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七八年秋,老船工趙鐵錨蹲在河神廟門檻上抽旱煙,遠處推土機正轟隆著推倒最后半截明代河堤。他腳邊躺著祖傳的柏木舵把,漆皮剝落得像黃河灘上皴裂的泥殼。
“爹!”穿中山裝的兒子小跑過來,褲線筆直得能割麥子,“省里專家說咱這‘三年兩決口’的老皇歷該改了。”趙鐵錨吐出個渾圓的煙圈,盯著兒子胸兜里別著的鍍金鋼筆——那是上個月縣里獎給治黃模范的。
河工王二夯扛著鐵鍬路過,鍬頭還粘著去年堵決口時凝固的水泥漿?!摆w師傅,新閘口要打您那'魚鱗堰'的主意哩?!彼掏馀欤_抽沙船正將渾水吐成連綿的土丘。
趙鐵錨突然起身,瘸著被浮冰撞壞的左腿往河灘去。三十年前他就是在那里撈起裹著紅綢的鎮河鐵牛,如今鐵牛早熔成了拖拉機零件。沙洲上歪著半截石碑,乾隆年間的“河清海晏”四字泡在油污里。
入夜,村支書帶著戴眼鏡的水利員敲開船屋。年輕人鋪開圖紙,藍墨水畫的曲線蛇一樣纏住老河道?!耙ɑ炷林亓危眠w走下游三個村?!壁w鐵錨摩挲著柏木舵把上的裂紋,那還是五六年洪峰留下的紀念。
驚蟄那天,推土機碾碎了河神廟的飛檐。趙鐵錨把祖傳的《河防考》塞進兒子公文包,自己卻揣著羅盤上了采砂船?;熘裼臀兜狞S風里,他看見對岸石城輪廓正被新建的化肥廠煙囪刺破。
麥收時節,二十年來最猛的桃花汛沖垮了試驗壩。趙鐵錨帶著老河工們用秸料垛和麻袋搶筑月堤,年輕技術員握著坍落度儀的手直抖。月光照在混凝土裂縫上,像條蘇醒的惡龍。
三年后的清明,趙鐵錨蹲在新修的觀景臺上。兒子胸前的獎章換成金底,背后百米大壩鎖住桀驁的河水。他忽然摸出羅盤,磁針顫巍巍指向東南——那里正有游輪載著游客駛向傳說中的古渡口。
最后一船遷移民眾離岸時,老船工把柏木舵把劈成柴火。青煙騰起的剎那,對岸石城傳來爆破聲,考古隊剛挖出的宋代沉船又要給高速公路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