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小雅打來電話,要他去吃螃蟹。林如意想不起今天是什么日子,平常日子她可能不會買這么費錢的東西。但也說不準是想他了,她想他時,就弄點好吃的東西,而且不計成本代價。這女人,知心得簡直讓人心碎。就像民歌中唱的:最熱不過碳火紅,最痛不過人想人。
他不知她平日里怎么想他,反正是有什么能沾上邊的事,她總要給他打電話或者請吃飯,連他都忘記的一些事,她都記得并提醒他。他喜歡她,但最怕她請他,更怕她給他東西,因為他什么都不能給她,他就像一個吃軟飯的。認識她這幾年,他也不清楚她給他織了多少件東西。毛衣毛褲背心圍脖手套,能給他織到身上的,都織了,萬條情線纏繞在他身上,已經將他溫暖得時時冒汗。這些線能不能繞地球他不知道,反正纏到他身上,已經讓他無法背負。林如意鼻子發酸了說:“螃蟹又貴又沒東西吃,咱們到外面吃點,我請你。”
杜小雅說:“不是我買的,是上海那邊寄過來的。”
工廠倒閉,她和丈夫一起下崗,她留在家里,丈夫到上海打工。丈夫千里寄來的東西,她自己舍不得吃,卻要和他一起分享。這事過分得讓他心慌。但她的這片心他怎么能拒絕,拒絕她,就是在挖她的心。她已經夠苦了,他若再無情,她靠什么力量生活下去。好在今天可以去。前幾天他就想好了,這次演戲,就讓她來演女主角,寫劇本也要照顧一下她的情況。林如意說:“還需要買點什么,比如鹵肉冷菜什么的。”
杜小雅一連說幾個不要,興奮得像喊,又說:“我什么都準備好了,萬事俱備,就等著你來了。”
結束通話,他還是想給她買點什么。翻遍衣兜,只有十幾塊錢。這點錢,連一只豬蹄都買不了。
已經十幾個月沒發工資了,而且幾年前工資就有一點沒一點。他恨恨地想,這次一定要把生存問題解決掉,要不然就沒法活了。
匯演初步預算是一百萬,全由他來支配。但這次的演員都得招聘雇傭,工資全得從這里出。經費夠不夠還沒細算。原想把這臺戲搞得宏大一點,現在看來經費還是有點緊張,人員也不能多聘,給演員的工資也不能太高。
空手走在路上,林如意心里也和每次一樣,忐忑后悔得煩躁。很明顯,杜小雅早已不是感恩,而是刻骨銘心地愛他,而且越陷越深。林如意嘆一聲。一切也算意外,也差不多是天意。
那年她們廠要演戲,聘請他去當編劇兼指導。那時她二十七八歲,漂亮活潑,身材也好,舉手投足都帶著一股嫵媚可愛,而且是廠里的文藝骨干,借調到廠工會專門負責文體活動。那次演戲她一直是興奮的,很快他覺察出她的興奮不單單是演戲,而更多的是為他。果然很快就有了行動,每晚排練結束,她都要送他回家,結果都是他擔心她的安全,再把她送回去,這樣就變成了曖昧的十八里相送。有天她終于直接地表達了。那是排練將要結束的前一天,走到一個黑暗無人處,她突然向前踉蹌幾步跌倒。他扶她起來,她突然抱住了他,然后嗚地哭出一聲,又急忙止住,然后死死地抱住他哽咽失聲。他雖早有思想準備,還是一下手足無措。他想扶她站直,又于心不忍。他想給她擦淚,也感覺不好。他一直一動不動。她終于不再哭。她突然抬起頭擦干眼淚,一幅很坦然的樣子說讓他為難了,然后回頭便走。
那晚送她回去,第二天她再沒送他,好像有意躲著他。這樣的內疚他無法承受,他知道她在懲罰她,其實也在懲罰他。后來她還是控制不住自己的感情,有事沒事,時間長了,她總要給他打電話,如果身上有錢,就要請他吃飯。后來劇團有點門路有點本事的演員陸續飛走,她們廠也一天天倒閉,劇團每次排練演戲,他就找她加入。她確實是個天生的好演員,不僅很快能入戲,而且有時就把戲當成了生活,舉手投足都是角色,不管演什么角色她都能轉換成什么人。沒戲,她也像演員一樣練功,現在雖然三十七八歲,身材仍然很好,演戲的激情仍然不減,而且這個年齡演老演小都很適合。林如意再一次堅定地想,這次的女主角,一定要讓她來演,也按特聘演員多給她一點報酬。
看著她家的紅磚樓,林如意還是覺得空手去不好。昨天就想先買點辦公用品。杜小雅的兒子正上小學,紙和筆應該是最需要的。轉到一家熟悉的小賣部,先買一個雙肩書包,然后把四五種筆記本各裝一個,碳素筆拿了五支。結賬時他要老板先把賬記下,過幾天再買東西時結清。提著書包掂掂,突然覺得自己像個窮酸嫖客,低俗可憐得不是一般。
杜小雅已經把一切擺上了飯桌,連平日放在父母那里的兒子也接了回來,靜靜地坐在飯桌旁等待開飯。林如意感動得渾身發熱,問還需要他做什么。杜小雅摘下圍裙高興地說:“什么也不用做,就是吃。”
林如意坐下。感覺應該逗逗她的兒子。發現兒子生氣地冷眼看他,讓他的熱情一下僵在了心里。這兒子,雖然才八九歲,好像已經懂得男女的事情,好像知道他是父親的情敵,見到他,仇視的神態就掛在臉上。去年端午她請他來吃粽子,吃完后小家伙就三番五次拉母親到他的房間,不讓母親和他單獨在一起說話。他主動和他友好,主動輔導他寫作業,他剛說這樣做,小家伙立即說滾開,然后抱住母親大哭,他只好離開。今天也不能招惹他,他只好默默地坐著。
一小盆螃蟹放在中間,大盤雞,兩個涼拌菜,兩個熱炒菜,一圈兒擺在四周。杜小雅說一共快遞寄來八只螃蟹,死了兩只,只有六只能吃。
林如意感動地拿起一只螃蟹掰開遞到她手里,再拿一只給兒子。兒子接過螃蟹,突然猛地砸到了他的臉上,又跳起來給他一個耳光,然后大聲哭叫,聲音撕心裂肺,像中了魔遇了鬼。兩人驚得一下楞住。杜小雅喊了問怎么了,然后一把將兒子從凳子上拉下來,在兒子的屁股上一陣亂打。林如意急忙苦著臉上前拉住,說:“畢竟是孩子,都是我不好,他可能心情不好,要不我走吧。”
杜小雅哭喊了說:“你不能走,都是他姥爺姥姥慣的,一點兒也不聽話。”
杜小雅抱起兒子進了睡屋。林如意尷尬地站著,負罪感不停地沖擊他的胸膛。連孩子都憤怒得無法忍受,可見這事有多么下作,多么不道德。丈夫寄來的心意,竟然讓情敵來吃,確實是過分了。感覺還是離開為好。走到門口,又猶豫不決。她那么熱情那么高興那么企盼把你請來,就因為孩子,你就狠心離開,狠心辜負她的一片心意,這無異又在她的心上猛捅一刀。
孩子畢竟是孩子,哄哄也能哄得過去。至于孩子的爸爸,遠在千里,看不見就等于沒有,即使聽到什么,他也應該想通:把嬌妻幼子留在家里,那就等于自己不再承擔丈夫的責任。放棄責任,當然也就沒有了權利,也等于把妻子托付給了別人,如果有人義務照顧她又沒有傷害,這應該不算是什么壞事,就像流行語說得那樣,愛她就要讓她幸福,妻子幸福了,做丈夫的又難受什么。林如意嘆口氣,苦著臉來到臥室。
杜小雅抱著兒子哭得上氣不接下氣,兒子反被驚得鴉雀無聲緊緊抱住母親一動不動。林如意一下悲傷得眼睛濕潤,心也痛得想罵自己。林如意蹲下抓住她兒子的手,帶了哭音說:“小寶,是叔叔不好,如果你不想讓叔叔來,叔叔就不來,如果叔叔哪里做錯了,你也提出來,如果你心里有什么委屈,也給叔叔說,叔叔能做到的,一定去做,叔叔能幫你的,叔叔一定幫你。”
兒子什么都不說,只睜大眼看著他,好像兒子也說不出口,當然他也不會表達,也許他心里只有一個朦朧的不好的感覺。
應該給孩子一個解釋,孩子畢竟懂事了。林如意摸摸他的頭,說:“叔叔是媽媽的同事,我們一起工作一起演戲,今天叔叔來,就是請你媽媽去演戲,然后掙好多錢,然后讓寶寶好好上學。”
杜小雅止住哭,說:“你過去吃,我哄哄他。”
林如意再次坐到飯桌前,走的念頭又一浪高過一浪。還是努力忍住,他不能把事情弄得更壞,更不能讓她更傷心。但下次是不能來了。
她很快領著兒子出來了,感覺兒子愉快了許多,也不知她給兒子撒了什么謊。
杜小雅愉快地說:“我在網上查了螃蟹怎么吃,視頻我看了三遍,我來給你們示范一下。”
杜小雅掰開螃蟹蓋子,卻找不到螃蟹的心臟和胃。又要拿手機看視頻,林如意說:“咱們還是胡亂吃吧,咱們先吃黃和膏,別的再慢慢仔細甄別,好吃的就吃,不好吃的就扔,反正也沒毒。”
林如意把蟹黃剝到小寶的碗里,小寶愉快地說謝謝,也吃得很香。看來他已經相信他是媽媽的同事了,媽媽也需要一個這樣的同事,他在他眼里也不再是爸爸的敵人。林如意不想再說什么,杜小雅卻高興得不知所措,站起來走進廚房,又什么也沒干出來,然后拿起一只螃蟹腿,牙咬手捏,從蟹腿里取出肉,全部放進林如意的碗里。林如意覺得也應該努力營造歡樂氣氛,他把蟹肉放到小寶碗里,然后給小寶講故事。剛說孫悟空從耳朵里取出金箍棒,小寶立即說不對,是從帽子里取出來的,耳朵里取不出東西。不知為什么,杜小雅一下笑得流出了眼淚。
杜小雅說:“兒子學習不錯,人也聰明,就是我顧不上教育,姥爺姥姥舍不得管教,整天貪玩,如果像人家那樣抓緊,學習成績肯定在前三。”
林如意也想鼓勵一下小寶,猛然想到自己的女兒這么些年也沒怎么管過,也一直由姥姥姥爺帶著。林如意一下不知說什么,心里也一下有點難受。他只好岔開話題,說:“今天也有一件重要的事,全省要搞文藝匯演,市委宣傳部讓我當總導演,我爭取讓你演個女主角。”
杜小雅一下睜大眼睛,大聲說:“真的?我還以為你在哄小寶,這么說來,我就可以不去賣包子了。”
林如意說:“這次由我來負責,而且匯演是響應省委建設文化大省,聲勢大,力度也大,可能要演一陣子。”
杜小雅啊一聲撲上來要親他,又猛然止停,看一眼小寶只好坐回到原位,說:“真是天無絕人之路,今天要你來,其實是有件事求你,我的包子車讓城管給沒收了,本想看你在公安局有沒有人,能不能要出來,現在看來,車也不用要了,由他們去。”
她的包子車是電動車,上面焊了個鐵皮廚房,廚房很精致,功能也很齊全,下面放液化氣罐,上面放灶具和案板,在家把面和餡做好,在車上邊包邊蒸。因為是流動車,哪人多往哪流,生意一直還行,城管來了,開足馬力就跑,也算機械化快速反應部隊。林如意不想問沒收的細節,肯定是吃了苦,也說不定像媒體報道的那樣挨了打。但車還得要,他雖然在公安局里沒熟人,但他也算市里的名人,求別人肯定也能辦到。他故意輕松了說:“你放心,車我來要,這事你再不用管。”
杜小雅一下淚流滿面。她迅速擦干眼淚,說:“我知道你心疼我,也只有你能幫我,我這輩子有你,也算沒白活。”
小寶在聽著,這些話他應該能聽懂,如果說給他爸爸,事情也麻煩。林如意咳一聲說:“這次的戲我準備以街道辦為背景,編一個街坊鄰里互助互愛的故事,也不知你擅長演什么角色,想演什么角色。”
杜小雅說:“演什么角色都行,我下崗后,給人家賣過房子,老板經理的騷擾,員工之間的競爭拆墻,客戶房主的爭爭吵吵,我都經歷過。后來又租柜臺給人美指甲,什么樣的人都應付過。賣包子又天天接觸市民,所以我的生活特別的豐富,酸甜苦辣都嘗過,只要演城市生活,我演什么都能演好,演老太婆也沒問題,演到能上電視,我也有信心。如果弄好了,說不定被哪個導演看中,成為大明星也有可能。”
她的自我感覺仍然這么良好,仍然揣著演員夢。也許女人更容易做夢,女人也天生喜歡表演。林如意再認真看她,她的身材確實不錯,也有演員的神韻。這次的戲雖然要演主旋律正能量,他覺得她更像一個正值的好干部,應該讓她演那個街道辦主任,給她更多一點喜悅和驕傲,也給她一點干部的自信和享受。林如意說:“給你演一個熱心腸的街道辦主任怎么樣。”
杜小雅說:“肯定沒問題,我在工廠時,就是管文藝的工會干部,肯定能演活,而且我也不怕苦,我會刻苦排練。”
兒子吃完離開了飯桌,杜小雅立即放下筷子,說:“你在家等一下,我去送兒子上學。”
他能夠感覺到她心里的著急,也許她早就急著想送兒子走。看著她風風火火拉著兒子出門,林如意心酸得眼睛濕潤。
螃蟹已經吃完,飯也吃得差不多了,他知道,即使她沒吃飽,回來也沒心思再吃。突然想起一件事。那年和于老漢在山上放牛,牛吃飽臥了反芻,于老漢也躺在那里給他講故事,老漢說這輩子最幸福的事就是有個愛他的寡婦,每當有點好吃的,寡婦就叫他去,去了他就不顧滿屋子的飯香把她抱上炕,有次做完事情起來吃肉,半只雞早讓貓給吃了。他那時小,覺得老漢胡編,怎么會不吃肉先睡覺。林如意嘆口氣,將飯菜收拾到一起,等她來了再說。
把能洗的鍋碗洗掉,林如意決定再收拾一下屋子,幫她干點家務。她確實是太忙了。林如意環視屋子,屋子比他家的還小,大概有五十幾個平米,也比他家的新不了多少,只是收拾得要比他家的干凈整潔一些。可以看出,在操持家務方面,杜小雅還是比妻子精明干練一點。林如意決定擦洗一下門窗,這些事情女人干起來有點困難。
找好毛巾端了盆水到窗戶前,突然想到會被鄰居看見。她住的是工廠的家屬樓,她的公婆也在工廠,如果她丈夫的公婆親戚看到,事情就麻煩得多。偷來的鑼兒敲不得,不但敲不得,還得裹得嚴嚴實實,連孩子都能看出的事情,別人怎么能夠不懷疑。林如意只好縮回來。
只能給她收拾一下房間。林如意決定加快速度干,在她回來時,讓她有一個驚喜。
臥室的被子沒折疊。林如意摸摸床,老式的木頭架子床已經破舊斑駁,也有點不穩當,搖一搖,有點亂晃。揭起被褥看,床上鋪的也少,一條白氈,一床褥子,一個床單,感覺都是結婚時置辦的。
好像床邊氈下面壓著一個東西。林如意不假思索揭起氈,驚得眼珠子差點掉出來,竟然是……這東西他在電腦里見過,是電腦里自動跳出來的圖片。她竟然有。林如意俯身細看,一下憐憫得讓他鼻子發酸,心里也隱隱作疼。
他吸吸鼻子,還是禁不住拿起這東西。
林如意一下心酸得想哭。她竟然悲慘到了被虐的地步,可見她壓抑到了何種程度。他也太自私了,甚至有點冷酷,每次她向他示愛,他都首先考慮的是自己的安全,自己的名聲和道德,甚至怕被她逼婚。現在看來,她不僅是講道理的,也是能夠克制和忍耐的,她寧愿受這么大的委屈,也不肯死皮賴臉糾纏他。
她應該是真的愛他,而且是愛到深處的那種真愛。真愛無所求,當然包括性。如果單單為了性,她可以隨意找到一個人,沒有必要這樣在他面前低三下四。
林如意把東西放回原處。看一陣又再一次拿起。將東西悄悄放好。今天,無論如何也要讓她開心,而且要給她更多的精神溫暖,他得把過去的無情和冷酷全部彌補回來。
近來他落魄,總覺得沒辦法幫她,現在看來是錯了,而且不是一般的錯。她最需要的不是物質,也不是一般的精神需要,而是生理和愛的雙重需要,這種需要超過生命本身。
現在人們只關心留守兒童空巢老人,誰又來關心留守空巢婦女。老人和孩子的痛苦可以堂而皇之地宣揚訴說,也有社會和熱心人士來幫忙。留守空巢婦女的苦,誰又來訴說,又怎么來訴說,誰又能理解,而且訴說宣揚,就是不知羞恥,就不是正經女人。
是誰給她們戴上了精神的枷鎖,又是誰剝奪了她們愛和性的權利。他說不清,他只有恨。真的是可悲可嘆。
林如意煩躁地在地上走來走去。這世界,怎么會是這樣。缺少性伴侶的男人很多,缺少性伴侶的女人也不算少,他們都需要,但都不能自由地尋找組合,更不能市場配置,只能眼睜睜地苦熬。究竟為什么?這中間隔著什么。突然覺得一夫一妻制,也不知是人類制造的幸福,還是人類制造的悲劇。他說不清,也許下幾代人能說清,也許下幾代人能夠把性的問題提上議事日程,就像缺少衣服食物,國家管,社會管,有能力的人也可以捐助。全社會都當作大問題正經事,這個問題也就解決了。
林如意在沙發上坐下。墻上的結婚照那么醒目。照片上杜小雅和丈夫都很漂亮,兩人都喜氣洋洋,都好像很幸福。盯著照片,感覺兩人的目光都看著他,仍然笑得那么燦爛。林如意收回目光。他倒沒問過她和丈夫的戀愛婚姻情況,從孩子年齡判斷,他們結婚也有十一二年。她說過丈夫原來是廠里的車工,是技術能手。從這點可以判斷,她當時很在乎技術能手的稱號,因此她愛上了他,或者他把她追到了手。另外他還知道,廠子不景氣時,丈夫就去了上海一家工廠打工。因為有技術,就站穩了腳跟,然后讓她也去。她說她不想去當三無人員打工妹,也不想讓兒子流浪受不到好的教育,也不想離開家離開父母。現在看來,也許她也舍不得離開他。
杜小雅氣喘吁吁回來了,氣喘得連自己都臉紅,只能笑著掩飾說怕兒子遲到,也怕他等得急。林如意動情地迎上去,將她緊緊地摟進懷里。
杜小雅吃驚一下,就興奮地雙手摟緊他的脖子,說:“為什么今天這么可愛。”
他不想說原因。他動情地將她抱起,走進臥室。
他一把將她抱著,緊緊地摟緊,卻不知該說什么。那種事不能提,她的臉面經受不住。他常來也不能說,他辦不到,也不能常來。想半天,還是無話可說。他只能將她松開。
杜小雅說:“我今天特別高興,我終于又能和你在一起演戲了。只要我每天能看到你,我心里就滿足了,演戲再苦再累,我心里也高興。”
事情又麻煩了。演戲那么多人,他又是領導,還有何思雪,如果她粘他太多,別人肯定笑話,他不能不注意影響,而且也會傳到妻子那里。這些都得讓她明白。但這些他都無法說出。感覺還是從她的家庭說起好。他將她摟到懷里,說:“你兒子是不是經常和爸爸視頻,他會不會告訴爸爸,不用說別的,就說今天咱們一起吃螃蟹,事情就解釋不清。”
杜小雅說:“我才不怕,你也不用怕,有我,保證不會讓你受一點委屈,他如果敢說一個不字,我就和他離婚。”
離婚比打鬧更可怕。他怕的就是她離婚。她丈夫每月能給她寄兩千塊錢,這點他做不到,他不能讓她徹底失去丈夫更加孤苦伶仃生活無著。她確實能夠管住丈夫,她也可以克制不離婚,但出軌的事和別的事不同,丈夫一般都不能忍受,丈夫會心寒失望而放棄婚姻,而且和她丈夫一起打工的女人肯定不少,她丈夫無論長相還是智力,在他們中應該是強者,挑選一個打工妹都不成問題,那時,離不離婚就不是她說了算。
林如意說:“有些話我一直憋在心里想對你說,其實你丈夫人很不錯,心眼兒也好,也很愛你,這些你都清楚,你都要珍惜,你也應該對他好點,他回來你要對他好,他不回來,你也要去看看他。說一個真實的事情。那年我去上海,車上有個四十歲左右的婦女,她說丈夫原是一家國營工廠的焊工,工廠倒閉后,就去上海的工廠打工,她說上海沒什么好吃的,這次去看望丈夫,就帶了一編織袋蜜瓜,帶了一編織袋自己做的食物,帶了一編織袋酸果和犁,還有兩大提包衣物等亂七八糟。這么多東西她無法拿下車,就求車廂里的人幫幫她。我當時就想到了你,我就想哭,下車時,我幫她提了兩個袋子。”
杜小雅哭了,但她迅速擦干眼淚,說:“我就知道你說這話的意思,你是怕我離婚嫁你,也怕我離婚后你有經濟和精神負擔。”
在聰明人面前,就不應該隱瞞什么。林如意親親她,說:“你說的也對,但也不對,你說的這些我確實有所考慮。你知道,我妻子對我不錯,我沒有理由來離婚,你對我更好,但我卻沒能力讓你過上更好的生活。愛你就要讓你好,更希望你能幸福,至少能平靜地生活,所以我不希望你離婚,也不希望你們鬧矛盾,更不希望你孤身一人。”
杜小雅說:“你放心,即使我離了婚,我也能把日子過好,也不會給你添半點麻煩。”
林如意說:“可女人總得有個丈夫 ,不管這個丈夫好壞,都是你的精神支柱,沒有這個支柱,你就缺少一種關愛缺少一種生活動力。其實,對我們普通人來說,結婚就是過日子生孩子,有愛當然好,沒愛也可以過平靜的日子,所以,一般的家庭,都不會輕易放棄婚姻,而且你現在有孩子,婚姻已經不是你一個人的事,而是孩子的事,也是你父母公婆的事,所以你必須得考慮周全,某些方面還必須得忍耐。”
杜小雅說:“這些我都明白。其實他對我也沒你想象的那么好,他也不是離不開我,他完全可以不離開我和我在這里一起謀生,可他還是扔下我走了,而且說他沒臉在大街上混日子。其實他就是自私,根本不想為我和家犧牲一點點面子,而且他離開我,就像魚回到大海,可以和更多的女人鬼混。而我對他,也已經沒有什么留戀,他在和不在,我都沒有太大的感覺。至于你說的兒子,他不照顧兒子,兒子對他也只是個概念,誰對他好,他照樣可以叫誰爸爸。”
但離了婚又怎么辦,有個丈夫總比沒有強。林如意說:“世上的人沒有十全十美,他可能有他的難處,我覺得他還是愛你的,要不然也不會千里寄螃蟹來。”
杜小雅說:“你是不是怕我拖累你,你放心,我暫時不會提出離婚。”
他也不好再說什么,只能走一步說一步了。
她突然淚流滿面,說:“我如果再小幾歲,我就去藝術學校上學,然后一輩子吃藝術這碗飯,也給你長點臉面。”
也許她最自卑的,就是自己文化水平低,而且沒有社會地位。當然,她也擔心后半輩子。她還年輕,以后的路確實還很長,別說她擔心,他也替她擔心。現在讓她演戲,最多也就是一年時間。她是得有一個長遠穩定的飯碗。但他自己都沒了長遠穩定的飯碗,又怎么能給她長遠穩定的飯碗。
林如意再次覺得自己是那么地渺小,那么地無能為力。
杜小雅說:“演完戲,如果演得好,有了名氣,你能不能介紹我到你們文化館教少年兒童跳舞,這幾年這些都很熱,以后會更熱,你們文化館的舞蹈班,報名還要面試,一般人都報不上,以后還會更熱。如果我去了,我保證能教好,這些年,我在家里自學了好多舞蹈方面的知識,理論方面也沒問題,書和光盤都在柜子里,我拿給你看。”
林如意無聲地把她摟回懷里,摟緊她。歌舞劇團原來有三十多人,轉企斷糧后,能蹦蹦跳跳的,都安排在了文化館教孩子舞蹈,而且都帶有承包性質。文化館就那么一個排練室,現有的舞蹈老師都吃不飽,哪里還能容得下別人。但她到文化館教學確實是一個出路。但必須得學一門硬技術,是別人干不了教不了的硬本領。林如意說:“教歌舞的人太多,差不多的人都能教,能教的人也都有門路和關系。要不咱們學一門樂器,學那種既比較流行,又容易學孩子們也愛學的。”
杜小雅說:“我從小就特別喜歡樂器,只是我父母都是工人,也沒錢讓我去學。要不我學古錚,我從小就特別迷戀那個聲音,劃心的一聲,特好聽。”
古錚也行。但最好是古老不常見的樂器,然后和非物質文化掛上鉤,然后想辦法弄一個非物質文化傳承人。弄上了,憑這個響亮的頭銜,到文化館教學沒有問題,招學生也沒有了問題,而且上面每年還有一兩萬的扶持補助,杜小雅也一定能被扶持起來。這應該是個好主意。那年在火車上,有一個很不起眼的中年人說他是非物質文化傳承人。感覺大家不相信,他就繪聲繪色講他的故事。說他是油漆棺材的畫匠,他們縣文化局局長的老爹死了,他給局長老爹油畫了一副棺材,局長就給他申報了非物質文化傳承人,每年有上萬塊的補助。杜小雅學一樣古樂器,這些年大抓文化建設,各級政府都要在這方面投點錢,找不到傳承人也不好交待,說不定文化局會順水推舟。林如意先說畫匠的故事,然后進一步鼓勵說:“有了這個非物質文化傳承人,你回旋的余地就大了,你就是民間藝術家了,聘請你到中小學教學也有充足的理由。”
杜小雅激動地猛親他一陣,然后很溫順很幸福地將臉貼到他的胸口,說:“我聽你的,有你,我就什么都不怕了,我就學古錚,演完戲就學,到北市跟名家學也行,我自己存了點錢,差不多也夠。”
林如意說:“學古錚也可以,但古錚算不得非遺,我們可以改造一下琴的樣式,我再給另起一個名字,比如叫大秦古箏,貂蟬彈奏過的樂器,瀕危失傳,需要積極搶救。”
杜小雅笑了,親一下他的嘴,說:“你真是天才,我早就知道你才華橫溢,辦法也多,我就交給你了,你讓我干舍我就干啥,也肯定能學會,以后我就要刻苦學習,和你一樣當個文化人。”
近朱者赤,近墨者黑,她近他,當然要當文化人。但怎么把她染紅而不是熏黑,林如意深感肩上的擔子不輕。林如意說:“文化館有一位彈古箏的退休職工,原來在歌舞團時常單獨演奏,我和她比較熟,等演完戲,你就扎扎實實跟她學,然后咱們把樂器改造一下,爭取幫你申請到傳承人,你就到文化館教古箏。”
杜小雅說:“時間不早了,咱們得到商場轉轉,我要給你買幾件像樣的衣服,好好打扮打扮你,讓你更帥氣更精神,看一眼就讓人舒服死。”
這當然不行。林如意平靜地說:“我今天沒錢,等過一陣子經費下來再買。”
杜小雅說:“不要你的錢,我賣包子有錢。不光給你買,要演戲了,我也沒有件像樣的衣服,你是藝術家,會審美,也特別會看女人,你用藝術家的眼光,幫我選一身你喜歡的衣服。”
她賣包子,應該掙了點錢。但碰到熟人怎么辦。他雖然不算公眾人物,但在這座不算大的城市,認識他的人也不少,領一個少婦逛商場,碰到熟人就會有滿城的風言風語。
她已經起身穿衣,滿臉都是興奮幸福。如此迫切的心情,想想都難以否定,也無法阻止。突然想到那句名言:愛你的人不是肯為你花錢的人,而是肯花時間陪你的人。他沒能力給她錢花,再不能花時間陪她買衣服,那就連嫖客都不如了。如果遇到熟人,說買演出服裝也能應付過去。林如意只能裝出一臉愉快答應。
林如意回到自己家,已經夜深人靜。妻子仍然沒睡,正從床下翻騰整理她那些書,滿屋子都是灰塵味。林如意急忙將剛才買的衣服悄悄塞到柜子里,然后過來疑惑地問怎么了。妻子夏紅語氣凝重地說:“我也要轉業了,對雜志社處理的決定下來了,停刊整頓,罰款十萬。”
她們的雜志自謀生路后,承包給了一家企業,企業將他們的雜志改為時尚雜志,刊登服裝發型一類的圖片文字,上個月被出版部門查處,理由是擅自改變刊物性質和辦刊方向,刊載的一些圖片過于不雅。看來,這本讓他起步的雜志,也要和她們一起完了。
滿地的書有一半是她們出版的雜志,妻子按年度捆扎好存放著,現在翻騰出來,感覺要徹底告別或者封存。林如意心里也不由得發酸。雜志是文學雜志,妻子既是文學編輯,也算散文作家,而且也正是這本雜志,讓他認識了妻子并走到了一起。現在,她失去的不僅是職業,也失去了精神的家園。可憐的妻子,現在的她,要比杜小雅更加可憐,杜小雅還可以賣包子演戲,她又能干什么。真是百無一用是書生。林如意沉重地扶妻子站起,說:“你們也會安排,用不著這么傷感。”
妻子說:“說停刊整頓,又不說破產不辦,也不說人員和工資,反正領導都是兼任,只苦了我們這些干活兒的,不給工資讓你熬著,你自己熬不住了,要么死掉,要么自己想辦法離開。但我也想通了,學一門技術最可靠,現在是技術時代。我要學繪畫,然后在館里教孩子美術,我看他們教美術的,一個個既賺錢又牛皮。”
林如意突然傷感得想流淚。感覺冥冥中像有天意,不然妻子怎么和杜小雅想到了一起。林如意轉過身擦把眼睛,在床上坐下。
妻子仍然呆站了一動不動。失業的打擊當然不輕。他也只能用感情來安慰一下她,這也是他這個男人的唯一用處。他將她抱入懷里抱緊,無言地撫摸一陣她的頭發,說:“其實也沒什么,學繪畫也是一條不錯的出路,逼上梁山,人不逼也發揮不出最大的潛能。你本來就是文化人,文畫文畫,可見文和畫是分不開的,文人學畫,一看就會,而且還富有創意,而且文化館文畫館,也是文畫不分家的地方,不管學得怎么樣,只要能畫點東西,就能在館里教學,至少能混一輩子飯吃。”
妻子說:“你不用可憐我,我還沒那么可憐,我現在心里想的還不是吃飯,而是怎么成為大畫家,大藝術家。”
感覺她不是故意安慰他,豪氣好像是文人的專利,也許她胸中真有一個畫家夢。其實她這半輩子,胸中的夢并不比他少,也并不比他弱,也從來都沒泯滅過,努力和付出也不比他少,只是運氣和悟性都比他差了一點。有傲氣和理想就好,這他也可以放一點心。
但現實還是堅硬如鋼,她無知無畏癡迷進去,破釜沉舟付出代價不說,很可能走火入魔自己把自己作賤成神經病人不人鬼不鬼。還得提醒一下,讓她清醒一點,也悠著一點,做個正常女人就行。自從有了生存壓力,妻子就發奮得廢寢忘食,做飯湊合,穿衣洗臉都湊合,過日子也是湊合,但也沒寫出像樣的文章。林如意說:“都說三十不學藝,學繪畫也不是件簡單的事情,你也別太折騰自己,身體要緊,有空了就學學,沒空了就正常生活,雜志終究會有一個安排,以不變應萬變,也是一個聰明的辦法。”
妻子說:“我已經想好了,拜孫中可為師,他已經答應了。”
孫中可是市里有名的書畫家,也是文化館館長,跟他學當然方便簡單一點,以后工作也會好辦一些。但孫中可也是全市有名的風流才子,在他身上的緋聞能編一本桃色新聞大全,跟這樣的人學,怎么想都有點肉包子打狗。他想說不,但此時此刻,一個不能助妻子一臂之力的丈夫,又怎么能說不,有什么資格說不。衣食足而知禮儀,妻子已經面臨著無衣無食的生死存亡,又怎么能要求妻子男女受授不親,怎么能阻止妻子自救圖存,怎么能阻止妻子卑微的生存理想。
妻渾身僵硬,表情也呆滯木訥,可見這次對她的打擊不僅僅是失業,可以說擊碎了她的理想和靈魂,擊碎了她的雙腿和夢。孫中可的為人,妻子比他清楚。明知山有虎,偏向虎山行,這要多么大的勇氣和無奈,又要戰勝多少內心的痛苦和矛盾。但她不是那種不顧一切的人,如果進入孫中可的圈套,她以后會更加痛苦和麻煩。這些都要和她說清,但不是現在,她心情好一點時再慢慢說。
這些書不能賣掉,留下就是永久的紀念,這里承載了她太多的美好記憶。但從結婚到現在,都是讀書人,卻沒有半間書房,連書柜都沒有,妻看書就躺在床上,看完隨手塞到床下,有時想起什么,就在床下翻騰尋找。林如意悲傷得說不出話來。他放開妻子,幫妻子捆綁整理。妻子說:“你不用管了,我們辦公室還在,我要拿到辦公室保存起來。”
林如意再次把妻子抱到懷里。已經好多天沒和妻子溫存了。但他疲乏得無心也無力。好在妻子和他一樣,感覺比他更疲勞一些。他將妻子放到床上,說:“時間不早了,咱們睡吧。”
妻子很溫順地脫衣睡覺,然后用被將自己緊緊地包裹。她已痛苦得欲哭無淚。林如意也想哭。他原本是要讓妻子幸福一輩子的,他拼命地努力,就是為了讓她幸福,讓全家都幸福。可現在,他連他自己都成了泥菩薩過河。
拉滅燈,林如意心里翻騰得更加難受。孫中可和他有本質的區別。他愛女人,就是愛;孫中可愛女人,就是玩,就是性。跟這樣一個禽獸學畫,他怎么能忍受得了,又怎么能夠保全自己。
妻子突然說:“這次讓你當總導演,你提沒提你的事情。”
林如意說:“戲還沒開始,等過一陣子我再和他們說。”
妻子說:“清高代替不了生活,生活沒著落你也沒法清高,乘這次用你演戲,你一定要拿他們一把,讓他們把你的編制和工資都解決掉,要不然戲演完了,你也沒戲了。兩個人沒工資,日子怎么過。”
妻子當然也為他焦慮,好象比他更急。看來工作的事不抹下臉來鬧也不行了。林如意溫順地點頭答應,然后無言地將妻子摟入懷里。妻子說:“對不起,我今天沒一點心情。”
妻子誤解了,此情此景,他又哪里來的心情,況且他也不能從一個女人身上迅速轉到另一個女人身上。林如意說:“我還是有點擔心你。”
林如意說:“孫中可你也了解,我還是擔心他打歪主意。”
妻子說:“也沒什么可擔心的,他又不是牲口,他也是有理想有文化的人,如果他見誰都不管不顧強迫硬來,那他早進監獄了,哪里能有今天,還當上了領導。”
說的也是。蒼蠅不盯無縫的蛋。母雞不叫,公雞不跳。妻不是那種人,妻也是有臉面有尊嚴的人,孫中可當然不會太過放肆,太過分了妻也有應對的辦法。林如意一下輕松了許多。看來一夫一妻不僅是道德的產物,也是目前現實社會最好的一種生活方式,妻不會那樣做,他以后也不能再出軌。他輕輕親吻一下妻子,說:“咱們睡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