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太醫忖度道:“張公子右寸關脈滑數有力,如珠走盤,左尺沉取略澀,然……”
紹楨的心快從嗓子眼里跳出來。
“如何?”太子催促。
太醫遲疑半晌道:“回殿下,張公子應是木盛生火,肝膽濕熱之癥,遇酒則沖,才至嘔酸。應以二陳湯合四妙散加減化裁。”
紹楨緩慢地眨了眨眼睛。
這一聽便不是什么嚴重的癥候,太子揮手讓他去擬方子。
紹楨忙道:“方才太醫說的藥,我已記下了,回去便抓藥,不必記檔,以免惹人口舌。”說完央求地看著太子。
太子沒說什么,讓那太醫退下,看了她一眼道:“跟我過來。”
紹楨悄悄拍了拍胸口平氣,如死里逃生一般,驚魂未定地跟著他去了繼德堂。
她已經有些日子沒來了,書房的陳設沒什么變動,案上放著一摞卷軸。
太子示意她去案前,讓她看看那些卷軸。
紹楨不明所以,走上去一瞧,只見擺在最上面的,是一幅工筆重彩的仕女畫。
畫上少女烏發堆云,戴著金絲鬒髻,穿一件織金官綠纻絲襖,罩著淺紅色比甲,系一條結彩鵝黃錦繡裙,下映高底花鞋,蛾眉橫翠,體貌端莊。左上寫著一排小字:衛國公葉昌衍之長女葉氏,年十六。
這是葉雍淳的妹妹葉大小姐。
她心里一突,抬頭朝他看去。
太子坐在躺椅上,淡淡道:“父皇命我先行擇選妃妾,大致有數后再行選秀。這是備選的秀女,你瞧瞧哪幾個合你的眼緣。”
紹楨一臉錯愕,忙推辭道:“將來的娘娘們朝夕相處的是殿下,我怎么能——”
太子打斷了她,風牛馬不相及道:“那天是不是被我嚇到了?”
紹楨緊緊閉上了嘴。
“你想去徐州,我已經聽說了,”太子語氣平和地繼續說,“徐州山長水遠,你人生地不熟,為了躲我跑那么遠。我有那么嚇人嗎?”
紹楨還是不說話。
太子溫和道:“我納了妃妾,自然會收心,你不用擔心我對你做什么。徐州就別去了,京里大好的前程不說,你舍得下張府的親人?”
紹楨慢吞吞道:“……吏部的文書已經下了。”
太子看著她笑了笑:“選吧,一個正妃兩個側妃。你不選好,我就不放你出去了。”
紹楨思緒混亂,糊里糊涂地把最頂上三張拿了起來,胡亂道:“……好了。”
太子起身過來看,一張一張地翻:“葉氏、呂氏、孔氏,唔,還不錯。”
她往后退了兩步:“那我先出去了。”
他嗯了一聲。
她走到門口又被叫住。
“紹楨。”
她有點緊張地回過頭。
太子卻沉默了片刻,眉宇間流露出一絲疲倦,輕聲道:“我就真的這么不討你喜歡?”
繼德堂外草木葳蕤,湖面波光粼粼,秋荷開得正盛,在夜風中輕輕搖晃,她心里沒來由地一陣難過。
她站在那里一直沒回答,太子終于自嘲地笑了笑,低頭理著書案:“徐州不是去處,你好好想想吧。”
紹楨低聲應是,轉身出了繼德堂,回到宴席,便見趙弘鄞神色隱隱焦急,見她回來竟是松了口氣。
“方才太子……”他欲言又止,“沒事吧?”
紹楨搖頭,抽出汗巾擦掌心的細汗:“去了個太醫,幸好本事不高,沒惹什么禍。”
趙弘鄞道:“那是高鐘祥,太醫院里墊底的家伙。”
紹楨驚訝道:“你……是你?”
趙弘鄞噓了一聲,沖她點頭:“你出去沒多久,太子也出去了,我不放心,悄悄跟過去,等那宮人往太醫院跑,我找了個相熟的太監,去太醫院把其他人支開了。”
紹楨張口結舌,高興地打了他一下,感慨道:“哎呀,幸好有你!我快嚇死了!”
……
宴席結束之后,紹楨回了槐花胡同。
她這么晚過來,大家都很驚訝,紀映問她出了什么事。
紹楨坐在太師椅上舉棋不定,腦子里一團亂麻,半天才下定決心:“二娘,您差個小丫頭去把王明鏡叫過來。”
紀映見她臉色不好,二話不說便指了個丫頭去叫人。
紹楨獨自沉湎在自己的思緒中,任紀映如何詢問也張不開口,直到王明鏡頂著夜風過來,她將手腕伸出去,定定道:“你給我看看。”
王明鏡面露疑惑,但也沒多問,坐下來開始切脈,過了片刻皺起眉。
紹楨忍不住催促:“怎么樣?”
王明鏡卻是責怪地看了她一眼,道:“這幾天是不是著涼了?宮宴上還喝酒了?惡心得厲害吧?”
紹楨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這反應怎么跟她預想的不對啊?難道她猜錯了?
王明鏡繼續道:“這么大的人了,連身體舒不舒服都不知道,你這是染了風邪,這會兒才剛開始,過幾天才叫嚴重。好好休息吧,這種風邪厲害,沒有十天半個月都恢復不過來。”
紹楨傻傻道:“不是滑脈嗎?不是有喜了嗎?”
王明鏡張了張嘴:“……你怎么會這么想?喜脈雖是滑脈,但滑脈卻不一定是喜脈。不對,你也不通醫術,怎么知道自己是滑脈?”
紹楨搪塞過去:“在宮里有太醫給我看了。”
王明鏡搖搖頭:“不是喜脈。我若連這都診不出來,這雙手也不用留了。”
紀映在一旁面露狐疑,忽然伸手照著紹楨的腦袋敲了一記。
紹楨震驚地抱住頭:“二娘,你干嘛打我!”
紀映黑著臉道:“不打你,我還夸你不成!你不是干了壞事,怎么會懷疑自己有喜?跟誰鬼混去了?趕緊說清楚!”
紹楨悻悻地摸了摸鼻子,知道自己嘴快露餡了,只好將那天晚上的事說了一遍,遮遮掩掩地沒說那人是太子。
“出了這種事,你怎么不和我說!”紀映又氣又心疼,“幸好是沒懷,若真懷了,你才十五歲,生孩子多傷身體!”
紹楨心生膽怯,喃喃辯解:“我又不懂這些……我連避火圖都沒看過呢。”
紀映打也不是,罵也不是,瞪著眼睛道,“那個欺負你的混蛋是誰?”
紹楨垂頭喪氣:“好像是太子。”
“……”紀映偃旗息鼓,“造孽!”
……
出了這種事,紀映也支持紹楨盡快離開京城了。
書冊、擺件之類的都可以延后另外送去徐州,要緊的只收拾些冬天防寒保暖的衣物、皮草,還有常吃的藥丸之類,橫豎不用她親自拾掇,用不了兩三日便收拾齊整了。
吳太夫人翻黃歷給她挑了個出遠門的吉日,就在五日后,紹楨不好拒絕,立意要專心盡幾日孝,白日待在寒檀院哄老太太開心,天黑了回青禾堂,洗漱后便要睡下。
就是在此時,槅門忽然被人敲響了。
她疑惑地朝外面問了一聲:“誰呀?”
外面正在下雨,沙沙的雨聲蓋過了門外的回應,槅門再次被敲響。
紹楨猶豫片刻,趿著軟鞋下了床,站在門后又問了一遍。
“是我。”這回總算聽清了。
紹楨心里一突,連忙開了門,緊張地捏住了袖子,鎮定道:“殿下?……您怎么出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