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并非凝固,而是被拉長、扭曲,像一塊粘稠的糖漿。林默的視線牢牢吸附在拆信刀那道冰冷的寒芒上。辦公室的喧囂——鍵盤的敲擊、電話的振鈴、遠處模糊的談笑——徹底退潮,沉入一片死寂的深海。唯一的聲音,是她自己血液在耳道里奔流的轟鳴,沉重、粘滯,如同瀕死的巨獸在泥沼中喘息。
“結束”的念頭不再是抽象的低語,它已具象為刀鋒的觸感,一種冰冷到灼熱的誘惑。它承諾著無痛的沉沒,承諾著將這片沉重得令人窒息的黑暗徹底關停?;钕氯サ囊庵?,那根名為“不得不”的細線,在巨大的痛苦和這看似終極的解決方案面前,繃緊到了極限,發出細微卻清晰的、即將斷裂的哀鳴。
她的手指,不再是屬于她意志的延伸,而像是被那道寒芒吸引的鐵屑,帶著一種近乎宿命的僵硬,緩緩地、試探性地伸了出去。指尖首先觸碰到了冰冷的金屬刀柄。那觸感,并非預想中的銳利,而是一種深入骨髓的寒意,順著指骨瞬間蔓延至整條手臂,讓她不由自主地打了個寒顫。
就在這寒顫的間隙,一絲極其微弱、幾乎被絕望淹沒的恐懼,像水底的泡泡一樣冒了出來。但這恐懼轉瞬即逝,被更洶涌的麻木和一種詭異的“決心”覆蓋。她的手指收攏,握住了刀柄。不銹鋼的冰冷質感緊貼掌心,帶來一種奇異的“真實”感,仿佛在確認這個結束的途徑是切實存在的。
沒有猶豫,沒有掙扎。在那一刻,所有的思考、所有的聲音——無論是外界的還是內心的——都消失了。她像一個被設定好程序的機器,執行著腦海中那個唯一的、清晰的指令。她甚至沒有看自己的手腕,視線依舊空洞地停留在桌面某處,仿佛那即將被傷害的軀體是另一個人的。
右手握著刀,左手的手腕內側朝上,隨意地擱在桌沿。然后,幾乎是帶著一種不耐煩的、想要盡快擺脫這無邊痛苦的粗暴,她將刀尖壓了下去。
嗤——
一個細微的、令人牙酸的聲音,并非金屬摩擦皮肉,更像是堅韌的布料被驟然撕裂。緊接著,一股尖銳到極致的、滾燙的劇痛,像一道高壓電流,猛地從手腕竄上手臂,直沖大腦!這突如其來的、遠超預料的劇痛,瞬間擊穿了那層麻木的屏障!
“啊——!”一聲短促的、壓抑在喉嚨深處的抽氣聲從她齒縫里迸出。并非尖叫,更像是一種被猝然扼住喉嚨的窒息音。
視線本能地、不受控制地垂落。在她蒼白皮膚的手腕內側,一道約莫兩厘米長的口子赫然出現。起初是極細的一條白線,仿佛只是表皮被劃開。但幾乎是同時,鮮紅的血珠像被驚醒的蟲卵,迅速地從那條白線里滲透出來,匯聚、膨脹,然后沿著皮膚光滑的弧度蜿蜒流下,帶著生命特有的溫熱觸感,滴落在桌面的淺色木紋上,暈開一小團刺目的、不斷擴大的暗紅。
預想中的“解脫”沒有出現。取而代之的,是火燒火燎的劇痛!這痛楚如此真實、如此野蠻,像一把燒紅的烙鐵直接按在了神經末梢上。它粗暴地撕開了意識的重重迷霧,將她從那個冰冷的“結束”幻夢中硬生生拽了出來!麻木感瞬間被撕碎,被這原始的、生理性的劇痛所取代。
這痛楚像一記耳光,狠狠扇在她瀕臨崩潰的意識上。一種原始的、源自生物本能的恐慌,比任何抑郁的絕望感都更迅猛、更直接地攫住了她!看著那不斷涌出的鮮血,看著它在桌面上蔓延的暗紅色圖案,一個冰冷的事實帶著前所未有的清晰度砸進她的腦海:她在流血。她會死。如果不止住,真的會死在這里,在眾目睽睽之下。
這個認知帶來的不是解脫,而是鋪天蓋地的、純粹的恐懼!死亡的具象化,遠比抑郁描繪的虛無黑暗更令人膽寒。她不想死!至少,不是這樣!不是在這個冰冷的工位上,以這種狼狽而丑陋的方式!
求生的本能,那個被抑郁深埋的“不得不”,在這一刻,以一種更原始、更強大的力量爆發出來!
“不…”她喉嚨里發出一聲模糊的氣音。幾乎是同一時間,她像被燙到一樣猛地丟開了那把拆信刀。不銹鋼刀身“哐當”一聲掉在鍵盤上,又彈落到地毯上,發出沉悶的響聲。這聲音在死寂的真空里顯得格外刺耳。
劇痛和恐懼讓她全身的肌肉都在不受控制地痙攣。她左手死死攥住右手腕傷口上方幾厘米的地方,用盡全身力氣擠壓,試圖阻止血液的奔流。指縫間立刻被粘稠溫熱的液體浸透。她能感覺到脈搏在指尖下瘋狂跳動,每一次搏動都伴隨著新鮮的、涌動的溫熱感。
冷汗瞬間浸透了她的額發和后背。眩暈感排山倒海般襲來,視野的邊緣開始發黑,像老舊的膠片在燃燒。辦公室的聲音,那些鍵盤聲、說話聲,突然又回來了,但像是被調大了音量,尖銳地沖擊著她脆弱的耳膜,在她混亂的大腦里掀起風暴。她能聞到一股淡淡的、令人作嘔的鐵銹味——那是她自己的血。
就在這時——
“林默?你怎么了?天哪!你的手!”
一個驚恐到變調的女聲,像一把尖錐,刺破了林默周遭那層無形的真空罩子。是蘇晴。她端著一杯剛沖好的咖啡,正要去茶水間,無意中瞥見了林默這邊詭異的寂靜和桌面上刺眼的紅色。
蘇晴的尖叫如同一個信號,瞬間打破了這一角的死寂。周圍幾個同事聞聲抬頭,目光聚焦過來。當看清林默煞白的臉、她死死捂住卻仍有鮮血不斷滲出指縫的手腕,以及桌面上那把沾血的拆信刀和那攤刺目的血跡時,空氣仿佛凝固了半秒,隨即爆發出更大的騷動。
“血!好多血!”
“怎么回事?!”
“快!快叫救護車!”
“誰有干凈毛巾?快按住傷口!”
驚呼聲、詢問聲、雜亂的腳步聲瞬間將林默包圍。她被隔絕的真空被徹底打破,取而代之的是一種令人窒息的、帶著強烈窺探和恐慌的喧囂。她像個在舞臺上突然暴露在強光下的拙劣演員,所有的狼狽、痛苦和失控都被迫呈現在眾目睽睽之下。
蘇晴第一個沖到她身邊,臉色比林默還要蒼白,手里的咖啡杯“啪”地掉在地上,褐色的液體濺了一地?!澳?!默!你怎么了?發生什么事了?!”她語無倫次,想伸手去碰林默又不敢,眼神里充滿了難以置信的恐懼和慌亂。
林默沒有看她,也沒有看任何圍攏過來的人。她只是低著頭,死死地、用盡全身力氣地按著自己的手腕,指關節因為用力而泛出青白色。身體的顫抖無法抑制。巨大的羞恥感如同冰冷的潮水,混合著手腕的劇痛和失血帶來的眩暈,將她徹底淹沒。她恨不得立刻消失,或者讓地板裂開一條縫將她吞噬。
救護車的鳴笛聲由遠及近,尖銳地撕破了寫字樓沉悶的空氣。這聲音宣告著這場意外災難的升級,也意味著她精心維持的“正常”假象,在這一刻,隨著那道冰冷的刻痕和刺目的鮮血,被徹底、無情地撕得粉碎。那個“不得不”活下去的意志,以一種她從未預料到的、近乎屈辱的方式,強行將她從深淵邊緣拖拽回來,拋入另一個充滿未知與審視的漩渦中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