待到李塵走出茶舍盤算今日之事時,忽覺耳畔市井喧囂如潮水驟退,挑擔貨郎的吆喝、酒肆旗幡的獵獵、頑童擲銅板的脆響,盡數消弭于無形。
詭異的是所有來往的人群還在說說笑笑,小孩也在一旁嬉戲,但就是一絲聲音都傳不到李塵的耳朵里去了。
忽然他轉頭看向街道口處的一顆槐樹,樹影斑駁間蹲著個吧嗒吧嗒抽旱煙的佝僂老頭。
李塵啞然一笑,緩步走向老人。
待他改變方向重新邁步之時,那些嘈雜的各種聲音又恢復了正常。
待走到老人面前時,老人還低著頭自顧自的吞云吐霧,絲毫沒有開口的想法,李塵也不急躁,靜靜的站在老人面前等待那鍋旱煙抽完。
小半刻鐘后,老人結束了這一鍋煙,手里拿著煙桿朝鞋幫上敲打兩下,方才抬起頭望向站在身前的李塵,沙啞道:
“你這娃娃倒是不俗,這般骨齡就能達到煉神之境,根基也不見虛浮,比起那些名門大派的嫡傳弟子不遑多讓,看來下九流這些個腌臜行當里,還真出了個好苗子。”
“勾前輩過譽,既然您能一眼能看穿晚輩的跟腳,想必跟我師傅一定是舊識了。”
老人聽聞此言,饒有興趣的盯著李塵,滿是皺紋的臉上泛起一道笑意。
“你小娃娃方才在屋里神神叨叨的模樣,和你那個老鬼師傅簡直是一個模子刻出來的,好好的醫門圣手,非要搞成文門那些裝神弄鬼的酸儒模樣,可笑,可笑。”
李塵聽罷索性撩起衣衫,和老人一起蹲坐在槐樹前,笑呵呵道:
“最開始進城見到前輩時,我就在想前輩出現于此地所為何事,今日見到那曹昆及其背后之事時,方才猜到前輩的意圖。”
“只是晚輩不解,伶門本就式微,前輩為何還要趟進這道渾水來?”
老人聽罷神色略顯黯然:
“若是伶門和你們醫門一般傳承有序,老頭子我也不用費此心思。只可惜就算我好好的活下去,護著門里那些娃娃們長成,依舊改變不了伶門的境地。長久以往下來,青黃不接的香火斷斷續續,下九流怕是就要將伶門給除了名了。”
“富貴險中求啊!”
李塵聞言搖搖頭,直截了當的問道:
“前輩此番是為了曹昆而來,是想讓他回去,還是不想讓他回去?”
老人擺擺手,示意李塵不要急躁,緩緩道:
“方才你小娃娃分析的不錯,南洋軍和大奉朝廷的氣運一榮俱榮,一損俱損,不過你若是覺得動了南洋軍大奉朝廷就會有什么變覆,那就大錯特錯。”
“且不論正道太清宗的太一正清寶鏡、佛門大覺寺的般若檀座,魔道八荒血河都能遮掩天機,避免氣運變動,就連下九流農門秘傳的四象聚氣大陣都能保住那一瞬間的氣運消散,讓大奉氣運依舊如常。”
“只是如此行事牽涉之廣,因果之深,及那所會引發的不可預料之后果,使得現在還沒有人愿意付出那等代價而已。所以那些個老怪物才會只是在背后指點角逐,有了如今的默契”
“但如今你給出的那個法子,是真正能讓南洋軍獨立出來不受大奉朝廷控制的陽謀,那些真正注視著南洋軍的人是不會允許這樣事情發生的。”
“那些人中,就包括前輩您?”
老人并未作答,反而繼續道:
“大奉朝廷延續數百年,天下百姓也曾安居樂業,那時伶門也曾是下九流中的頂峰時刻,只可惜時運流轉,落得個今天的境地。”
“你說,是伶門運勢不濟,還是咎由自取?”
李塵下意識的回答:“是運勢不在伶門。”
老人神情一肅,點頭沉聲道:
“仙佛大宗總愛標榜氣運亨通、念頭通達,可若論與王朝命脈的牽扯……,實則下九流旁門與社稷命脈的糾葛更為盤根錯節。”
“太平年景里,規矩有序,就像為伶,農,文,醫行當撐起了一座青布傘,傘面是朝廷法度,傘骨是禮義廉恥,傘柄握在讀書人手里。我們這些傘下的可憐人,不過是討口安穩飯。”
“天下若是亂勢顯現,紛爭戰火不休,那傘布便會被傘骨戳爛,風雨飄搖,四面漏雨,武、巫、丐、混、娼則會撕碎傘面,折了傘骨,把傘柄煉成染血的刀,在無序的環境下野蠻生長。”
“伶人常年四海漂泊,靠賣藝為生,這些看似豐繁龐雜的行規禮俗,是伶人們賴以生存的根基,規矩沒了,根基也就散了。”
“更何況如今這世道,碼頭上扛活的漢子為半塊窩頭能打破頭,八大胡同的姐兒們往胭脂里摻觀音土……,就連那些個達官貴人們也沒有幾個能獨善其身于各種旋渦。”
“能安心下來聽戲,按規矩來評戲,給伶門賞一碗飯吃的沒有幾個,這也是造成伶門衰落式微的根本原因。”
說到這兒,老人神色落寞:
“天下混亂,規矩無序,倉稟不實而人無心知禮,這三樣原因聚集到一起,造就了伶門必亡的局面。”
“你說,伶門如今該如何自救?”
李塵凝神思索片刻,輕輕嘆息,方才點頭:
“我明白了,前輩入世,甘愿身陷因果,也要押注一方,為的是借此天地大劫的機會,以一方勢力的勝利來結束這場紛爭亂世,重立天下秩序。”
“給天下眾生,也是給伶門一個有規有序,身有余糧而曉禮的太平世道。”
“但此時對南洋軍內動手,實非明智之舉啊,大奉朝廷之昏庸無能,前輩不會看不出來,就算要舍身押注一方,其他勢力豈不是更上佳之選?”
老人將煙桿橫在膝頭摩挲著包漿的竹節紋路,嘆了口氣無奈道:
“你要知道,大奉朝廷已綿延國祚數百年之久,它并非盡善盡美,那么多規矩那么多病癥,都是隨著時間的推移所產生的,這世上本就是萬世不易,最不濟來,它也是一棟有著地基,有著各種輪廓的高樓,總歸不會太差到哪兒去。”
聽到這兒,李塵欲言又止。
其實可以理解,這本就是伶門內碩果僅存大佬為了拯救伶門的自救之舉,為了保住伶門的傳承不被斷絕,哪怕是知道親自下場會有極大的可能卷入因果之中,當下已經顧不得其它了。
就算是飲鴆止渴,也總比希望斷絕了強。
更遑論在這些老一輩的人眼中,一個已經綿延了數百年的國祚比起當前飄零天下的的革命星星之火,要更能讓他們相信一些。
老人說完伶門的境遇,心情似乎有些不佳,敲了敲手中的煙桿:
“老頭子我時日已然無多,身后又沒有個牽掛之人,唯一放不下的便是這點兒伶門傳承。”
“說來也可笑,下九流原本低賤,老頭子出身更是寒酸,受盡欺凌一路磕磕碰碰走到今日,年紀越老,對這門手藝卻愈發看重,實在不忍失傳。”
“可惜從小便跟著班主浪跡江湖,空有一身道法修為卻鮮少交結天下豪杰,能夠稱得上有些香火情的還是朝廷中的那位攝政王爺,沒辦法,想要在后世動蕩變故里保住伶門傳承,也只好押注于其上。”
“此番跟著這南洋軍的統制來到鵝城,要么是看著他乖乖回京復命,要么就抓住他動手腳的手尾,將其滅殺于此。”
“哪怕是粘上因果壞了道途,也絕不能讓其有半分機會壞了攝政王的大事。”
“可惜又遇到了你這個娃娃,讓此事又多了三分意外,倒是不知道老夫這身老骨頭,還能不能從你的手里討來那人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