舉為賢,而是為了追思光緒帝,稱尊崇隆裕是尊崇主母心態。遍翻清遺民群體的哀悼詩文,他們哀悼的除了亡國之痛,就是悼念“先帝”遺孀。而隆裕太后既是先帝遺孀,又是清帝退位的下詔人,這使得清遺民群體既尊崇她,又痛恨她。正是這種矛盾心態,使清遺民群體出現分化,有雖避居海外,仍表示“聞之摧痛”[38]者;亦有不遠千里赴京奔喪者;也有不以為然者(如寓居上海的清遺民樊增祺等人在隆裕喪期,仍擬雅集以紀念王羲之等癸卯年的蘭亭集會)。

雖然清遺民群體竭力想讓隆裕棺槨奉移遵循往例,如堅持行禮跪送。《那桐日記》載4月1日“卯刻進內,孝定景皇后梓宮前行祖奠禮”,3日“卯刻進內,孝定景皇后梓宮奉移梁各莊,東華門內外跪送,二次禮成”。紹英在日記中也記下:“卯刻,孝定景皇后奉移,午刻至前門車站,開赴梁格莊。跪送后進內值宿。”[39]然而這種努力并未能消除隆裕之喪時北京政府的主導色彩,即便是自視為清遺民的惲毓鼎,特稱其“偕前福建布政使尚其亨,前東三省總督錫良之子、直隸候補道斌循(錫公因足疾遣子恭代)赴梁格莊暫安殿叩謁梓宮”,但他們也得服從民國政府安排出行:“由皇室世太保景大臣發交通部專車票。”《惲毓鼎澄齋日記》載隆裕奉移之況尤其詳細:

孝定景皇后梓宮由鐵路奉移梁格莊,臣毓鼎青長袍褂,摘纓冠,在宣武門西跪送。先在鑲黃旗帳棚少憩,午正二十分,火車經過,道旁叩送。正陽門禁出兇器,即列祖列宗梓宮,從無出此門者。辛丑冬,孝欽顯皇后自開封回鑾,入正陽中門,已為長樂昭陽之異事。今景后乃有此創局,說者謂其生哀而死榮,誠然。[40]

不同于惲毓鼎認為隆裕棺槨奉移時出正陽門是少見的“異數”,認為這種動用火車運送梓宮的新舊雜陳禮儀是“生哀而死榮”,滿人群體有因為奉移不循往例而“均為憤懣”。[41]奉移禮儀不循往例,還表現在圍觀奉移的人潮被刊登于報刊,相較端方在清末光緒慈禧奉移時因拍照而被隆裕太后罷官,民國成立的確有煥然一新的面目。

隆裕棺槨與光緒帝棺槨于1913年12月13日同時入葬崇陵。奉安的主場是崇陵,主角卻是清遺民。這時候清遺民的群體認同已經通過隆裕喪禮的舉哀、奉移、奉安三期的聚合,隨著叩拜、跪送梓宮及謁陵等一致化的禮儀得到進一步強化。

(二)隆裕之喪中的遺民哀悼基調

與民國政府和遜清皇室的公開表態,盛譽隆裕太后的揖讓以造共和之功不同,清遺民群體在哀悼隆裕時,強調的是這種揖讓的不得已,在談到清帝退位時更多表現的是一種亡國之恨。

在舉哀期間,有不遠千里而來的清遺民溫肅,“自粵奔赴京師哭臨梓宮于皇極殿”,[42]也有吳郁生(蔚若)、鄒嘉來(紫東)“自青島來謁梓宮”,[43]“笏齋(翁斌孫)自津來京叩謁梓宮”,[44]“(榮慶的)三叔自京中叩謁梓宮歸”[45]……總體而言,舉哀期清遺民聚合的人數并不多,惲毓鼎記載2月24日的一次午祭“行禮不滿二十員,較之光緒三十四年,不堪回首”。[46]但奉移、奉安二期清遺民參與的人數漸增。圍繞隆裕之喪隨后的奉移、奉安兩個節點,由于參與的清遺民群體的加入,甚至形成短期的“京津冀”流動,尤其是在12月9~10日的奉安典禮舉行期間,借由京漢線,由北京開往高碑店,經易州至梁格莊的往返路線上出現上百名清遺民的匯聚。

對于隆裕之喪,清遺民群體有舉哀之舉動,但痛點在于“傷心白衣會,不見百官來”。瞿鴻禨在隆裕挽詞中稱:“文母尊新室,沖人痛漢家。頹天終莫補,遺恨泣靈媧。”惲毓鼎在隆裕的挽詞中也稱:“椒宮心自苦。”[47]對于散居各地的清親貴王公“依然輕裘肥馬,徜徉于租界之中”[48],“竟多不來京奔喪”的舉動,被認為是“實屬負恩已極,應將其爵秩一律革除,并奪削其恩賞,各產統充皇室經費,以資懲罰”。[49]對比民國政府上下列舉隆裕贊同共和的功績,清遺民群體在哀悼的詩詞、挽聯中雖然提及隆裕下令清帝遜位,但并不贊其審時度勢之智,不以此為功,反而大肆渲染亡國之悲慟。如沈增植的“九州島還揖讓,十世厄艱屯”[50]、繆荃孫的“無窮家國恨,邢尹更交攻”[51]、蘇輿的“讓皇回首處,凄絕九華門”[52],在這種情緒下,隆裕與光緒帝歸葬的崇陵,被清遺民視為一塊“干凈土”,在棺槨奉移及奉安期,成為他們匯聚、辨別異己之地。如惲毓鼎在日記中點評:“趙前總理(秉鈞)奉總統派往致祭,所派凡八人,皆應著民國大禮服鞠躬,趙獨先期摘纓帽、青長袍褂詣梓宮前行三跪九叩禮,然后隨班致祭,又特備菜點恭進端康皇貴妃,敬領回賞。其心可嘉,遠勝孫寶琦、劉若曾輩岸然與舊主鞠躬,滴淚不落者。”又如梁鼎芬對孫寶琦的嘲諷“先生是那一國人?”在隆裕之喪期間,伴隨著這些身份的識別與認同,清遺民群體逐漸定型。

清遺民群體正是以崇陵奉安為契機,通過地域間的流動與匯聚,甚至“有間關數千里專為此北來者”,并通過隆裕之喪辨認異己,進行身份確認。而遜清皇室對這一群體的形成也有推動作用,遺民群體克服地域障礙來到地處河北易州梁格莊的崇陵匯聚被遜清皇室加以表彰,如惲毓鼎在日記中記錄:“端康皇貴妃以諸臣不忘故主,特命查核到陵人數姓名(聞系一百六十余人),由皇帝親灑寶翰分賜諸臣,以為紀念。”對其中表現突出者,遜清皇室更是不吝賞賜,即贈官銜又頒賞帝后的遺物以作紀念。梁鼎芬即因結廬守墓表現出的遺民情結,受賜遺物。而他又借機邀請友朋雅集觀賞,為之吟詩作賦,進一步強化這種群體聯結。由此,這些固守舊文化的人們由個體而成群,并形成群體認同,在政治心態上抗拒民國、伺機恢復舊制。

四 圍觀盛會的背后:一般民眾對隆裕之喪的反應

民眾在隆裕太后喪禮中表現出異樣的“狂歡”。在各界民眾的瘋狂參與下,隆裕喪禮中舉哀、奉移兩個祭奠節點成為民眾圍觀如堵的盛會。

(一)團體與秩序

政治團體、有組織的社會群體參與隆裕喪禮,表現為謹守民國政府要求,按規定服喪舉哀,哀悼隆裕同時紀念共和。其中政界、軍警界響應最為積極。諸如共和紀念會發起追悼大會,以懋該太后肇建民國之偉功,[53]又如2月26日參議院停開一日。[54]2月28日《紹英日記》載:“袁總統派蔭昌為代表讀祭文致祭,總理、總長及各處人員二百四十余人同來。”帶有國家色彩的集體紀念活動還有在隆裕釋服之期,軍界舉行全國陸軍哀悼大清隆裕皇太后大會,為首的正是辛亥年領銜勸退的段祺瑞。還有報刊登載軍警決議3月7日開追悼會于天壇,并發起鑄銅像于中華門內。[55]

有些政黨、政治團體是有計劃、單獨組織祭奠隆裕活動的,如《惲毓鼎澄齋日記》在1913年2月、3月詳細記載的社政進行會從籌備到正式舉行隆裕的哀悼會過程:23日,“午刻至江蘇館,赴屠、伍、謝、薛、李五君之約,國恤當止宴會,然不便以此昌言于主人,以形眾賓之短,只可略坐而行。至三圣庵行吊(蕭親家之胞兄)。赴社政進行會,唐修之提議開會追悼大行皇太后,眾皆鼓掌贊成,遂籌備一切,定于下星期舉行。此吾會今年第一舉也”。此后,于28日“社政進行會定星期日開大會,追悼大行皇太后。毓鼎撰祭文”。其后布置會場,“3月1日……飯后錫兄至會場布置一切”。正式開始活動,“3月2日,十鐘到社政會,十二鐘安位,兩鐘大祭,四鐘送神,與祭者達八十人,足見吾人心理所同然。松坊花棚頗壯觀瞻,又由寶惠借禁衛軍軍樂隊半部(合三十人),祭時奏哀樂,音節甚和”。[56]由此可見有計劃、有組織的政治團體進行的小型哀悼活動之一斑。惲毓鼎強調的“吾人心理所同然”,與民國政府試圖形塑的共和國民心理并不一致,反而雷同于曹汝霖在其回憶錄《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稱的“人民尚不忘故主”:“隆裕太后崩駕,以人民名義,在中央公園開追悼會,政府派大員隆重奠祭,懸掛各界挽聯,都是恭維頌揚之句,可見人民尚不忘故主。”[57]由此可見,即便是政治團體,在處理隆裕之喪的悼念時,也并非完全響應民國政府的形塑倡議。

由各界團體組織、參與的大型哀悼大會,以國民哀悼大會為盛。1913年3月4日,北京軍界、警界、商界、學界、報界各團體在平介會館集議,定于3月19日隆裕太后大祭之期在太和殿召開國民哀悼會,并致電各省號召社會各界踴躍捐資,“本會規模宜大,需用實繁,恐大薄不足敷,施望協款資贊助,時期甚迫,翹盼良殷”,并借商務總會為哀悼會的籌辦事務所。全國各地紛紛響應這一號召,長春、遼陽、鳳凰、鐵嶺、營口等各地都開會追悼隆裕后,并各派代表入京參加追悼會。3月18日、19日兩日,在太和門前廣場召開的國民哀悼會上,由參議院參議長吳景濂作為總代表主祭,并宣讀盛贊隆裕太后有遜位之德、有堯舜禪讓之心,贊同共和的祭文。據載,參加國民哀悼會的人員達五萬人之多,景象盛況空前。這從當時的報刊《東方雜志》《真相畫報》等登載的國民哀悼大會照片及中國國家博物館館藏的相關照片,可直觀再現這一盛況。當時的報刊報道,在18日,參與的多是政治團體、有組織的社會群體,故而井然有序。從當時的照片來看,就有一張捕捉到了北京女校學生列隊準備進入故宮參加國民哀悼大會的瞬間,的確井然有序。

然而,19日參觀的個人更多,這種井然有序的現象被打破了。《申報》的雜評登載筆名為“萍”[58]的記者的一篇評論:

此次國民追悼會,雖曰追悼隆裕,而實則紀念民國之共和也。匪維系外國人之觀聽,抑亦足以覘我國民之程度。此其間宜如何慎重以將事者,顧何以開會第一日秩序井然尚足以博市井之虛譽,迨至第二日,即已日暮人倦,青樓小偷混跡其間,一般無賴子演出種種丑態,自此以往,更不知境象知若何矣。嗚呼!民國辦事之毅力。[59]

從此評論可見,知識精英更希望在隆裕太后之喪中形成紀念共和的氛圍,在秩序井然中體現共和國民的風貌,展現“國民程度”已達到共和時代之要求。但事實上,作為展現國民程度載體的國民追悼大會,卻并未向知識精英所期待的方向發展。

(二)個體與失序

由于國民哀悼大會的地點位于太和門內,為此前的紫禁城,一般人等不得入內。故而進入紫禁城參加國民哀悼大會對民眾具有很強的吸引力。即便是惲毓鼎的妻女,都以能夠進入午門參觀皇宮為“曠世奇緣”,一般民眾參與的熱切可想而知。

午后采澗夫人率兒婦、諸女、王姬赴太和門追悼孝定皇后。不意閨閣女兒,乃能步入午門,仰瞻皇居之閎麗,可謂曠世奇緣。聞午門內秩序甚亂,雖小家丑婦,鶉結貧兒,但胸懸黑紙花、白布標識,即可溷人內廷,喧呼擁擠,并哀悼之意而失之矣。[60]

《申報》也有類似報道,報道參與的民眾有出售紙花白布標志,導致人群蜂擁而入,擁堵不堪,小偷無賴也趁機混入,國民哀悼大會秩序大亂。

不僅國民哀悼會時只要簡單標志即可入內,從而導致秩序大亂,4月3日隆裕棺槨奉移時,民眾又上演了一場圍觀鬧劇,不但失序,還有不少人因人多擁擠被壓傷,甚至有殞命者。許寶蘅在日記中就記載:“今日孝定景皇后梓宮奉移,家中人均往觀。正陽橋欄桿為人多擠折,跌傷、壓傷人甚多,有死者。”[61]

4月3日隆裕棺槨奉移時的禮儀是新舊雜陳的。主導者是北京政府,是以由北京政府的儀仗隊、軍樂隊前引,而又輔以喪主遜清皇室傳統的滿族執事:門纛、曲律(滿語譯音,即小纛旗)、影亭、亮轎、曲柄黃傘、鷹、狗、駱駝、劊子手、帳篷等隨后,用96人的“落地滿黃”的“皇杠”(即黃杠、黃罩、黃杠繩、杠夫戴的青荷葉帽插著黃雉翎,舉黃色白光的撥旗,上書“恭奉暫安”字樣),一直抬至前門火車站用北京政府專撥的列車,運送至河北易州梁格莊行宮內暫安。運載隆裕棺槨的火車也經過了特別的處理,重新刷漆彩繪,并被報刊拍攝、報道,被時人在日記中仔細描摹:

火車系特別漆繪,如龍罩式,下安膠皮輪,行時平穩無聲。第一車列儀仗。第二車安奉梓宮,車外滿扎松枝花彩,四角系紅黃色彩綢。第三車載縞素恭辦喪儀各員。第四車載護送大員馮國璋、蔭昌等。車行極緩。[62]

運送隆裕棺槨的列車走得緩慢既是為了顯示莊嚴,也是因為圍觀的人群太過擁擠,再加上沿途還有許多路祭點,跪地恭送者也不算少。王公大臣多是在宮內或各旗自設的帳篷內跪送,普通民眾則道旁等候,據報道:“青年女子一人在半壁店道旁跪送,伏地痛哭;老民三十余人在口子門道旁跪送,伏地痛哭。又孝定景皇后梓宮由京奉移時,有老民一人在鐵路旁跪送伏地痛哭,民婦一人在鐵路旁跪送伏地痛哭。”雖然有民眾自發送葬,但不可否認的是,這次奉移更像是一場民眾圍觀“跑祖宗”的狂歡。

當時報刊對隆裕之喪的民眾反應有種種判斷,諸如:“在清太后崩后,國民對之生一種生榮死哀觀念,絕無他項心理發生,以故地面安謐如常云。”[63]也有報道推測京中人士“莫不哀悼”的原因是“去年當民軍起義時能容民意實行退位,保全大局,與有力焉。仰為民國之一恩人”。[64]這似乎并不能概括民眾積極參與隆裕之喪的實情。

相較于政治團體、有組織的社會群體參與隆裕喪禮,尤其是舉哀期的紀念活動較為有序的表現,其余無組織、自發而來的民眾則顯得雜亂無章,帶來的是喪禮上的亂狀。然而,有序并不代表著都是發自內心的哀悼,更多團體是出于遵守政令。無序亦非無心悼念,也有驚聞噩耗發自內心痛哭流涕者。在圍觀盛會的背后,有新生的民國政權對新國民形塑的努力,也有“男女平權,公說公有理婆說婆有理;陰陽合歷,你過你的年我過我的年”的舊民心理。

隆裕之喪發生的1913年,正值民國已成立滿一年,在這場歷時近一年的喪禮中民國政權與革命黨人、清遺民及各政團、民眾等各方力量相互激蕩博弈。民國政權試圖在其中發揮主導作用,主辦了名為哀悼遜清太后實則紀念共和的隆裕喪禮。從革命黨人、清遺民對民國政府主辦隆裕喪禮不同的反應來看,民國政府有意統一共和國民的形塑并未成功。這也顯露了隨后長期分裂割據的引子早已蟄伏在這個新生政權之中。革命黨人對高規格禮遇隆裕之喪持有不同態度,伴隨著宋案爆發,與北京政府決裂。遜清皇室及清遺民亦與民國政府的形塑預期發生偏移,在隆裕之喪發生后,民國政府雖修改了優待條款,強調了民國主權,但是在遜帝尊號不廢的界定與處理上并不明晰,依舊含糊帶過,為之后的帝制復辟埋下隱患。從1913年隆裕之喪揭示的國家及各方力量的分合博弈可以看出,新政權成立,未經過新政治文化滌蕩的民眾之“國民”意識并未同步,遠未達到知識精英期望的“國民程度”,政體變革的急劇與政治文化轉型的緩慢形成鮮明對比。


[1] 本文為北京市社會科學基金青年項目(15LSC017)、中國政法大學青年教師學術創新團隊支持計劃(16CXTD07)階段性成果之一。

[2] 周增光,中國政法大學馬克思主義學院講師。

[3] 相關論文計有:劉瀟敏、李嘉《隆裕太后逝世的社會反應述略》,《綿陽師范學院學報》2007年第9期;馮佳《“國”與“君”——政治文化視角下的隆裕太后葬禮》,《中國農業大學學報》(社會科學版)2009年第3期;宋玉紅《中國末代皇太后隆裕喪葬禮儀》,《檔案天地》2014年第12期;劉平、孫昉《溥儀小朝廷的政治史研究》,《吉林大學社會科學學報》2015年第2期。此外,專著中也有涉及的,如:朱興和《現代中國的斯文骨肉——超社逸社詩人群體研究》,上海三聯書店,2014,第40~47頁;秦國經《遜清皇室秘聞》,故宮出版社,2014,第170~175頁;周吉平《北京殯葬史話》,北京燕山出版社,2002,第314~319頁;北京市地方志編纂委員會編《北京志·政務卷·民政志》,北京出版社,2003,第460~465頁。

[4] 一般而言,政治文化的內容主要包括政治認知性、政治情感性及政治評價性三個基本成分。

[5] 《外交團之追清太后》,《盛京時報》1913年2月27日,第2版。

[6] 《隆裕崩逝后要聞總總》,《盛京時報》1913年2月28日,第2版。

[7] 《喪禮經費皆由民國承擔》,《順天時報》1913年2月25日。

[8] 《謠傳之可駭》,《盛京時報》1913年2月25日,第2版。

[9] 《清太后逝世三記》,《申報》1913年3月2日,第2版。

[10] 1913年3月7日,寶熙致羅振玉函,《羅振玉友朋書札》,《文獻》2005年第2期。

[11] 《清太后崩御詳記·北京之戒嚴》,《盛京時報》1913年2月28日,第3版。

[12] 《政府公報》第288號,1913年2月24日。

[13] 《政府公報》第288號,1913年2月24日。

[14] 《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第101頁。

[15] 張勛:《松壽老人自敘》,《張勛史料》,江西省奉新縣委員會文史資料研究委員會編《奉新文史資料》第2輯,1986,第203頁。

[16] 《張勛不忘舊主》,《盛京時報》1913年3月7日,第3版。

[17] 《孫中山與清醇王之交際》,《盛京時報》1913年3月7日,第3版。

[18] 《喪費之籌議》,《申報》1913年3月2日,第2版。

[19] 《參議院對于隆裕太后崩逝之敬禮》,《盛京時報》1913年3月2日。

[20] 《國民哀悼會總代表吳景濂致祭文》,《前清隆裕皇太后追悼錄》,《震旦》1913年第2期,第248頁。

[21] 《大總統袁世凱謹遣陸軍上將蔭昌致祭文》,《前清隆裕皇太后追悼錄》,《震旦》1913年第2期,第247~248頁。

[22] 《清太后哀悼歌》,《前清隆裕皇太后追悼錄》,《震旦》1913年第2期,第250頁。

[23] 林紓:《訓林璐書》,《林紓家書》,商務印書館,2016,第28頁。

[24] 《政府代清廷答謝各國》,《盛京時報》1913年3月7日,第3版。

[25] 《申報》1913年3月13日,第2版。

[26] 《申報》1913年3月18日,第2版。

[27] 《申報》1913年3月14日,第2版。

[28] 郭廷以編《中華民國史事日志》,中研院近代史研究所,2015,第126頁。

[29] 《孫中山與清醇王之交際》,《盛京時報》1913年3月7日,第3版。

[30] 《北京電報》,《民立報》1913年3月2日。

[31] 《孫中山在橫濱國民黨支部歡迎會的演說》,中國社會科學院近代史研究所中華民國史研究室等合編《孫中山全集》第3卷,中華書局,1984,第40頁。

[32] 駱寶善、劉路生主編《袁世凱全集》第19冊,河南大學出版社,2013,第545頁。

[33] 《致南洋革命黨人函》,《孫中山全集》第3卷,第82頁。

[34] 《孫中山全集》第3卷,第41頁。

[35] 《孫中山全集》第3卷,第82頁。

[36] 《吊宋教仁之挽聯·黃克強軼事》,沈云龍主編《近代中國史料叢刊》第50輯,文海出版社,1970,第32頁。

[37] 《紹英日記》,國家圖書館出版社,2009,第282頁。

[38] 時遷居日本的羅振玉致函繆荃孫,表示“大行太后之喪,海外孤臣,聞之摧痛”。此時同樣避居日本的王國維也寄函友朋,表示寫下挽歌哀悼。

[39] 《紹英日記》,第422頁。

[40] 《惲毓鼎澄齋日記》,浙江古籍出版社,2004,第637~638頁。

[41] 《申報》1913年3月14日,第2版。

[42] 王云五主編《新編中國名人年譜集成》第二十輯《清溫侍御毅夫年譜》,臺灣商務印書館股份有限公司,1986,第19頁。

[43] 《惲毓鼎澄齋日記》,第634頁。

[44] 《惲毓鼎澄齋日記》,第635頁。

[45] 《榮慶日記:一個晚清重臣的生活實錄》,謝興堯整理、點校、注釋,西北大學出版社,1986,第224頁。

[46] 《惲毓鼎澄齋日記》,第632頁。

[47] 《惲毓鼎澄齋日記》,第631頁。

[48] 夢幻:《閑評一》,《大公報》1913年2月25日。

[49] 《清廷議嚴懲不奔喪之王公》,《大公報》1913年3月7日。

[50] 沈曾植:《大行皇太后挽歌辭》,徐俊西主編,袁進、黃坤編《海上文庫百家文庫·9·鄭孝胥、沈曾植、朱祖謀、況周頤卷》,上海文藝出版社,2010,第138頁。

[51] 繆荃孫:《隆裕太后挽詞》之一《繆荃孫全集·藝風堂詩存》第2冊,鳳凰出版社,2014,第73頁。

[52] 蘇輿:《隆裕太后挽詞》,《自怡室詩存卷四·蘇輿集》,湖南人民出版社,2008,第325頁。

[53] 《開會追悼清故后》,《盛京時報》1913年2月25日,第2版。

[54] 《參議院對于隆裕太后崩逝之敬禮》,《盛京時報》1913年3月2日,第3版。

[55] 《關于清太后薨后之各事》,《星期匯報》1913年第4期,第9頁。

[56] 《惲毓鼎澄齋日記》,第632~633頁。

[57] 《曹汝霖一生之回憶》,中國大百科全書出版社,2009,第101頁。

[58] “萍”應是時任《申報》特約通訊記者的邵飄萍當時的筆名。

[59] 《國民追悼會》,《雜評(二)》,《申報》1913年3月26日,第6版。

[60] 《惲毓鼎澄齋日記》,第635頁。

[61] 《許寶蘅日記》第2冊,徐恪儒整理,中華書局,2010,第434頁。

[62] 《惲毓鼎澄齋日記》,第637~638頁。

[63] 《清太后病亡記》,《申報》1913年2月28日,第3版。

[64] 《隆裕皇太后擊人哀思》,《盛京時報》1913年2月25日,第2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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