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江池的冰面裂開第一道翠痕時，朱雀橋畔的垂柳已籠上鵝黃煙靄。蘇檀扶著侍女春桃的手踩上青雀舫，月白裙裾掃過新漆的朱欄，驚得啄食的藍尾鴝撲棱棱飛起。“當心船頭露水。“春桃話音未落，對岸飛來顆琥珀糖，正落在蘇檀掌心。
“蘇家妹妹這身蹙金衫，怕是把嶺南貢的霞影紗都裁盡了吧？“宋妍斜倚畫舫雕欄，翡翠禁步撞得叮咚作響。她今日梳著驚鵠髻，鬢邊累金絲蝴蝶簪隨動作振翅欲飛，“昨兒母親賞的云錦原想給你裁春衫，倒被這霞光比下去了。“
舫內暖爐烘著李灃新沏的蒙頂茶，青瓷盞里浮著兩片甘草梅。“這是用晨露煎的梅子，能解春困。“他起身替蘇檀拂開湘妃簾，松煙墨香混著茶霧氤氳，“前日送你的《千金方》可還合用？書角都拿艾草熏過，不怕蠹蟲。“
“李十二郎好生偏心！“宋妍提著石榴裙跨進艙來，腕間金釧撞在銀匙上清脆作響，“上回借你的《水經注》還回來時，怎不見貼半片驅蟲香？“她故意將冰湃荔枝醪推得叮當響，琉璃盞里浮冰撞著李灃剛擺正的硯臺。
蕭景蟒袍上的金線云紋忽地粼粼一閃：“都說蘇姑娘是上京第一巧手，孤這新得的和田玉枕總不得安眠，不知可愿施個方子？“他指尖叩著瑪瑙碗沿，葡萄汁順著案幾紋路漫向蘇檀新繡的芍藥帕。李灃不動聲色遞上松煙墨鎮紙：“殿下不如試試蘇姑娘特制的合歡香囊，太醫院陳院判都說...“
“李翰林倒是清楚太醫院動向。“蕭景突然截斷話頭，腕間蜜蠟佛珠纏上鎏金酒樽，“聽聞令尊近日總往戶部冰窖跑，莫不是要給陛下尋消暑良方？“
宋府后園的老杏樹抖落香雪，青玉案上錯落擺著西域葡萄與蘇家藥膳。蘇檀正捻著紫參膏往芙蓉盞里點，忽聽冰鑒處傳來嗆咳。
“咳咳...這酥山怎的摻了杏仁？“宋妍銀匙指著塌陷的羊乳雪峰，鼻尖沾著霜花。她今日換了鵝黃半臂，金絲團花紋在日頭下忽明忽暗。
“前日塞給你的川貝枇杷膏呢？“蘇檀將鎏金小匙往她掌心一按，“說了不許貪涼，偏要學人家飲冰。“轉頭見李灃垂眸忍笑，腕間箭袖隱約透出薄荷糖丸的油紙包，“李翰林也莫笑，你藏在箭囊的糖丸早叫露水洇軟了紙。“
滿座哄笑間，蕭景的金匙突然敲響瑪瑙碗：“素聞蘇姑娘擅制藥枕，孤這新得的和田玉枕總不得安眠...“話音未落，宋妍噗嗤笑出聲：“太子殿下莫不是要學漢哀帝斷袖？咱們蘇妹妹可裁不動玉枕。“
蘇檀福了福身，青瓷盞里的杏仁酪泛起漣漪：“安神枕需取立夏前的合歡花，此刻倒不如飲盞杏仁酪實在。這酪里添了柏子仁，最能寧神靜氣。“她指尖推盞的力道不卑不亢，鎏金護甲掠過案上《千金方》，正壓住被葡萄汁浸染的帕角。
洛水岸的草色染新綠，貴女們的香車綴成珠鏈。蘇檀踩著軟緞繡鞋踏過春泥，銀線流云紋掠過李灃馬鞍。“賭你們半柱香作不出帶'燕'字的七絕！“宋玉話音未落，李灃已折柳蘸墨寫在袖口：“銜泥新燕啄芹黃“。
“好字！“蘇檀接過狼毫，腕間玉鐲磕在硯臺濺起墨點，“只是這'芹黃'二字...“她突然抿嘴輕笑，筆鋒在素絹上勾出墨燕輪廓，“倒讓我想起某人在太學偷藏蜜餞，被祭酒當堂抖落油紙包的舊事。“
宋妍的馬鞭梢纏著東珠纓絡晃到眼前：“你們文縐縐的忒沒勁！看我的——'金鞍玉勒踏飛燕'！“她緋紅騎裝掠過柳蔭，驚起采薺菜的民婦。蕭景的灑金箋最遲飄落，龍飛鳳舞寫著“王謝堂前燕未歸“，惹得宋妍揪著杏花枝笑罵：“太子殿下這'燕'怕不是從秦淮河飛來的？“
忽有灰翎雀撞進宋玉羅帕，金鈴在雀爪上叮鈴作響。“是宮里馴的信鳥。“李灃解魚符的手頓了頓，“看這鈴上紋樣，該是尚藥局...“話音未落，那雀兒啄了兩口蘇檀掌心的薏仁，竟撲棱棱飛向太子車駕。蕭景的蟒紋廣袖倏地一展，恰將雀兒籠入袖中：“畜牲倒是識得真主。“
靖安侯府的琉璃燈山點亮宵禁時，蘇檀正倚著朱漆欄桿透氣。池中燈火忽被攪碎，李灃的松紋玉佩垂到眼前：“蘇姑娘可認得這'雙生槿'？“干花標本中的并蒂木槿已褪成秋香色。
“這是大食國...“話未說完，宋妍帶著醉意撲來：“好你個李十二！偷偷給蘇妹妹看什么定情信物？“石榴裙掃翻鎏金燭臺，火苗竄上蘇檀紗袖的剎那，王焱揚手潑來酸梅湯。紫紅云紋在忍冬紋紗上洇開，驚得蕭景撫掌大笑：“好一幅活色生香的《夜宴搗練圖》！“
李灃突然握住蘇檀手腕：“可有燙著？“他指尖溫度透過濕紗傳來，另一手已掏出薄荷膏，“這藥膏...“話到一半卻被宋妍搶去：“我來我來！蘇妹妹這玉臂若留了疤，李尚書怕是要拆了靖安侯府的琉璃燈山！“
五更梆子驚破殘夢，蘇檀對鏡描眉時，銅鏡里還晃著昨夜燈火。“姑娘，李公子送的點翠簪到了。“春桃捧著纏枝蓮紋錦盒碎步進來，“這蝴蝶翅膀薄得能透光，怕是二十只翠鳥的羽毛才鑲得成。“
蘇檀指尖撫過翅翼金絲小詩“昨夜星辰昨夜風“，忽然瞥見盒底雙生槿干花。“去歲在御藥局...這花該是大食國...“她喃喃自語忽被前院馬嘶打斷。窗外王焱磨藥刀的寒光里，半幅灰鼠裘角閃過西廂房檐。
暮色染紅宋府戲臺時，宋妍正把柳夢梅的折扇硬塞給李灃：“呆子！念'則為你如花美眷'時要看著蘇妹妹眼睛！“蘇檀發間點翠蝴蝶須翅輕顫，在蕭景夜光杯里投下碎影：“良辰美景奈何天...“
戲文戛然而止。宋玉打翻的泥爐騰起青煙，幔帳后灰鼠裘角一閃而逝。李灃系著雙生槿穗子的暖玉擦過蘇檀耳畔，芍藥叢中突然傳來琉璃盞碎裂聲。朱紅櫻桃滾過青磚縫，恰似胭脂淚濺在《春燼錄》新頁。
王焱駕著藥材車軋過朱雀橋，車轍里金桔籽泛著蜜色微光。蕭景車駕晨間灑落的痕跡，正隨著萬家燈火漸次亮起，消融在炊煙裊裊的暮色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