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你自幼活的安穩,卻是將流民想得簡單了。”
祖逖靠在一處矮墻上,看著祖陽搖了搖頭。
耳畔,密集的腳步聲顯得很雜,校場上的變陣一時混亂,嘈嘈嚷嚷的,擔任督將的祖家部曲再度呵斥起來。
祖陽沒去管遠處的熱鬧,而是想著二叔的話陷入思索。
祖逖則扭頭瞥向軍陣:“這些年四方離亂,能堅持到洛陽的流民已是群聚而動,早已丟了禮義廉恥。他們幾經生死,可不似尋常逃荒之人。
“草根、樹皮、燕雀、老鼠,餓急的時候黏土亦可下肚,易子而食尋常事也。
“且不說你只招募四十人擋不住旁人侵奪,只說這些流民本身怕也沒有了耕田的常性。
“你以為只需守住秋收即可?若是流民將你發下的種子吃掉呢?若是他們宰殺了耕牛后一走了之呢?你如何阻攔?丟了種子倒也事小,若流民趁機將你擄去或干脆將你也吃了呢?”
校場上塵土飛揚,經過督將的整訓這一次變陣開始有模有樣起來。
祖逖收回目光,重又看向祖陽:“心意可嘉,但仍需歷練。這次還是由你叔父操持,我允你在旁觀摩便是……”
祖陽猜出了祖逖的計劃。他抬起頭,直視著祖逖雙眼,仍舊恭敬道:“敢問仲父,若是由叔父操持,可是要動用莊戶和家中的門客、部曲?”
祖逖自然點了頭,指著校場上的百人幢:“這幾年我無非在做兩件事。一是繼續營造塢堡,二是招攬錘煉門客。有他們在,尋常流民盜匪自是繞道而行。”
祖逖將手放在祖陽肩上,這次卻沒怎么用力,只是淡然道:“你無需多想,只你叔父做此事最為穩當。畢竟,我練出的門客部曲除了我,也只有你叔父指派得動。”
為討伐成都王司馬穎,永興元年太傅司馬越興兵十萬裹挾皇帝親征,結果在蕩陰大敗。
二叔祖逖逃得性命,戰后恰逢母亡便歸家守喪,迄今已有三年。
三年至今,祖家門客已二百有余,看起來個個精悍。其中不少甚至是戰亂中潰散的禁軍,披上盔甲就是支可戰之兵。
若以他們為骨干,統領佃戶和莊內青壯成軍,別說等閑流民、盜賊,便是小股亂軍也不是祖家塢的對手。
從祖逖的視角出發,以部曲守衛,莊客耕田,親弟弟居中調度來處理一塊田地確是萬無一失。
祖陽也得承認,他確是將流民想得簡單了,也把祖逖想得簡單了。
這個投資人精明的很,只是畫餅不足以騙過他,想騙過他得不斷畫更大的餅。
不過,只是如此,還攔不住他祖陽。工作遇到了困難便該去做細致調查,調查才是解決問題的辦法。
思索停當,對二叔行了一禮,祖陽道:“仲父,此時正值家中農閑,部曲訓練正當其時不宜荒廢,若小侄不需動用門客主力也能完成開墾,此事便交由小侄主持何如?愿立軍令狀。”
祖逖聞言蹙起了眉頭,但鑒于剛剛的對話他并未貿然否定祖陽,他打算聽聽這個給了他一絲驚喜的少年還能說出什么。
校場邊,有些瘦削的少年侃侃而談,神態飛揚,似一股“生態化學聚變”的藍圖正在勾勒。
祖逖的眉頭漸漸舒展隨后復又緊蹙,來回踱步起來。
近申時,祖家塢炊煙陣陣,婦孺青壯俱都各自歸家,一日兩餐已到了晡食的時候。
祖約提了一小壇果酒興沖沖進了堡中主宅,見祖逖準備用飯便笑著打了聲招呼。
“兄長,今日且在你這里蹭頓飯食,順便議一議荒地開墾的事。尤其洛水北畔,那塊地孤懸在外,要早早調派門客,還得提前安置住處,恁多事哩……”
家仆們搬來分餐幾案,婢女們將胡餅、菜蔬和盛放著羊肉羹的小鼎一一擺好,祖約給祖逖倒了一杯酒,兄弟相對而坐。
祖逖有些出神,他摩挲著杯爵道:“士少,洛水北畔的那塊地,且交給陽兒打理吧。”
祖約愣了一下,忍不住跳腳起來大叫:“兄長,那小兒不通事務的,把事情交給他豈不……”
祖逖抬抬手,祖約的聲音便立馬止住,雖然他還有不少話想說。
祖逖將胡餅撕開,一邊咀嚼著一邊側了側頭:“陽兒實務所做不多,但心思卻很踏實。他與我談了許久,言及先做‘實情查訪’,再輔以‘分化制衡’等策,或可解決流民之患,也確有些道理。
“按他謀劃只需門客二十人,此番且讓他試試。我已許了他五匹絹還有耕牛、種子。家中人手若能省下自是再好不過,軍陣演練還得抓緊些。”
祖約聞言一愣,一時顧不得祖陽連忙問道:“兄長,還要演練軍陣?你我喪期已滿,可以復官了!”
祖逖搖頭道:“太傅其人志大才疏,此時又與陛下交惡,不是出仕的好時機,且再等等。”
祖約有些不滿,可到底不敢忤逆兄長,把話題又轉了回來:“既如此,我也只要二十人!兄長不必理會那小子的妄語!”
回憶著祖陽謀劃中的環環相扣,再聽著耳畔弟弟的信口開河,祖逖一時有些出神,隨后他才道:“此事已定了,勿要再言。陽兒與我做了個賭約,若此番行事不周、功敗垂成,今后那片田地就交給你來打理,他不再妄議插手。”
祖約張了張嘴,雖有不甘卻也重新跪坐下來。轉念一想,覺得這般約賭似也可以接受。
少年人年輕氣盛,被現實狠狠教訓一通,自然便知道天高地厚。只可惜,這半年時間卻要誤了太多功夫,九月定已無法秋播宿麥,平白損失了大筆收成。
那都是錢啊!
祖約越想越是氣悶,卻又不得發作,賭氣之下,他將一杯果酒徑自灌了下去。
祖逖沒注意到兄弟的賭氣,只是忽然對祖約問:“陽兒這孩子我顧看不多,他先前拜了何人為師?”
祖約白了哥哥一眼,用箸撈著羊肉:“兄長忘了?他與渙兒、智兒一同啟蒙,拜的都是周夫子。”
“哦……”祖逖聞言愈發困惑,喃喃道:“早先,怎不見他有這等才思?這周夫子竟是只言片語都未透過。
“莫非,所有人都看走了眼?”
祖家塢外,祖陽捧著五匹絹走出大門,看得婉兒瞪圓了雙眼,驚訝叫著:“公子公子,連家主都被你說服了?”
四郎主一直對公子照拂有加,說服四郎主婉兒其實并不太意外。可連說一不二的家主都被公子給說服了,這和太陽從西邊升起有什么區別?
她心中感慨著,上前作勢就要接過絹帛,被祖陽側身躲過。這五匹絹不到七斤,不算重,可寬的很,需要一直捧著,走得久了還是吃力的。少女的身形比他還瘦弱些,祖陽不打算讓她受累。
“可婉兒喜歡拿著絹帛、銅錢這些物什嘛。”少女眨著眼,小小的撒了個嬌。
“額……行吧,隨你。”對這小財迷頗有些無奈,祖陽把絹帛交到了婉兒懷里,喜得她露出了深深的酒窩和小巧的虎牙。
祖陽忽又回想起塢堡中訓練的士卒,覺得有必要錘煉下體魄。況且亂世創業,還是得有些武藝傍身。
不過,這事也急不來。
“走了,回家。”祖陽沒有向少女重復與祖逖商談的過程,他外表是個十七歲的少年,可里面藏著的靈魂已過了而立,在職場和機關都歷練許久,早已沒了口頭炫耀的沖動。
今日事只是開了個頭而已,后面要做的工作還很龐雜。祖陽一邊走一邊在心中復盤。
今天來祖家塢一趟,拉到投資還在其次,更關鍵的是讓他調整了認識。雖說都是中國,可此時此代的一切與后世都相差甚遠,刻舟求劍、緣木求魚都斷不可取。
先調查,調查問題的現狀和歷史,完完全全調查明白了,對問題自然就有解決的辦法。
不止是單個問題,要想在這里站住腳跟甚至北行創業,他就必須把整個時代看得更透徹。
實事求是、因地制宜,從群眾中來到群眾中去……這不是一朝一夕就能速成的。
好在,他起點不錯,比起他即將招募的流民要強上太多。慢慢來吧,來日方長。
“公子,你是怎么說服家主的啊?”
“你想知道?”
“其實也不想,只是路上公子不說話,無聊嘛。”
“那便與你講個故事如何?”
“公子,我不想聽《論語》了。”
“呵,且講個‘哪吒鬧海’的故事吧。”
“哪……吒?”
“話說,天地間有一顆混元珠……”
天邊的日頭漸漸西斜,陽光轉暖,云朵天空俱都開始爬上金色。
捧著絹帛的少年當先而行,穿著條紋間色襦裙的少女雀躍著跟著后面。兩人時而交談,時而對望,少女銀鈴般的笑聲清脆動人。
一前一后兩道剪影,在漫天金色中熠熠生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