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7年冬，北平正陽門火車站。

顧清讓裹緊駝絨大衣，還是被灌進月臺的冷風激得打了個寒戰。他望著站臺上那具覆蓋白布的尸體，德式軍靴在結霜的鐵軌旁踩出細碎的冰碴。德國領事館的官員正在用母語激烈爭吵，幾個巡警抬著擔架進退維谷。

“讓開！”

身后傳來馬蹄鐵叩擊青石板的脆響，顧清讓轉身時險些撞上一匹純黑駿馬。馬背上的人勒緊韁繩，軍氅下露出半截深藍警服，銀質肩章在暮色里泛著冷光。

“陸督察長。”巡警們齊刷刷立正。

男人翻身下馬，黑色皮手套掀開白布一角。顧清讓看見死者發青的面容，嘴角凝固著詭異的微笑，像是被凍僵的曇花。更詭異的是那雙手——十指交叉按在胸前，像是虔誠禱告的姿勢，指縫間卻滲出暗紅血痕。

“死者卡爾·施密特，柏林鐵路公司總工程師。“陸沉舟的聲音像是浸過冰水，”今晨八點被發現死于貴賓候車室，門窗反鎖，鑰匙在死者西裝內袋。”

顧清讓注意到他說“被發現”時喉結微微顫動，仿佛在吞咽某種苦澀的真相。候車室雕花玻璃窗映著殘陽，將陸沉舟的側臉切割成明暗交錯的碎片，那道從眉骨延伸到下頜的舊疤此刻泛著暗紅。

“這不是自殺。”顧清讓脫口而出。

陸沉舟猛然轉頭，灰藍瞳孔縮成針尖：“你是何人？”

“顧清讓，受聘于司法部刑事調查科。“他從大衣內袋掏出證件，”慕尼黑大學犯罪心理學博士，專攻密室殺人...”

話音未落，陸沉舟已經扯住他手腕往候車室拖。顧清讓踉蹌著撞上黃銅門把手，聞見對方身上若有若無的沉水香，混著馬鞍皮革的氣息。

“既然擅長密室，“陸沉舟一腳踹開橡木門，“那就證明給我看。”

貴賓室內暖氣未散，留聲機還在咿呀唱著《夜來香》。顧清讓蹲在波斯地毯上，指尖拂過壁爐邊緣的浮灰：“兇手是從這里進來的。”

“壁爐通道僅容孩童通過。”陸沉舟冷笑，“難道兇手是孫猴子變的？”

“不，是蛇。”顧清讓舉起鑷子，從爐膛夾出一片泛著幽藍的鱗片，“印度金環蛇，毒液能致幻。死者臨終前的笑容，正是神經毒素侵蝕的結果。”

他忽然貼近陸沉舟耳畔，呼吸掃過那道疤痕：“督察長聞到了嗎？茉莉香精的味道。兇手用香水掩蓋蛇腥，卻忘了蛇蛻會沾著...”

話音戛然而止。陸沉舟的配槍抵住他腰側，槍管透過西裝傳遞著金屬的寒意。顧清讓感覺后頸滲出冷汗，卻揚起下巴：“怎么？戳破您偽造自殺現場的伎倆，就要滅口？”

窗外傳來蒸汽機車嘶鳴，震得水晶吊燈叮咚作響。陸沉舟突然收槍入套，從死者僵硬的指縫間抽出一柄青銅鑰匙：“今早德國領事接到恐嚇信，要求公開1900年膠濟鐵路借款密約。這把鑰匙，本該插在死者心口。”

鑰匙柄上蝕刻的“永定河”三字讓顧清讓瞳孔驟縮。去年保定府連環失蹤案，七具河漂子身上都有同樣標記。他還想說些什么，陸沉舟已經大步流星走向月臺。

“給你三天。”男人翻身上馬，軍氅在暮色里翻涌如夜潮，“查清鑰匙來歷，否則我就把你這留洋的假神仙扔進炮局胡同。”

顧清讓望著馬蹄濺起的雪沫，突然注意到陸沉舟右手虎口有圈淡紅齒痕——是新鮮的傷口，邊緣泛著詭異的青紫色。

永定河的冰面泛著青灰色，顧清讓的鹿皮靴陷進蘆葦叢的積雪。他舉起黃銅望遠鏡，對岸石橋墩上暗紅的苔蘚斑駁如血。昨夜從司法部檔案室偷出的卷宗在懷中發燙——1900年膠濟鐵路勘測隊七名德籍工程師，正是消失在這樣寒冷的冬夜。

“顧先生好雅興。”

馬鞭破空聲驚起寒鴉，顧清讓轉身時陸沉舟的軍靴已踏碎冰凌。那人披著玄狐大氅，腰間卻掛著格格不入的紫銅懷表，表鏈纏著三枚銹跡斑斑的鐵路道釘。

“督察長跟蹤人的癖好，倒是比查案本事強些。”顧清讓故意將望遠鏡對準陸沉舟領口，瞥見鎖骨處若隱若現的青紫脈絡，“蛇毒入心脈的滋味如何？”

陸沉舟猛然掐住他咽喉按在枯柳樹上，枯枝積雪簌簌而落。顧清讓呼吸困難間聞到對方袖口飄來的新鮮藥香——川烏、雪蓮、還有...曼陀羅汁液的味道。

“你偷翻我藥渣。”陸沉舟指尖力道又重三分，灰藍瞳仁泛起血絲，“德國領事館今晨又收到半截斷指，裝在西式藥瓶里。顧博士要不要猜猜，下一個被寄零件的會是誰？”

顧清讓突然抬膝頂向對方腰腹，趁陸沉舟吃痛松手時，將冰涼的物件拍在他掌心。是枚孔雀藍琺瑯袖扣，背面蝕刻著雙頭鷹徽記。

“今早八大胡同的暗娼說，施密特死前夜在此宴客。”他撫著頸間紅痕冷笑，“陪酒的日本藝伎袖口缺了枚扣子，偏巧我在這位督察長的馬鞍縫里找到了。”

河面忽起狂風，卷起陸沉舟大氅下藏著的東洋肋差。刀柄纏繩褪色處，隱約可見菊花紋章。顧清讓瞳孔驟縮，想起慕尼黑警局檔案里那些剖腹者照片，腸子都凍成冰碴。

“你果然...”話音未落，對岸傳來凄厲慘叫。

兩人奔過石橋時，見著巡警老趙癱坐在冰窟旁。浮冰間卡著具女尸，杏色和服浸透血水，左手無名指齊根而斷。最駭人的是那張臉——皮膚如蟬蛻般完整剝落，露出猩紅肌理，卻用金線繡著朵含苞牡丹。

“是春櫻館的千代子。”陸沉舟蹲身查看尸體后頸，“有注射痕跡。”

顧清讓卻盯著女尸右手指甲里的靛藍粉末：“這不是普通脂粉。你看這色澤，分明是顯影藥水——她在暗房工作過！”

話音未落，陸沉舟突然扯著他滾向冰面。子彈擦著耳畔掠過，擊碎岸邊拴船的纜樁。二十步外蘆葦蕩里，穿羊皮襖的槍手正在裝填子彈。

“東北造毛瑟步槍。”陸沉舟解下大氅罩住顧清讓，自己貼著冰面蛇形前進，“彈匣五發，還剩...”

第四聲槍響時，顧清讓將懷表擲向空中。槍手本能地朝反光處射擊，陸沉舟趁機躍起劈手奪槍。扭打間冰面開裂，兩人墜入刺骨河水。

顧清讓正要施救，忽見渾濁冰水下寒光一閃。陸沉舟的匕首插進槍手咽喉，血霧如紅蓮綻放。他浮出水面時，唇色已凍得發紫，卻將個油紙包拋上岸。

“密碼本...”話音未落便昏死過去。

顧清讓哆嗦著解開紙包，泛黃的冊子上密密麻麻寫著德文數字。當翻到夾著干枯櫻花瓣那頁，他渾身血液瞬間凝固——這分明是膠濟鐵路沿線炮臺布防圖！

夜色降臨時，顧清讓在警廳值班室生了炭盆。陸沉舟裹著毛毯縮在鐵架床上，平日凌厲的眉眼被火光柔化。顧清讓替他換藥時，發現腰間有道陳年箭傷，位置與千代子尸體的刀口完全重合。

“看夠了？”陸沉舟忽然睜眼，攥住他手腕，“顧博士對男人身體也這般好奇？”

“我在看這個。”顧清讓晃了晃從他枕下摸出的銀質酒壺，壺底刻著“青木“二字，”日本特高課高級軍官才有的東西。

陸沉舟奪過酒壺灌了一口，突然扣住顧清讓后腦壓向自己。清酒混著血腥氣渡進口中，灼得人眼眶發燙。糾纏間毛毯滑落，露出后背猙獰的刺青——半凋的菊花纏繞鐵路道軌，正是德國遠東鐵路公司的標志。

“二十年前，我父親是勘測隊翻譯。”陸沉舟喘息著推開他，從內衣夾層抽出張泛黃照片，“七具尸體漂在永定河那晚，他帶回了這個。”

照片上是群穿獵裝的德國人，站在寫著“灤河鐵橋”的碑石前。施密特年輕的臉混在其中，手搭在個穿和服的女子肩上。顧清讓用放大鏡細看，驚覺那女子耳墜竟是兩把微型鑰匙。

窗外忽傳來三長兩短的叩擊聲。陸沉舟瞬間披衣佩槍，卻從窗臺取回個竹筒。倒出的信箋印著櫻花水紋，只有一行小楷：“子時三刻，廣和樓《鎖麟囊》。”

“是千代子的字跡。“顧清讓嗅著信紙上的沉香味，“她指甲里的顯影藥水...兇手在找膠卷！”

戲樓燈籠在雪夜中搖晃如鬼火。兩人伏在包廂絨簾后，看臺下川島芳子戴著貂皮暖耳，正與德國武官耳語。當唱到“朱樓起，玉人渺”時，武官突然抽搐倒地，戲臺機關噴出粉色煙霧。

顧清讓沖下樓時踩到團柔軟物件——是川島芳子的暖耳，內層縫著半張軍用地圖。陸沉舟用酒浸濕地圖，顯露出永定河畔標紅的“17號橋墩”。

“是當年失蹤的勘測點。”顧清讓話音未落，戲臺幕布轟然墜落。二十具吊死的尸首隨風晃蕩，皆穿著德式鐵路制服，腳腕銅牌刻著1900.12.24。

陸沉舟突然悶哼跪地，后頸浮現蛛網狀青斑。顧清讓扯開他衣領，見舊傷處扎著枚孔雀尾羽狀的毒鏢，與千代子耳墜如出一轍。

“忍冬藤...快找忍冬藤...”陸沉舟攥著他衣襟的手漸漸松開，眼底卻泛起溫柔笑意，“當年父親...往西廂房...”

爆炸聲震碎琉璃瓦，火舌瞬間吞沒戲臺。顧清讓背起昏迷的陸沉舟撞開后窗，雪粒子混著火星往喉嚨里鉆。他忽然想起施密特僵硬的微笑——原來那不是蛇毒，是看到地獄時的恍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