長安城的雨倒懸如瀑。

楚憐站在朱雀大街第三戶的枯井旁，看著雨珠逆溯天穹，檐角鎮(zhèn)魂鈴的銅舌劃破雨幕，在青石板上蝕刻出螺旋狀溝壑。他懷中的青銅古燈嗡鳴不止，饕餮紋獸嘴吞吐著血色冰晶，那些本該墜地的雨珠被某種法則扭曲成鎖鏈般的軌跡，蜿蜒鉆入燈口時發(fā)出毒蛇吐信般的嘶響。

井壁青苔泛著金屬冷光，三千七百二十一道刻痕在汞雨中蘇醒，最早的“楚憐“二字泛著青銅銹，最晚的墨跡混著他的血，每一筆轉(zhuǎn)折都與昨夜臨帖時的顫抖完美契合——連右撇末端那點多余的頓挫都分毫不差，仿佛三百年前的自己正握著他的手運筆。

井底第七次傳來嬰兒啼哭的變調(diào)。

楚憐的倒影開始分崩離析，水面下的那張臉?biāo)洪_裂隙，未來魔尊楚燼的鳳凰紋刺破虛妄，豎瞳中流轉(zhuǎn)著十二萬九千六百個世界線的記憶殘片。青銅古燈驟然爆出青焰，火鳳虛影撞向井壁的剎那，汞液凝成的細蛇從刻痕深處游出，每條蛇的七寸都嵌著星髓結(jié)晶，排列成紫微垣崩毀前的星圖。

楚憐的指尖剛觸到蛇鱗，整條朱雀大街的地磚突然翻轉(zhuǎn)，背面的星圖紋路滲出金液，在空中交織成河圖洛書的虛影。太常寺的鼓聲裹著血腥氣漫過皇城，他踩著《破陣樂》殘破的節(jié)拍躍上飛檐。

三百張硝制的人皮在暴雨中舒展，半透明的皮膚映出玄霄派徽記，與母親臨終前緊攥的襁褓紋路交織成詭異的雙重曝光。第七張人皮拂過他面頰時，沉香味混著星髓的腥甜鉆入鼻腔——這是三日前那個借命女人留下的死亡印記。

她的腕骨碎裂聲至今還在青銅燈芯回響。

每次燈焰搖曳都會浮現(xiàn)那截蒼白手腕墜入汞池的畫面，破碎的指甲在池底拼出“景龍三年“的篆文。

“楚師兄，你聽——“

蘇妙晴的幻影從燈焰中浮現(xiàn)，焦黑的指尖劃過他頸后冰裂紋。楚憐聽見自己的心跳正與喪鐘共振，每聲轟鳴都讓井底的汞液沸騰三分。

垂死的少女撕開腹部鳳凰紋。

新生的豎瞳里映出山長立于書塔的身影：“你的時間永遠比喪鐘慢七步。“她隆起的腹部突然爆開，三百只星髓凝成的毒蜂涌出，尾針刺向楚憐瞳孔的瞬間，青銅鎖鏈破土而出絞碎蜂群。

最粗的那條鎖鏈末端系著半塊兵符，鎏金表面“景龍三年楚氏滅門案始“的刻痕，正與懷中玉佩的裂口嚴絲合縫。當(dāng)?shù)谌贄l鎖鏈纏上腳踝時，煙草味從鏈環(huán)滲出。

楚憐想起舊書樓那夜的雨。

鼠群啃食《太虛感應(yīng)篇》的沙沙聲里，老馬夫的桃木煙桿敲碎棋盤上的困局，煙鍋灰拼出北斗吞狼的星象。山長的皂靴踏過“子不語“篇的殘頁，靴底赤鱗砂在燭火下泛著金芒。

那些砂粒此刻正在鎖鏈紋路中流動。

凝成微縮的朱雀圖騰時，楚憐突然明白三天前師尊罰他跪冰崖時，冰層下閃爍的正是這種赤鱗砂的光澤。

大理寺地牢崩裂的轟鳴聲炸響，三百死囚踏著星髓凝成的金階涌向朱雀大街，頸后冰裂紋滲出汞液，在青石板上蝕刻出河圖洛書的紋樣。楚憐踩著第七塊翻轉(zhuǎn)的地磚躍上鼓樓。

主鼓炸裂的殘骸上浮現(xiàn)山長血書。

“弒己者，先誅心。“鼓槌墜地濺起的金液在空中凝成符咒，十二道分身從雨幕顯形——最年輕的那個掌心刻著景龍元年的兵符印記。

“你遲了七步又七息。“

嬰兒啼哭般的聲線撕開雨幕。青銅古燈炸裂的轟鳴吞沒了喪鐘余韻，楚憐在紛飛的灰燼中抓住血書殘頁。

“獵殺進度1/13“的字樣正在被汞液腐蝕。

他轉(zhuǎn)身望向書院方向，舊書樓的瓦當(dāng)在雨中融化成《太虛感應(yīng)篇》的鉛字洪流。山長立于九重書塔之巔，手中《論語》缺失的篇章化作火鳳。

第七次撞擊玄武門時，井底傳來母親咳嗽聲的青銅回響。

那不是病榻上的喘息，而是星髓共振偽造的死亡頻率。楚憐突然意識到，那些侍疾的深夜，母親咯在帕子上的根本不是血痰，而是汞液混合朱砂的贗品。

枯井噴發(fā)的汞液瀑布中，三百年前的頭顱緩緩浮沉。

顱骨天靈蓋的凹陷吞噬著青銅古燈，斷裂的頸骨截面顯露出七重年輪——每層都嵌著不同年代的星髓結(jié)晶。

當(dāng)楚憐將燈身完全按入顱骨時。

朱雀大街的地磚轟然翻轉(zhuǎn)，背面的星圖連結(jié)成覆蓋長安的巨陣。陣眼處升起的青銅燈臺里，魔宗圣女眼球轉(zhuǎn)動著映出蘇妙晴的虛影。

她腹部的鳳凰紋正在分娩。

新生兒的啼哭與井底嬰孩共振，聲波撕碎了楚憐的半幅衣袖，露出臂彎處與山長袖口赤鱗砂完全一致的星圖紋路。

雨勢逆轉(zhuǎn)的剎那。

楚憐踩著冰棱陰影沖向書院。舊書樓的鎮(zhèn)魂鈴早已銹蝕成齏粉，老馬夫的桃木煙桿插在第七壟萵苣地，煙鍋灰拼出的“保身“二字由鼠王殘肢組成。

腐爛的鼠爪攥著半枚開元通寶。

銅錢上的月痕與兵符缺口完美契合。當(dāng)楚憐觸及《太虛感應(yīng)篇》殘頁時，紙頁暴起纏住手腕。

那些被砒霜毒殺的鼠群正在紙纖維中重生。

啃食過朱砂批注的利齒已淬煉成星髓匕首。鼠王獨眼泛著鳳凰紋的幽光，尾骨刺穿紙頁扎向他咽喉：“景龍三年的債，該還了。“

山長的嘆息裹著雨滴墜入耳際。

楚憐抬頭看見他手中的星盤——三百塊玄霄弟子頭骨拼接的兇器。第七塊轉(zhuǎn)向紫微垣時，青銅古燈從井底呼嘯而歸。

燈焰中映出的童年幻象里。

五歲的自己正在院中追逐流螢，槐樹后的山長握緊短劍，劍柄的“燼“字滲出與井底兇器同源的星髓。

幻象中的幼童突然轉(zhuǎn)頭。

瞳孔裂變的鳳凰紋撕開時空：“這次要用哪具尸體當(dāng)錨點？“冰裂紋在楚憐頸后暴長三寸，渭河水面泛起幽冥磷光。

白骨舟破霧而出的瞬間。

擺渡人摘下斗笠——魔宗圣女心口的短劍正在泣血，劍柄墜落的血珠在河底墓碑林間敲擊出《蒿里》古調(diào)。

楚憐看清最近那塊墓碑的字跡。

“景龍三年，楚憐卒于槐樹下。“碑文縫隙里鉆出汞液凝成的根須，纏繞著半塊焦黑的襁褓殘片。

河風(fēng)卷起《甘石星經(jīng)》殘頁。

焦痕中浮現(xiàn)母親扭曲的筆跡：“真正的錨點是第一次死亡。“青銅古燈自動飛向河底時，雨滴終于正常墜地。

某顆雨珠穿過冰裂紋。

在青石板上蝕刻出“楚燼“二字。朱雀大街的喪鐘敲響第十三次，聲波震碎了書院最后一塊完整的琉璃瓦。

三百塊墓碑浮出渭河。

碑文記載著不同輪回的死亡方式：天寶七年溺斃于舊書樓墨池，至德三載被《論語》殘頁割喉，大歷九年遭三百鼠群噬心……

當(dāng)?shù)谄邏K墓碑顯現(xiàn)“永貞元年，弒師而亡“時。

楚憐的冰裂紋已蔓延至鎖骨。山長的笑聲從星盤中炸響，三百塊頭骨誦念著“既明且哲，以保其身“。

楚憐握緊青銅劍刺向幻象。

劍鋒穿透的卻是蘇妙晴隆起的腹部——鳳凰紋第三只眼正在瞳孔深處睜開，映出九重書塔頂端消散的山長虛影。

青銅古燈最后一次爆燃。

將《太虛感應(yīng)篇》的鉛字熔鑄成劍。當(dāng)劍鋒刺入枯井最深處的星髓核心時，三百年前的頭顱在汞液中狂笑：“歡迎來到第十三次輪回。“

雨停時，長安城的地面龜裂成星圖。

楚憐站在朱雀大街中央，看著自己的倒影在萬千裂縫中重復(fù)十二萬九千六百次死亡。

河底的墓碑林倒懸天穹。

每塊墓碑都化作燃燒的星辰。在墜落的星火中，他看清真相：青銅劍上的冰裂紋不是詛咒，而是星髓流動的河床。

弒己任務(wù)不過是天道篩選容器的騙局。

當(dāng)最后一顆星辰墜入渭河時，閉合的冰裂紋深處傳來初代楚憐的嘆息——那聲音與井底嬰兒的啼哭，還有母親臨終前的咳嗽聲，最終匯成青銅古燈永恒的嗡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