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崧府邸,西跨院的竹簾被秋風掀起又落下,蓮花紋香爐的殘煙在晨光里飄散。
小巧的腳丫先被白襪裹上,隨后套進鹿皮小靴里,腳尖還調(diào)皮的晃了晃。當荀灌用絲帶將褲腿綁好,把箭囊甩上肩頭時,婢女春蕪終于忍不住扯住她的袍角。
“灌娘,家主昨日才解了你的禁足,這還是夫人苦求來的,你今日又要出獵......”
荀灌嘻嘻一笑,毫不在意,羊皮護腕的銅扣碰出清脆聲響。
“你都說了禁足已解,我此番是去出城射獵的,又不會惹事!”說著,她轉(zhuǎn)身從檀木架上取下雕弓,弦梢垂落的朱紅流蘇掃過春蕪低垂的發(fā)髻,讓后者顯得頗為無奈。
解了禁足的姑娘就是得了水的魚,離了籠的鳥。荀灌八步趕蟬式的蹦跳出門,嘴里還忍不住哼著婉轉(zhuǎn)小調(diào),連蕩起的發(fā)梢都在洋溢著愉悅。
繞到前院時,管事遠遠見了她趕忙湊過來,在垂花門外躬身稟報:“小娘子,主君要在前廳會客,還請暫勿喧嘩。”
魚被網(wǎng)住,鳥被噤聲,荀灌忍不住掐著腰鼓著腮幫子安靜下來,探頭探腦看向前院。
透過雕花窗欞,她望見中庭青石徑上掠過半幅鴉青錦袍——那身影頗有些熟悉感。
“誰來了?”她突然旋身看向管事,箭囊里的白羽箭隨著動作嘩啦啦作響,驚得匆忙趕來的春蕪倒退半步。
管事陪著小心,小聲道:“乃是祖家的公子,祖陽。小娘子識得的。”
荀灌雙眼驟然亮了起來,可旋即又開始糾結(jié)。
她那日跟著祖陽果然碰上了好大事,連射了六枝箭,酣暢淋漓。尤其當先一箭射死了登車的賊人,自覺是立了大功一件。
可因當日的旁人太多,她在護衛(wèi)的催促下只好匆忙遠離,還一直不知這事的前因后果。
回家后一聽說她射死了人,父親荀崧只是把她劈頭蓋臉數(shù)落了一頓,也根本不與她說清楚,讓荀灌這幾天一直心癢難耐。
要不要等等那家伙?他肯定知道詳情。
可是等他的話,不知道要耽擱多久,打獵就得擱置了……
前廳里,荀崧端坐在髹漆憑幾上,看著廊下漸近的挺拔身影。
短短不到兩月時間,這小家伙鬧出的名堂倒是越來越大。現(xiàn)在,便是皇帝都開始對少年動起了心思,已打算給他一個好前程。
懂謀略,有膽識,有眼光,讓荀崧一時間生出生子當如此的慨嘆來。
祖陽的皂靴踏過卍字紋地磚,腰間新?lián)Q的玉組佩紋絲未動——這是常山王府前日送來的賞賜。
“見過荀公。”少年叉手及額,禮數(shù)周全得讓人挑不出錯處。垂落的廣袖掩住虎口處新結(jié)的痂,卻遮不住指節(jié)上縱橫交錯的細碎傷痕。
荀崧目光掃過,微微頷首,笑道:“你這小子,倒是做得好大事來,坐。”
祖陽自謙兩句,本欲去到下手落座卻被荀崧讓到了他的身旁,兩人只隔了一道案幾。
荀崧屈指叩了叩案幾邊緣,漆面映出祖陽低垂的眉睫:“金墉城那日確實差點被歹人混入,守軍擊殺了幾個,繳獲的短刀上都打著河內(nèi)鐵官的戳記……”
未等回答,荀崧便自顧自道:“何倫前日已將金墉城守軍汰換三成,連帶著司隸校尉部的武庫令都換了人。”
祖陽不動聲色地調(diào)整跪坐姿勢,麻布下擺壓出兩道筆直折痕。這些消息他早從司馬坤處得知,但此刻仍做出洗耳恭聽的姿態(tài)。
他知道,這是必要的寒暄。
果然,就著兩人都算感興趣的事說了一會兒,荀崧問過了祖逖等人的身體和日常后,將話題順利的帶轉(zhuǎn)到了想要的地方。
“宿衛(wèi)軍新募的兒郎里,有兩人你應當識得。”荀崧從袖中抽出黃麻紙卷徐徐展開,“陳準補了殿中司馬,周悅遷羽林郎將——都是正八品的實缺。”
祖陽恭敬接過紙卷,發(fā)現(xiàn)上面墨跡似是剛剛干透,禁軍待擢的職位名單里,積弩都尉與武庫令的職位都且尚空著,而這兩個職位都是正七品。
祖陽嘴上替兩個友人感嘆著大好前程,心底卻是在飛速思索著荀崧這些話里的意味。
思索間,他眼角余光忽然瞥見中庭石階下閃過半截朱紅箭袖,再看時,那身影復又消失在門外影壁后。
顯然,荀崧剛剛也看到了那抹影子,他故意用力咳了咳,隨后才又笑著看向祖陽。
“范陽祖氏世代簪纓,祖士稚當年起家也是任的司州主簿...”
荀崧忽然頓住,指腹抹過腰間銀魚符的鱗紋,“對了,聽聞你受了常山王征辟,卻是應了中尉之職。常山,畢竟是小國,且北地殘破,賢侄今后如何考慮?”
聽到這里,祖陽徹底確認了荀崧的目的——這還是要再征自己入禁軍,不過這一次給出的可不是什么牙門將的小官,而是正七品的顯職。
起家就在司隸禁軍任職正七品,這可是自家二叔都不曾有過的待遇。
荀崧怎地突然這般慷慨?正七品的武職,已不是中領軍的權(quán)限可以自行任命的吧。
腦海中的思緒轉(zhuǎn)的很快,但祖陽決策做出的更快——別說正七品,就是一品大員他也不打算留在洛陽這艘破船上。
“確如荀公所言。”少年叉手及額,表情依舊謙遜,“然則常山雖是小國,亦可整軍。屆時,肅清盜賊,護守一方……”
荀崧捻須的手停在半空,聞言有些傻眼,他本已經(jīng)等著祖陽隨口附和著抱怨兩句,這話題就能繼續(xù)了,他就能開口招攬了啊。
是自己給的暗示還不夠明顯么?
聽著祖陽說完,他頓了頓,決定再直接一些:“嗯,賢侄所言確是周全。不過,入仕起家還當慎重一些。目前,還有宿衛(wèi)軍的親軍校尚自空缺……”
親軍校,皇帝的貼身近衛(wèi)校官,這已是正六品的官職,荀崧不會為祖陽下這等血本的。
越級舉薦,只是會遭人非議,越多級舉薦一個初出茅廬的年輕人則是壞了士林規(guī)矩,會有反噬的。
不是荀崧,那便是他背后的人了……
祖陽一邊轉(zhuǎn)著思路,一邊感慨道:“小侄哪里敢想如此高職,況且,常山王不以臣卑鄙,猥自枉屈授以上卿之職。在下感念不已,今后只能盡責而為以求報答。做人當知恩圖報也……”
銅漏聲里,荀崧怔愣良久,終是長嘆一聲:“人各有志...”話未說盡便擺擺手,示意侍者添茶。
他的暗示已近乎明示,祖陽的回答也十分果斷,就此推拒。這個話題便該到此打住,他就實回稟皇帝即可。
只是荀崧一時想不明白,親軍校這等職位如此顯赫,皇帝拋出這個提議就等于是要扶著祖陽直上青云,可這傻小子怎就給拒了呢?
茶湯蒸騰的水霧中,祖陽恭謹接過青瓷盞,盞底映出他微微抿起的唇角。
如果說四九年入國軍已經(jīng)夠慘了,那么在渡江戰(zhàn)役之前當上了總統(tǒng)府警衛(wèi)隊長——這算更慘些吧?
沒準都能去參選戰(zhàn)犯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