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日,傍晚。
洛水浮金,斜陽將兩人身影俱都拉長,烙印在豆田上。
王景風頭戴幕籬廣袖輕揚,纖細的指尖掠過壟間青莢:“如此,你我交易達成。地價三成折絹,七成兌金餅——公子可還滿意?“
“善”祖陽對王景風再度行了一禮,將盛放契書的漆盒遞給了王景風隨行的侍女,“待其他諸事皆了,霜降前即可交割。”
王景風微微頷首,陽光自她身后打來,將她端莊的身影映得愈發窈窕。
祖陽側著頭,頗有些貪戀的欣賞著,待秋風再度吹緊衣袂時,峰巒起伏處塞滿了視野,讓他滿足的收回了目光。
這般好景致,還不知何時才能再見。嘖嘖……
其實祖陽不是很明白,那日既然已經與王景風談妥了框架,剩下過契、定約乃至流民墮籍這些細節其實該交給王家管事來做,王景風這等身份頻頻來此與他商談雜務其實并不合適。
可誰能拒絕金主的要求呢?尤其這位金主還如此的美麗動人。
王景風似是對身旁的目光毫無察覺,只是依舊打量著遠處勞作,默默挺直腰背。
暮色漫過田塍,流民們正在收田地中的綠豆莢。至于小豆要等到九月望日。
秋日漸涼,流民們的陳舊單衣已然有些難以御寒,在正式墮籍為王家部曲前,祖陽需要操持給流民們更買新衣,安頓住處。
王家在洛陽西側有一間廢棄的莊園名為秋園,院中原本居住的是王家佃戶,莊園主體則是用于主人談玄避暑的。
現在王景風做主,可以將之交給自家的“部曲”居住。但在流民正式墮籍前,清理秋園、整飭住處的事也要一并交給祖陽打理,都作為交易的條件,后者并無異議。
兩人的交易談得很順,因為價錢確實可觀。特別是王景風愿意將七成價款兌成金餅,對祖陽更有十足的吸引力。
畢竟,他可不愿在北上時還得押送著整整四千七百匹絹帛。
于是,祖陽干脆放棄了貨給三家、多頭抬價的打算,迅速定了契約。他的時間有限,后面還得為北行做更多的準備。
“公子當真只是從史書上看到的安息、大秦還有埃及?”
聊完了交易,兩人間一時重又變得輕松起來。
王景風聲音變得軟糯,聽在耳中只覺得酥酥癢癢,她好奇道:“公子所言俱都活靈活現,就好似你曾去過那邊一樣,你到底是如何得知這么多事情的?”
她轉身時,袖間沉水香與四下泥土腥氣悄然交纏,營造出一種奇特的味道。
祖陽深嗅了一口,擦了擦發癢的鼻子:“若我說,我確實去過大秦,見過他們建造的斗獸場;也曾去過埃及,見過他們建造的金字塔,夫人可信?”
“自是不信的,小公子才幾歲年紀,敢開口說出這等大話?”王景風笑著開口,隨后自己便愣了下來,似是有些詫異于自己對祖陽的言談隨性。
祖陽對這話也自不在意,反倒撇撇嘴:“那你只能保持錯誤的認識嘍。”
王景風側頭看著祖陽,越看越覺得這個少年奇怪。兩人分明才沒見過幾次,可相處時就好似兒時的朋友玩伴一般,讓她毫無壓力。
自然、隨和,并無芥蒂與希圖。甚至比自己與羊獻容相交更加簡單,平淡如水。可他分明是個男子啊!
莫非,這便是圣人所言的君子之交?
哈,可自己卻是個女子呢。
想到這,王景風索性也不再思索注定找不到的原因,反倒隨性所至起來。
“你為何非要到北方去?待在洛陽不好么?能否和我說句實話?”
“不能,不好,因為說了你也不會相信。你記得原先那個借口,挺好的。”
“你不說,如何知道我信與不信?”
“我倒是想與你說一件事……”祖陽沉默片刻,欲言又止。
與王景風的相處也讓他覺得很簡單,似是回到了后世職場當中,在與干練的女同事交流合作。
這個女人強勢、認真、做正事時專注,聊八卦時天真。或許是身份高貴的原因,與祖陽相處時頗為淡然。不似婉兒,偶爾還會表現出不少拘謹。確實讓人覺得舒服。
不過,自己要和她說這件事么?她又會選擇相信么?
“什么?”王景風感到有些奇怪。
“若是他日洛陽城破,你無法南逃。可以試著向北方來,或可有條生路。”
“你,在說什么胡話?”
設想的對話在祖陽腦海里一閃而沒,祖陽看著她搖搖頭,笑道:“沒什么。”
三日后。
田地里的豆子已搶收出了些許,豆萁根脈被拔出、斬碎,耕牛重又套上了鐵犁,翻耕已收過豆的土地。
洛陽西側,祖家門客安排著流民推著獨輪車碾過野徑。洛陽西郊的秋園殘垣爬滿薜荔,石獸傾頹處,田原帶人揮鐮斬開荊棘。
殘破的土墻被合力推倒,可堪居住的屋子被一一清理出來,流民們眼見冬日有了著落,大多高興非常。
他們并不在意自己墮籍的是祖家還是王家,只要能給自己一口吃的,讓自己挺過這個冬天便已足夠了。
但對有的人來說,情況可能并不一樣。
祖家莊,祖陽小院毗鄰的東北角的空地上,十捆茅草垛被挨著井壁堆放。
趙峰等四人正在逐個立起房柱,將一個并不算牢靠的屋架搭起。狗兒踩著木梯鋪設屋頂,草屑混著汗珠滾進領口。
不一會兒,婉兒從遠處小跑而來,生氣的咆哮聲響起。
“草垛堆去旁邊啊,污了井水后面怎么清理?”
楊秀趕忙過來陪著不是,只說幾人馬上就能搭完架子,很快就要搬走草垛。
眼見婉兒氣呼呼的走遠,狗兒在木梯上沖她的背影擺了鬼臉,隨后靈巧的滑將下來。
他左右看看湊到云真身旁:“真哥兒,我還是沒明白,你們怎么就都選了這姓祖的花公子?
“我當真打聽過,分明是那個姓王的女人家里更加有錢有勢,咱們給誰當部曲不成,何必來他這受累?將來還得去北方送死。”
云真此時正削著木板,他手藝生疏,時不時會被木刺扎進肉里,卻還是干得起勁。
他看了與他同樣選擇的幾個人,其中絕大多數都是那日參與祖陽考驗的同伴,只有一個新面孔是來自冀州的流民,他是被祖陽特意選拔出來塞給趙峰小隊的。
笑了笑,云真扭頭對狗兒道:“你耳朵不錯,但眼光當真不行。你既然信我,便跟我們走到底。咱們這位公子……”
他指甲掐住一根扎進掌心的刺尾,用力一拔,“是要做大事的,跟著他沒錯。”
若非如此,誰又會對他們這幫流民如此用心。
隔壁院中傳來磨刀聲,祖陽正將祖家塢給他新鍛的環首刀涂抹桐油。
保養過后,祖陽擦拭了下刀身,雪亮的鐵片映出屋舍梁間垂落的蛛網——那蛛正沿銀絲墜向案頭,恰落在他簡筆畫出的北地輿圖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