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定河底的暗流裹挾著鐵銹味,顧清讓的防水電筒掃過裝甲列車殘骸,光束里浮動的塵埃像是無數冤魂的殘影。陸沉舟用匕首撬開第七節車廂的密封閥,腥臭的綠霧噴涌而出,在防毒面具鏡片上凝成粘稠的液滴。
“是芥子氣混合炭疽孢子。”顧清讓的橡膠手套撫過艙壁的德文標識,“1917年德國人在青島試驗過的生化武器。”他突然扯住陸沉舟的腰帶往后拽,一節銹蝕的鐵軌擦著對方肩頭砸進淤泥,驚起成群食尸鼠。
陸沉舟反手扣住他手腕按在艙門上,防毒面具的呼吸閥幾乎相貼:“顧博士這般緊張我?”
“督察長若變成行尸走肉,”顧清讓屈膝頂開他,“解剖起來倒是方便。”
冷藏柜的鉸鏈早已腐壞,掀開的瞬間涌出冰藍色冷霧。五十個玻璃罐浸泡著嬰尸,臍帶連著手掌大的銅匣。顧清讓用鑷子夾起銅匣內的膠丸,對著光源看見里面蜷縮的變異跳蚤:“日軍把瘟疫宿主封在死胎里,利用鐵路沿線地下水傳播。”
陸沉舟的刀尖突然抵住他后心:“別動。”
顧清讓僵住剎那,耳畔掠過子彈破空聲。暗處穿防化服的槍手轟然倒地,懷中跌出本燒焦的賬簿——正是廣和樓失蹤的票務記錄。陸沉舟翻到被血浸透的那頁,指尖撫過“白露生包場”的字樣:“父親那晚也在觀眾席。”
通風管突然傳來指甲抓撓聲。二十只鐵籠從天而降,每個都關著皮膚潰爛的活尸,脖頸烙著德文編號。顧清讓將酒精潑向控制臺,火光中瞥見活尸腕間的銀鏈:“是膠濟鐵路勞工!他們被用來測試病毒耐受性...”
活尸撞開鐵籠的瞬間,陸沉舟將顧清讓推進消毒艙。艙門閉合前,他望見對方割破手掌將血抹在刀鋒——那是他們昨夜在警局實驗室發現的秘密:顧清讓的血清能短暫抑制活尸行動。
“開門!”顧清讓瘋狂捶打觀察窗。透過防彈玻璃,他看見陸沉舟在尸群中騰挪,軍刀每次劃過活尸脖頸都帶起一串血珠。那些血珠在低溫中凝結成冰晶,折射出控制臺缺失的密碼盤投影。
“左三右七...”顧清讓嘶吼著比劃手勢。陸沉舟旋動轉盤的瞬間,消毒液如暴雨傾瀉。活尸在強酸中化作白骨,他卻因毒氣侵蝕踉蹌跪地。顧清讓撞開艙門時,那人后背已潰爛見骨,手中卻緊握著從活尸體內挖出的磁卡。
“密碼本...最后一頁...”陸沉舟染血的手扯開他衣領,將磁卡按在鎖骨尚未消退的坐標紋路上。靛藍粉末遇血沸騰,顯影出永定河全息地圖——十七處紅點正在向北平移動。
八大胡同的胭脂香混著尸臭,顧清讓拖著板車穿過暗巷。車上“藥材”用油布蓋得嚴實,仍不斷滲出黑血。秦三娘瘋癲前的香料鋪子如今貼著封條,門縫里卻滲出暖黃燈光。
“再動就廢了這條腿。”顧清讓將手術刀扎進桌板,陸沉舟小腿取出的彈頭在瓷盤里叮當作響。他刻意忽略那人腰間隨呼吸起伏的刺青,酒精棉卻擦過對方冰涼的指尖。
陸沉舟突然攥住他手腕:“顧博士的手在抖。”
“陸督察長若死在這兒,”顧清讓挑出最后塊彈片,“明日《晨報》頭條可不好看。”他轉身調配血清時,聽見身后布料窸窣聲——陸沉舟正用刀尖挑開染血的繃帶,露出心口蔓延的毒紋。
子時更鼓響起,暗門忽然滑開。穿百衲衣的老乞丐遞來油紙包,里面是半塊發霉的綠豆糕。顧清讓掰開糕點,錫紙上的密碼正是磁卡缺失的驗證碼:“白露生倒臺那晚,施密特在廣和樓密會的就是丐幫長老。”
暗室深處傳來齒輪轉動聲,整面墻翻轉成鐵路沙盤。永定河微縮模型里,十七列青銅火車頭正噴吐綠霧。陸沉舟將磁卡插入控制臺,屏幕亮起的剎那,兩人瞳孔同時收縮——川島芳子的實時影像出現在東京陸軍總部,她身后的地圖標注著“瘟疫擴散倒計時:12小時”。
“顧先生不妨看看這個。”她輕點按鈕,監控畫面切到警局地牢。顧清讓的助手被鐵鏈懸在半空,胸口貼著帶倒刺的電極,“每節車廂都裝著這樣的驚喜,不知能撐到第幾個?”
陸沉舟突然拔槍射碎顯示屏,飛濺的零件中藏著微型炸彈。顧清讓撲倒他滾進密道時,背后傳來驚天動地的爆炸聲。氣浪掀翻貨架的瞬間,他感覺陸沉舟的手護住自己后頸,灼熱呼吸掃過耳廓:“磁卡是陷阱...真正的引爆器在...”
密道出口竟通向梨園戲臺。月光透過殘破的頂棚,將白露生的等身銅像照得鬼氣森森。顧清讓的懷表指針突然逆跳,他扳動銅像手中的折扇機關,地磚下升起布滿按鈕的控制臺——每個按鍵都刻著《牡丹亭》的曲牌名。
“驚夢對應永定門,離魂是西直門...”陸沉舟的指尖懸在“回生“鍵上,“川島故意用戲詞做密碼,因為她知道...”他突然咳出黑血,毒紋已爬至喉結,“知道我是白露生的兒子。”
顧清讓攥住他按向按鍵的手:“你想同歸于盡?”
“十七輛瘟疫列車里,”陸沉舟露出罕見的笑,“有十二輛經過陸軍醫院。”他腕表響起整點報時,距離子夜還剩三刻鐘。
陸軍醫院的穹頂回蕩著鐘擺聲。顧清讓的白大褂下藏著綁滿炸藥的束帶,手術推車上的“尸體”突然扣住他手腕。陸沉舟扯開裹尸布,露出腰間纏繞的磁感引信:“川島在等我們引爆負三層的主控室。”
停尸房的冷氣管道滴著血水。顧清讓掀開第七張裹尸布,千代子剝去皮的臉赫然呈現,口腔里塞著微型膠片。顯影后是份名單——十二個日軍高官的名字旁,竟標注著陸沉舟在東京陸軍學堂的學籍編號。
“你早知道我的身份。”陸沉舟將槍上膛,“現在滅口還來得及。”
顧清讓卻將槍口轉向自己太陽穴:“督察長若真是細作,”他扣住對方手指搭上扳機,“此刻便該動手。”
頂燈突然炸裂。川島芳子的笑聲從廣播傳來:“好一對亡命鴛鴦!”所有停尸柜同時彈開,腐尸眼窩里安裝著炸彈倒計時。顧清讓狂奔向配電室,陸沉舟逆著尸潮為他開路。軍刀卷刃的剎那,他徒手擰斷活尸脖頸,斷骨聲與少年時在東京巷戰中的記憶重疊。
負三層的鐵門需要雙重認證。顧清讓扯開領口露出鎖骨坐標,陸沉舟割破手掌將血抹在感應器。虹膜掃描的瞬間,他忽然傾身吻住對方——這個帶著血腥味的吻觸發隱藏指令,門禁顯示:“白露生DNA認證通過”。
主控室的巨型沙盤正在模擬瘟疫擴散。川島持刀而立,刀尖挑著顧清讓助手的喉結:“選吧,顧博士。救這書呆子,還是救半個北平城?”
陸沉舟突然甩出鋼索纏住沙盤支架:“還記得廣和樓的蹺功戲嗎?”顧清讓會意躍上鋼索,在搖搖欲墜的沙盤上疾奔。每踏碎一處瘟疫標記點,對應的列車便在地圖熄滅。川島舉槍射擊時,陸沉舟用身體擋住彈道,軍刀脫手刺穿她右肩。
“你父親...當年也是這樣...”川島咳著血狂笑,“擋在白露生面前...”
顧清讓按下總控鈕的瞬間,陸沉舟從背后擁住他。氣浪掀翻屋頂的剎那,他聽見那人在耳畔低語:“活下去,替我看看太平年景。”
廣和樓的廢墟在月光下泛著青灰,燒焦的戲臺楹聯殘存著“功名富貴鏡中花”半句。顧清讓的鹿皮靴踩碎一片琉璃瓦,碎碴里忽然滾出顆眼球狀的玻璃珠,瞳孔位置刻著菊花紋。
“陸督察長的仰慕者倒是癡情。”他用鑷子夾起玻璃珠對著月光,“連眼珠子都做成紀念品。”
陸沉舟正用軍刀挑開坍塌的幕布,聞言反手將刀擲向他耳畔。刀鋒擦過鬢角釘入梁柱,驚起巢中寒鴉:“顧博士若喜歡,回頭送你一匣子。”
幕布后赫然是半截戲臺機關,二十具焦尸保持著生前的姿態——有的作蘭花指,有的甩水袖,最中央那具竟擺著《游園驚夢》的臥魚身段。顧清讓蹲身查看,發現尸體腰間系著銅鈴,鈴舌上刻著德文數字。
“左三右七,跟裝甲列車的密碼相同。”他晃動銅鈴,尸體突然齊刷刷轉頭,焦黑的眼窩里爬出金環蛇。陸沉舟揮刀斬蛇,蛇血濺在殘破的戲單上,竟顯出一行朱砂小楷:“子時三刻,牡丹亭。”
后院古井傳來梆子聲,井繩上倒吊著個紙人,描著白露生的妝容。顧清讓用懷表磁針測向,紙人心臟位置突然裂開,掉出半卷《鎖麟囊》的工尺譜。陸沉舟翻到“春秋亭”那段,音符走勢竟與永定河暗渠完全重合。
“川島倒是風雅。”顧清讓將工尺譜卷成筒狀,“把瘟疫擴散圖藏在曲譜里。”他突然用譜子敲了敲陸沉舟腰間的銅匣,“督察長不覺得,這匣子尺寸正好能裝下...”
話音未落,井底傳來嬰兒啼哭。二十盞白燈籠自下而上逐次點亮,照出井壁密密麻麻的銘文——全是德文記錄的病毒培養數據。陸沉舟扯動井繩,拽上來個檀木戲箱,箱面牡丹紋竟是用人發繡成。
“顧博士請。”陸沉舟退后半步,“您不是最愛解謎?”
“若開出個艷尸,”顧清讓戴上橡膠手套,“還望督察長英雄救美。”
箱內躺著具穿德軍制服的干尸,胸口插著把銅尺,與施密特案的兇器一模一樣。干尸手中攥著褪色戲票,日期是光緒二十六年冬至。顧清讓用顯影藥水涂抹戲票,背面浮現血色地圖——標注著西郊亂葬崗的某個墳冢。
“這尺子...”陸沉舟突然奪過銅尺對準月光,刃口映出顧清讓的側臉,“是梨園懲戒學徒的戒尺,我父親也有一把。”
子夜更鼓驟響,焦尸們突然手舞足蹈。銅鈴聲里混著白露生的唱腔:“原來姹紫嫣紅開遍...”顧清讓將酒精潑向戲臺殘燭,火光中驚見那些焦尸的關節處都拴著銀絲——直通井底的機關中樞。
“好個牽絲戲!”陸沉舟斬斷銀絲,尸群轟然倒地。最后一根銀絲斷裂時,井底升起琉璃棺,白露生的尸身浸泡在琥珀液中,手中玉玨與陸沉舟的嚴絲合縫。
顧清讓突然將玉玨按在陸沉舟心口:“白老板若知親子與宿敵后人...”
“顧家當年舉報戲班通敵的賬,”陸沉舟反手將他抵在棺槨上,“顧博士打算怎么還?”
琉璃棺突然滲出血水,白露生的尸體睜眼狂笑。井壁開始滲漏綠色毒霧,顧清讓扯著陸沉舟躍上井繩:“督察長的家務事,不妨等...”
“等見了閻王再算?”陸沉舟割斷井繩,兩人墜入地下暗河。湍流中浮著德軍頭盔,內襯里貼著秦三娘的胭脂鋪票據。
暗河盡頭的溶洞懸滿戲服,每件都鼓脹如人形。顧清讓的匕首劃破一件蟒袍,掉出泡發的日軍尸體,腰間別著翡翠鑰匙。陸沉舟突然扯開他衣領,將鑰匙按在鎖骨淤青處——皮膚赫然浮現“廣和樓”三個反字。
“川島在鑰匙上涂了接觸性毒素。”顧清讓拍開他的手,“督察長是想殉情還是滅口?”
“顧博士若化成膿水,”陸沉舟抹去指尖沾到的藥膏,“倒省了棺材錢。”
溶洞深處傳來三弦聲,穿百衲衣的乞丐坐在尸骨堆上,腳邊擺著二十個貼符的陶罐。顧清讓認出是秦三娘調香用的器皿,罐口封泥印著菊花紋。老乞丐突然開口,唱的卻是《牡丹亭》的“魂游”:“這瓶兒不是那瓶兒,好藏人血胭脂...”
陸沉舟的子彈擊碎陶罐,爬出的竟是變異鼠群。顧清讓將懷表改裝成電流裝置,鼠群在電光中爆成血霧。血霧凝結成地圖指向陸軍醫院,老乞丐的尸身忽然塌陷——竟是無數毒蛇纏繞成的傀儡。
“薛神醫的換皮術。”顧清讓用鑷子夾起蛇皮,“他在天橋表演的人蛇共舞...”突然被陸沉舟攔腰抱起,原先站立處刺出三把東洋刀。川島芳子的殘影在鐘乳石間閃爍,和服下擺滴著尸蠟。
“游戲該結束了。”她的聲音從四面八方傳來,“看看二位腳下。”
青石板上刻著《長生殿》的戲詞,每句對應一處機關。顧清讓踏著“仙樂風飄處處聞”的節奏前行,地面突然塌陷。陸沉舟甩出鋼索纏住他腰身,自己卻被倒吊著浸入毒池:“顧清讓,你他媽要是解不開這謎...”
“陸懷瑾!”顧清讓首次喚他表字,“西南坤位,踏'緩歌慢舞凝絲竹'!”
戲臺機關轟然啟動,溶洞頂部落下暴雨。雨水沖刷出石壁上的德文公式,顧清讓邊躲閃毒箭邊心算:“是病毒擴散速率方程式!需要兩個活體同時...”
陸沉舟已割斷鋼索躍至他身側,染血的手掌按上石壁:“數到三,一起輸密碼。”
“一...”顧清讓嗅到他身上的沉水香。
“二...”陸沉舟的槍管貼著他脊梁。
“三!”兩人指尖同時按下,毒池突然沸騰,升起具貼滿符咒的鐵棺。棺內白露生的尸體手握電報機,摩斯密碼的滴答聲竟與《貴妃醉酒》的鼓點完全吻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