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云再睜眼時，眼前只有一片化不開的黑。

喉嚨像被浸在冰水里，他本能地想抬手摸胸口，卻發現手臂抬起時帶起一片細碎的漣漪——這里的空氣不是空氣，更像某種粘稠的膠質，沾在皮膚上涼得刺骨。

“你終將歸來。”

聲音從四面八方涌來，像無數人貼著他耳膜同時開口，尾音重疊成嗡鳴。

李云踉蹌后退半步，靴底觸到某種硬物——低頭的剎那，腳邊的黑暗突然翻涌，凝結成一面青銅古鏡。

鏡面蒙著層灰霧，卻清晰映出他初到地府那日的模樣：青衫沾著人間的露水，站在忘川邊攥著勾魂幡，指尖還在發抖。

“這是……”他伸手觸碰鏡面，倒影里的“自己”突然轉頭，眼底泛著幽冥特有的幽藍：“第一次勾魂就敢硬闖枉死城，你天生就是逆命的種。”

話音未落，那面鏡子“咔嚓”裂開，碎成星芒重新沉入黑暗。

下一秒，新的鏡子在右側浮現——這次映出的是他從未見過的場景：紅月當空，他站在九重冥殿之巔，手中握著的不是歸墟令，而是一柄纏繞著鎖鏈的黑劍，腳下跪著的是十殿閻王，連輪回王都在其中，額頭抵著青石板。

“未來？”李云瞳孔驟縮，后退時又踢到什么。

第三面鏡子升起，畫面里他穿著現代的白襯衫，站在暴雨中的十字路口，懷里抱著個渾身是血的老人——那是他前世最后記憶里的場景，送外賣時遇到車禍的獨居爺爺，他背著人在雨里跑了三公里，最終還是沒能送到醫院。

“夠了！”李云吼出聲，聲音撞在黑暗里連回聲都沒有。

他這才發現自己的呼吸聲格外清晰，每一次吸氣都像在吞咽碎冰。

那些鏡子仍在不斷浮現，有他和鐘逸蹲在孟婆攤搶糖人的笑鬧，有任軒深夜替他補勾魂冊的側影，甚至有他前天在陰陽路救的那只通人性的黑貓，此刻正用爪子拍他的褲腳。

“這些都是……”他喉結滾動，突然意識到所有畫面都圍繞著“他”展開，卻又不全是他記得的“他”。

就像那幅站在冥殿之巔的場景，他明明從未上去過，可畫面里的“他”握著劍的姿勢，竟讓他生出幾分熟悉的掌控感。

“云子！”

突然有滾燙的溫度攥住他手腕。

李云猛抬頭，看見鐘逸正站在他面前——對方的魂體邊緣泛著不穩定的白光，像是被強行扯進這空間的虛影。

鐘逸的哭喪棒不知何時掉在腳邊，發帶散了半縷，眼睛紅得像要滴血：“別信那些鬼鏡子！這是幻覺，是命召設的局！”

“鐘逸？你怎么進來的？”李云下意識回握，掌心觸到的溫度讓他眼眶發酸——這不是幻覺，鐘逸的手在抖，指甲蓋因為用力發白，和他們小時候在人間被地痞圍毆時，鐘逸攥住他手腕的觸感一模一樣。

“歸墟令！”鐘逸喘著氣，另一只手舉起那枚金紅令牌，“我試著重溫你激活它的法訣，結果……結果這破玩意兒突然把我拽進來了！”他盯著李云身后不斷浮現的鏡子，喉結動了動：“我在外面看見你的命格被鎖成了黑繭，任軒說這是命召，有人要把你拽去什么地方。云子你聽我說，你是勾魂鬼差李云，是敢在輪回王面前捅穿命律的主兒，不是誰的……”

“替身。”李云接口，突然笑了。

那些鏡子里的畫面還在翻涌，但鐘逸掌心的溫度像根釘子，把他的意識釘回了實處。

他想起前晚三人在鬼市吃宵夜，鐘逸喝多了拍著他肩膀說“哥幾個要當地府最野的勾魂 trio”，任軒在旁邊默默替他剝毛豆。

這些真實的、帶著煙火氣的記憶，比任何幻象都滾燙。

“謝了。”李云捏了捏鐘逸的手腕，轉頭看向黑暗深處——他能感覺到，那個說話的“存在”還在更深處。

那些呢喃聲弱了些，卻仍像潮水般漫過耳際。

“云子？”鐘逸察覺他的視線，順著望去，卻只看見一片漆黑，“你在看什么？”

“有人在等我。”李云松開鐘逸的手，向前走了兩步。

這次腳下沒有鏡子浮現，黑暗像活物般分開，露出一道由幽藍光點鋪成的小徑。

他回頭對鐘逸笑：“你先回去，任軒一個人應付外面那些閻王的探子，肯定手忙腳亂。”

“你瘋了？”鐘逸急得要拽他，手卻穿過他肩膀——不知何時，李云的魂體開始變得凝實，而他的虛影正在變淡，“我不走！要走一起走——”

“鐘逸！”

遠處傳來任軒的低喝。

鐘逸的虛影猛地一顫，轉頭看向聲音來源處，那里有團微弱的金光在閃爍，是幽冥令的召喚。

他咬了咬牙，從懷里摸出顆紅色藥丸塞進李云掌心：“這是孟婆給的醒神丹，含在嘴里能破幻。我和老任在外面撐著，你要是遇到什么不對勁……”

“我知道。”李云把藥丸攥進手心，“告訴任軒，別硬扛那些閻王的人。”

鐘逸的虛影終于開始消散，最后一句話被扯得支離破碎：“要是那玩意兒敢傷你……老子就算拆了冥嶺……也要把你撈回來……”

黑暗重新籠罩。

李云低頭看了眼掌心的藥丸，沒急著吃——他能感覺到，那個存在已經很近了。

光點小徑的盡頭，站著道模糊的身影。

說“身影”其實不太準確，那更像團被黑霧包裹的輪廓，只有一雙眼睛清晰得過分，像兩簇燒了千年的鬼火，紅得滲人。

“歡迎回家，棄者。”

聲音響起的剎那，李云胸口的命咒突然灼燒起來。

他下意識捂住心口，卻發現那灼痛里帶著種詭異的親切感，像久別重逢的舊傷。

黑霧中的身影抬起手，指尖有幽藍光絲飄來，纏繞住他的手腕，那些被鏡子映出的畫面突然在他腦海里翻涌，前世、今生、未來，像被人強行塞進了他的記憶。

“你是誰？”李云聲音發啞，“為什么說我是棄者？”

身影沒有回答，只是向前走了半步。

黑霧散開些，露出他腰間掛著的半塊玉牌——和李云胸口的命咒形狀一模一樣，像是同一塊玉牌裂成的兩半。

李云的瞳孔劇烈收縮。

他突然想起前章結尾那道透過黑暗看他的眼睛，和眼前這雙，分明是同一雙。

“你……”他剛要開口，意識突然開始模糊。

這次不是命咒的灼燒，而是某種更溫柔的力量，像只手輕輕按在他天靈蓋上，要把他推進更深的黑暗里。

黑霧中的身影再次開口，聲音里有了幾分笑意：“別急，答案就在下一層。”

最后一絲清醒時，李云聽見自己的心跳聲。

那聲音不再是胸腔里的震動，而是從四面八方涌來，和黑暗中的呢喃、鐘逸的喊叫聲、任軒結印時的法訣聲，混在一起，成了首荒誕的安魂曲。

他閉上眼，任由那力量拽著他往下沉。

在徹底陷入黑暗前，他模模糊糊地想：原來“回家”，是這種要把人拆碎了重組的疼法。

而黑霧中的身影，望著他消散的方向，緩緩摘下了臉上的面具。

面具下，是張和李云有七分相似的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