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殿下,怎么了?”
李俶聞言回頭,說話的是一個胖胖的白面老頭,正是李隆基的心腹太監,大名鼎鼎的高力士,手中捧著一個碩大的酒壺。
高力士身后,有一隊禁軍,挑著或抬著十余個擔子,里面全是些腌制好的雞鴨牛羊肉。
“啊,沒,沒什么,不小心踢到腳了。”
李俶明白這塊匾當下不能讓更多人看到,說話間看似氣急敗壞的的跳將起來,將早已朽壞的牌匾踩碎,又伸腳攪和了幾下用雜草將其重新遮掩好,才邁步向前走去。
……
數千人的軍隊按照八卦陣型在馬嵬驛外依建制擺開,當下正是埋鍋造飯的時候,士兵們團坐在一口口巨大行軍鍋邊,一邊小聲閑聊一邊等待派飯。
“唉,小陳,我怎么感覺咱們走的路線不太對啊,要不你去問問你叔父,是不是走錯路了?”一個面色黝黑、身材魁梧的老兵悄聲向身邊一個白臉兒小兵問道。
別人不清楚,他可是知道,身邊這個細皮嫩肉的新兵蛋子是陳玄禮的一個遠房族侄,肯定知道不少內幕消息。
他說“不太對”,是因為他已經發現了肯定不對。
這里是馬嵬驛,他曾經來過,作為一個從軍十幾年的老兵油子,聯想到出征時的倉促,他已經覺察出了異常,只想得個準信兒,提前做好準備。
軍旅生涯十幾年,很多當年的袍澤墳頭上的草都三尺高了,他憑什么活到現在?靠的就是小心謹慎的態度、對危險異于常人的直覺。
“哈,老李你又拿我當槍使啊,要問你去問,我可不敢!”
“陳將軍打了一輩子仗,又在長安生活大半輩子了,還能走錯路?”
“許是上面有什么別的考量呢,比如聲東擊西、迂回包抄之類的?咱們做小兵的,本本分分的依軍令行事就好了,別想太多,心思太重容易老,你看看你,光看外貌誰敢說你才三十多歲?五十都不止了!”
叫陳北戰的小兵牽強一笑,罵罵咧咧的調侃起來。
老李呵呵一囧,倒也不生氣,而是伸出舌頭狠狠的去舔碗底的那點兒油葷,軍伍中保性命,第一是有眼力見兒,第二是吃飽。
陳北戰之所以笑的牽強,是因為他知道老李的擔心是對的。
他其實和陳玄禮早就出了五服了,算不得正經親戚,這份禁軍肥差是他在朔方軍中的哥哥拼了命搏來的軍功,加上老娘省吃儉用好幾年攢下的幾兩銀子賄賂了陳玄禮的管家才得來的。
從小在朔方長大的他,為了當好這份差,一路上背熟了很多要塞尤其是長安一帶的行軍圖,早在半天前他就發現了大軍是在西行了。
加之好幾次路過縣城不補給,現在休整也不給肉吃,他就已經斷定這絕不是迂回出征,而是逃跑!
皇帝撒了一個彌天大謊!
他騙了所有人!
這件事實在太大了,陳北戰根本不敢聲張。
除了老李,他發現還有不少老兵和將軍們其實都已經發現這點了。
他們為什么沒有點破,而是全部揣著明白裝糊涂?
小時候,有一次小伙伴們一起玩耍,里長的小孫子褲子被劃破了,幾個大孩子都不作聲,只有他小聲提醒,誰知那小子竟然反咬一口說是他弄壞的,要他賠!要知道,哥哥參軍前,他們家兩個兒子一共才只有一條不打補丁的褲子呢!
從那以后他就明白,大家都糊涂的時候,誰逞明白誰就會倒霉!
……
李俶帶著慰問隊走到最近的一處行軍鍋邊上,正好看到一個四五十歲的老兵正仰著頭拼命的舔碗,他身邊一個看起來不知道有沒有十八歲的新兵蛋子則眉頭緊簇,仿佛在思索著什么軍國大事。
他微微一笑,“喂,這位小哥,在想什么呢?”
陳北戰被問話驚醒,這才發現身邊袍澤已跪了一地,也趕緊有樣學樣跪下,高聲道,“小人參見王爺!”
李俶聞言眉頭一挑,認真的打量起此人,只見他雖然年紀不大,臉蛋兒也白,卻生的高大魁梧,在經年行伍的老兵中也毫不輸陣。
最重要的,此人腦子似乎挺靈光。
“你怎么知道我是個王爺?”李俶問道,他是個沒有職務的王爺,穿的雖然一眼豪華,卻不是官服,沒有顯著標識。
陳北戰抬起頭道,“回殿下,小人當差有一段時間了,雖未有幸得見殿下尊顏,卻識得陛下身邊的高公公和太子。”
“再看殿下一行分明是來代表陛下勞軍的,而您既非太子,肯定是一位王爺。”
陳北戰純屬胡扯,多次輪班入宮宿衛的他其實見過李俶,這般說辭只是為了引起大人物的注意而已,窮苦人家出身的他,從來到長安時就發過誓一定要出人頭地。
李俶眼露欣賞,“你小子有幾分聰明,這番推斷雖然有漏洞,但是結果卻蒙對了,有時候,聰明是一方面,運氣也重要!”
他這番話是對眼前的小兵說的,也是自嘲。
以前雖然讀過很多網絡小說,但從小接受唯物主義教育的他內心是不相信人真的可以穿越的,現在這種事情發生在自己身上了,可以重活一世,當然可以說是運氣爆棚。
但開局卻是在安史之亂的逃亡隊伍中,而且搞不好今晚就會發生兵變了,顯然自己的運氣也沒那么萬能。
除了與這個叫陳北戰的小兵你刻意我上趕的多聊了幾句,李俶與其他聚在此處的老兵們也都分別拉了拉家常,怒刷了一波好感度,讓此處本來有些低沉的氣氛都明朗了不少。
臨走時,他看了一眼高力士,朝陳北戰輕輕踢了一腳,“小子,你看咱們高公公高壽幾何了?”
陳北戰撓撓頭,小心道,“六十來歲?”
高力士其實比李隆基還大一歲,老的很了,只是不知道是不是練了什么內家功夫,那么大的酒壇子竟一路抱的都很穩。
聞言他一陣哈哈大笑,看來無論男女老幼還是太監,都喜歡被夸年輕。
李俶也不點破,佯怒道,“那你還愣著干什么,不知道尊敬長輩嗎?還不快幫公公把東西接著?”
陳北戰聞言大喜,趕緊接過酒壇子跟在李俶的隊伍中。
高力士何等眼力,自然看出皇長孫是看中了這小子想收為己用,只使了個眼色,便有隨從小太監去找陳北戰上官去辦人事調動了。
李俶見狀,對高力士頷首致意,這眼力見兒,就是放在后世的大公司里,也肯定是董事長的貼心老棉襖啊。
穿越前的曾經李俶在一個大廠的總部上班,后被空降去一個城市分公司整頓業務,他知道,降臨到一個新環境后,第一件事就是要刷好感盡快收買人心、培養幾個真正的自己人。
加上擔心兵變被殃及無辜,他這趟勞軍的差事辦的非常認真。
幾個大營全部都打了一圈后,陳北戰捧著的巨大酒壇子中也終于見底了,李俶伸了個懶腰,身上發出一陣噼啪,只覺得比公司年會還累。
轉頭看了一眼后又覺得稍稍欣慰,除了陳北戰,他還收了另一個叫楊玄武的小弟。
陳北戰本來在軍中就屬于比較扎眼的魁梧大漢,和楊玄武一比,卻顯得有些小鳥依人了——這廝目測身高接近兩米,在今天李俶見過的所有大頭兵中也是蝎子拉屎獨一份。
李俶遠遠見到他的時候,他正被三個老兵一起抱著腰,卻一擰胯一甩臂將三人一齊拋飛了出去,跟演武俠似得。
那三人中有一個是他上頭的直屬將領,竟敢毆打上官,按軍法這小子得挨一頓軍棍的,卻被李俶用三大海碗的酒給換了下來。
這等豪爽做派,除了在場軍士敬服,也換來了楊玄武的納頭便拜。
李俶暗暗有些意淫起來,陳北戰和楊玄武正好一文一武,就算我在這個世界最初的班底了,希望你們來日真能給我驚喜吧!
……
正在此時,一個大嗓門用蹩腳的漢話喊道,“喂!那誰,憑什么給我們喝湯,卻給你們自己的兵喝酒吃肉?”
“我們也要吃肉,我們也要喝酒!”
李俶還來不及轉身,就感到后背一陣勁風襲來。
“王爺小心!”高力士見狀一驚,腳步沒見怎么動,人就到了李俶身邊。
然而他閃電般探出的手卻忽的收了回來。
此時李俶已經轉過身來,正好看見楊玄武蒲扇般的巴掌包攥著一個拳頭,另一只手則掐著那家伙脖子拎小雞似的提了起來。
“放肆!快快放開我們王子!”
那人身后的一群武士見自己主子偷襲不成反被擒,一張臉已經被楊玄武掐成了醬紫,紛紛唰的拔出了彎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