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佛與他者:當代泰國宗教與社會研究
- 龔浩群
- 1985字
- 2025-04-03 18:59:26
泰國佛教的文明化
在泰國,佛教和王權的穩固地位維系了勐與國之間的某種連續性,也就是說,佛教和王權作為勐的構成要素在民族國家時代實現了創造性的轉化。19世紀晚期以來,佛教作為傳統政體的核心要素開始了文明化進程,經歷了新的制度化和意識形態化。
泰國的僧伽體制發生了根本性的轉變。在南傳佛教政體當中,佛教社會的制高點是王權之下道德與權力的融合,宗教與政治形成的有機整體是其最重要的組織原則,因此,國王經常采取直接行動來凈化宗教。王權的強大和國王勢力的擴張會帶來行政機器的強化和對僧伽制度的規訓。坦拜爾借鑒人類學家利奇的“鐘擺模式”來說明在泰國和其他南傳佛教國家,宗教與國家權力之間這種連續性的深層次辯證緊張關系的特點。[20]
隨著民族國家的建立,現代國家權力的集中和對地方控制的加強也伴隨著國家對僧伽的整肅和直接的行政控制。在泰國,1902年僧伽法令的實施建立起以曼谷為中心、與地方行政體系相配套的全國性僧伽行政組織,確立了從寺廟住持、區僧長、縣僧長、府僧長、四大地區僧長到僧王的等級秩序,其中上級對下級擁有控制權力,每一級的僧長都配有助理,從而為僧人的晉升提供了渠道。這一法令將國家的最高統治者、地方代理人和基層社會的僧人通過等級制度聯結起來,構成了僧伽組織與政治權威之間關系的基本特點,即僧伽通過世俗政治權力的承認來獲得合法性。該法令的另一目的則是削弱對中央政治權威產生威脅的地方宗教勢力。
1932年泰國從絕對君主制轉變為君主立憲制,這直接導致了1941年僧伽法令的出臺。這一法令試圖建立僧伽組織的民主化形式:僧王仍由國王任命,成立僧伽議會、內閣和法庭;由僧王任命45名議員,內閣首領及成員由僧王從議員中任命。需要注意的是,雖然僧伽組織在形式上類似于政治機構,但是兩者之間并不對稱:僧伽組織不再擁有獨立的行政部門,教育部代替了宗教部來負責監督和實施僧伽事務,這一宗教管理的世俗化轉向影響至今。到1963年,當時的軍人獨裁政權沙立(Sarit)政府否定了僧伽組織的民主形式,再次出臺新的僧伽法令,加強對僧伽組織的控制,用長老會取代行政、司法和立法機構,并把國家發展與團結和對國王、佛教的傳統象征的利用結合起來,佛教被進一步整合到國家主義的意識形態當中。[21]
從統治精英的角度來看,佛教的文明化還體現為確立佛教價值的現代性話語,佛教被定義為“科學的、理性的、愛國的”宗教[22],與蒙昧的迷信(saiyasat)或著眼于現世而非來世的神靈信仰(khwam-chua)區分開來。事實上,泰人宗教中本土與外來因素的并存貫穿了整個泰國歷史,大致可以分為三個組成部分:佛教、婆羅門信仰和萬物有靈信仰。從曼谷王朝四世王以來,伴隨著國家權力的集中化,統治精英不斷強化佛教在宗教領域的引領性地位。佛教——泰人社會中的外來宗教——雖然不是泰人信仰的全部,卻被確立為泰人信仰的總體性結構,婆羅門信仰與萬物有靈信仰都被包容在佛教世界觀當中。[23]民間婆羅門信仰和萬物有靈信仰被認為只能滿足人們的現實需求,卻無法增進信仰者的功德,而佛教作為面向來世的宗教被賦予了更高的道德價值,占據了信仰領域的最高地位。在曼谷王朝四世王發起的佛教改革中,婆羅門信仰和萬物有靈信仰被看作非理性的迷信,佛教則被認為是科學的、理性的宗教。到曼谷王朝六世王(1910-1925年在位)時期,佛教與愛國主義結合起來,好的佛教徒同時也是愛國者,“國家、宗教與國王”三位一體的意識形態被確立起來。此外,確立佛教相對于異教的價值優勢也是佛教文明化的國家策略,例如泰國南部的馬來穆斯林社會因為其在族群、語言和宗教上的特異性而成為國家整合的目標。簡而言之,佛教文明化的結果之一在于確立起泰人社會的自我形象:泰人社會從總體上來說是一個佛教社會,且佛教是具備現代文明氣質的宗教。[24]
與泰國佛教文明化歷程相稱的是,“泰人社會是佛教社會”的論斷長期主導了關于泰國宗教的研究,它強調整體主義,卻忽視了泰國社會內在的異質性與變遷動力。近年來,不少研究者開始關注叢林僧人、民間信仰以及佛教改革派在泰國現代社會轉型中所扮演的角色,通過他者來反思將佛教當作信仰領域總體性結構的局限性,也同時獲得了對于泰國社會的更深刻的理解。例如有學者考察了泰國南部的民間婆羅門信仰,認為與以功德為階梯的佛教不同,民間婆羅門信仰向人們平等開放,對于佛教具有顛覆性的影響;而過去的研究雖然注意到泰人宗教實踐的多樣性,但是都將佛教作為主要的解釋框架,這種理解忽視了信仰者的能動性和創造性。[25]
20世紀70年代以后,泰國社會以及關于泰國社會的研究都發生了重要的轉向:1973年10月爆發的學生民主運動改變了過去將泰國視作穩定和保守的佛教王國的觀點,研究者開始關注泰國社會內部的沖突。與此相應,關于泰人佛教的研究也從對體制內的僧伽組織的研究轉向了對體制外的叢林佛教的研究。研究者發現,泰人社會里的佛教充滿了異質性和爭議,佛教不再被簡單地看作國家意識形態的宗教基礎,而是一個不同思想和意識形態交鋒的領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