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陶人有陶人之天地,有陶人之歲序,有陶人之悲歡離合、眼界心情。”
——唐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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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瓷,取于土,而塑于水,飾以刀工釉料而成于火,內孕五行生化之理。咱們這光腳踩泥,不光是為了排出泥里面的氣泡,也是為了更加了解水氣土氣的秉性。”
接下來的一天,羅方跟著唐執光從頭到尾,或是唐執光拉著羅方親身勞作,或者看唐執光親自操作,或者他帶著羅方到工廠里看工人操作,了解了瓷器制作的大致過程。
“今晚上就帶你看看燒制。可能需要一整夜都守在窯邊,怎么樣能撐住嗎?”唐執光問羅方。
羅方:“可以啊,神滿不思睡的,我年輕人勁頭好。唐伯你不需要休息嗎?”
“我都習慣了,讓我睡我還睡不著呢。”
唐執光和羅方坐在電爐旁閑聊,等到晚上,唐執光會帶羅方去自己搭的小窯生火燒瓷。
“以前都是燒木頭的,比如馬尾松啥的,那窯里的溫度每一處,每個時間點都是不同的,時刻在變化,所以這控火觀火的技術是老師傅壓箱底的絕活,一輩子都不會輕傳的手藝。我爺爺為了精進觀火控火的本事,特地去火德宗拜師,去學他們的秘術……現在都用電爐和煤氣爐了,尤其是電爐,溫度非常穩定,誤差能控制在10℃以內。咱這些手藝啊,也沒了用武之地。”
唐執光無奈笑了笑。晚飯時他和羅方喝了點小酒,都有些醉了,話匣子也打開了。
羅方這些年去過不少地方,見過各種異人。傳承,或許是讓老一輩異人最頭疼的問題了。
特別是一些異人家族的后輩,生來就被強加了繼承傳承的責任,往往被強逼著學自己不喜歡的東西,學成之后這一身異術無從施展,更不能在普通人面前用。
羅方前兩年在湘西拜訪一個以趕尸之術聞名的異人世家時,就見過一個小姑娘從小就被家人逼著接觸各種死狀,腐爛程度不同的死尸,甚至要和尸體睡在一起。
因為長期和尸體接觸,同齡的異人后代沒有一個敢接近她,和她玩耍的。為了不讓她把身上不能完全控制的尸氣傳染給普通人,家族更是完全不讓她跟普通人接觸。
就在再往前一年這小妹妹終于完全掌握趕尸傳承后,家里人又逼著她必須偽裝成一個普通人。
按正常的人生軌跡,她都該上大學了吧?(按:漫畫里羅天大醮可能是在九十月份,我給提前了)
羅方從心底里并不認同這種做法,這種行為抹殺了一個孩子的自主性,可他只是外人,忌諱交淺言深。
其實她的長輩同樣對她心里有愧,如果不是家族男丁凋敝,也不會讓獨生女來做這種事。
傳承,老一輩總是莫名地格外看重這些事情。
羅方問道:“唐伯,煉器師可是最受異人尊敬的職業之一啊,您傳下去了嗎?”
唐執光一下激動起來:“說起來我就來氣,我兒子,都三十好幾的人了,繼承我這手藝之后天天想著做會動的瓷俑,畫的捏的還都是東瀛鬼子的人物,什么叫什么未來,什么魔法少女,什么毛王。玩物喪志啊!”
初音未來,魔法少女,亞瑟王?沒想到唐大哥還是老二次元啊,真有品味。
羅方沒敢接話,他怕唐執光誤會。嗯,一定是誤會。
唐執光沒有再聊兒子的事,轉而說:“不知道你清不清楚,煉器是需要獨有的天賦的,有點類似于先天異人,當然不是說煉器師是先天異人,而是說煉器師用自身的炁賦予器物能力的行為是一種天賦,會就是會,不會就是不會。
“而我們這一門煉器其實是取巧了的。傳統的煉器之術太過消耗心神和時間,所以我們在摶土塑坯時將心神和炁融入進去,而后借助神涂之術在瓷器上作畫,賦予瓷器神韻,以秘畫的秘墨為基礎,調制特殊的釉料,最后讓瓷胎在窯中浴火重生。
“相比其他的煉器術,這種方法制造速度快了很多,法寶的作用也更加多樣,但是上限也被限制住,要想提升成品的上限,需要花費數倍的精力和時間,用水磨工夫慢慢祭煉。”
羅方提出自己的疑問:“我聽說,秘畫門早就……現在丹青一道好像只有神涂?”
“是啊,秘畫門早散了,自己死于內斗。我們唐家也不想摻和。我們的丹青技藝都是家祖傳下來的,最多每代會去別的秘畫和神涂前輩手下學習一段時間博采眾長。
“說來也是可惜,當年秘畫門的頂梁柱因為某個意外死了,從此秘畫門就一蹶不振了,后來門里的傳承也被主掌神涂的王家拿走了。
“呵,小羅我跟你講,這王家可不是好人,現在的家主王大胖子就是個貪得無厭的貔貅,你身上最好沒他們惦記的東西,不然的話,哼哼,就像狗皮膏藥一樣甩不掉。”
……
夜里,羅方和唐執光把幾件瓷胎放入唐執光的私人窯中,接著用磚和黃泥封好出口。
接著唐執光一掌推出,熊熊烈火化為一條火蛇從通氣的小口鉆入,點燃窯底的木柴。
“會觀火嗎?”燒了一會兒,唐執光問羅方。
看火候是煉丹術的基本功,這羅方還是會的,“會,但是在密閉空間的火還沒試過。”
“那你看現在里面多少度了?”
羅方觀察了一下,接著將自己的炁延伸出來,從小通氣孔伸進窯中進行一番感知,接著沉吟道:“這個位置,已經有830多℃了。”
唐執光點點頭說道:“哈,馬馬虎虎吧。觀火觀火,讓你用眼睛看,你還用炁探知,作弊了嗷。”
“這不同的溫度、以及窯內氧氣和一氧化碳的含量、加熱時間、冷卻速度、濕度等太多因素都對釉面的結果有影響。有的釉只能在1200多度以上才能燒成,有的則只能在低溫燒制,有的必須氧氣充足,有的則需要一氧化碳來做還原劑,這樣才能得到理想的產物,否則色彩就截然不同。”
“像這窯里的幾件,是家祖模仿鈞窯所創,就是要在低溫還原氣氛中燒成,而且向來都是最難制作的幾種釉面之一,也是他獨步天下的絕學。只是這其中奧秘著實難以把握,我也不敢說自己每次都能燒制成功。”
前半夜,唐執光為羅方演示各種他爺爺從火德宗學來并且被允許傳給后人的操火異術,并以此來穩定窯溫。
凌晨四點,二人等窯溫降下來,拆開之前黃泥封住的磚墻,取出燒好的瓷器。可惜,雖然釉面紅藍交織,色彩絢麗,但唐執光卻說釉色干澀,釉質疏松,缺乏溫潤和自然感,燒制失敗了。
“您這是精益求精啊。”羅方見唐執光情緒有點低,安慰道。
唐執光搖頭略帶苦笑道:“連前人的水平都達不到呢,談何發揚光大、繼往開來?”
第二天一早,唐執光敲響羅方的房門,“小羅啊,能陪我走走嗎?”
羅方走出房門,問:“唐伯要去哪走走?”
“隨便轉轉,散散心,走到哪算哪兒。”
從院子出來,兩個人從小巷走到河邊,又從河邊走到集市。
“那座山,叫高齡山,以前山上有個高嶺村靠挖瓷土為生,高嶺土這種礦物就是因此地而得名的,我小時候還會跑到山洞里去玩。現在已經是重點文物保護單位了,礦也停了……
“這條河,以前沿河都是水車帶動的碓(dui,利用杠桿原理搗東西的工具),從山上開采的瓷石和瓷土都會在這里搗成粉末,現在都用機器代替了……
“現在學陶瓷的年輕人不少,這個集市就是他們展示和售賣作品的。年輕人跟我們想法不一樣了,你看,連把瓷燒成臭襪子的都有,還有這些卡通人物,好像賣的還挺快……”
一路走走停停,羅方充當一個默默的忠實聽眾。
“哎?怎么走到這了?”唐執光抬頭一愣。
眼前是一座廟,匾額上面寫著“風火仙師廟”,這景德鎮不愧是瓷都,連匾額都是青花瓷,這一路上很多路邊的裝飾也是瓷器。
“來都來了,進來拜拜吧。”唐執光搖頭一笑,邁步跨進去,羅方緊隨其后。
跨過大門是個露天的廣場,前方是一座神殿,同樣是塊青花瓷匾,只是還殘缺了一塊。羅方從這上面看到了不一樣的東西,帶著濃郁的祈求,希望,信任……和一股微弱卻最根本的憤怒。
這種東西他最早在五年前見過,那是在一個騙子的非法集會上,那個騙子利用自己的異術和一些話術,引導信眾信仰鴻鈞,在信眾求神時凝聚出的東西。
后來他發現王震球竟然會用這種東西來戰斗,才搞明白這是什么——信仰之力,又或者說香火。
唐執光凝視著這塊匾,說:“這塊匾,佑陶靈祠四個字便是家祖寫的,也是家祖主持重修的這座廟宇。
“明朝萬歷年間,太監奉旨令景德鎮燒制大龍缸,要求限時完成,但在當時來講,燒一口大龍缸太難了,每每嘗試都以失敗告終。限期將至,那太監日常搜刮勒索的基礎上例外苛索,并鞭笞甚至殘殺窯工。
“相傳當時一位叫童賓的領頭人為抗議朝廷,一日縱身跳入烈火熊熊的窯內,以骨作薪。翌日眾人帶著悲傷開窯,竟發現大龍缸意外地燒成功了。童賓的死,激起了工匠們的憤怒,全鎮發生民變暴動,焚毀了太監居住的稅署,那太監只敢只身逃走。
“后來官府在御窯廠東側修建“佑陶靈祠”,為童賓立祠,奉他為“風火仙師”。但是真實情況呢?實際上童賓是一位火德宗的弟子,他們這個門派最是嫉惡如仇,童賓也不例外,他帶著全鎮人和太監、官府對抗,迫使官府妥協。可惜他們在這之中有些過激,殺了太監和官員,最后童賓主動站了出來替別人抗下罪責,自盡謝罪。
“先祖來到景德鎮后聽聞了童賓前輩的事跡,深受感慨,帶人修繕了破落的祠堂,并為童賓寫下了數篇傳記紀念其行為、其精神。只是后來,祭拜童賓雖然成了景德鎮每年的重大節日,但內容早已變成祈求窯神保佑可以燒出好瓷了。”
倒是真務實。羅方心想。
“原來如此,童賓前輩的事跡令晚輩敬佩,可惜,明明是鎮民和窯工反抗壓迫的事跡,卻歪曲成這樣的故事。”羅方面朝里面的神像鄭重作了一揖。
“火德宗都是這樣嗎?”羅方心想,有機會一定要去火德宗看一看。
唐執光想了想,還是說:“現在不知道,以前是這樣,火德宗雖然是玄門正宗,但和窮苦人關系很密切,煤工,燒炭工,制陶瓷的窯工…那些用火的行當都有火德宗的身影。火德宗也不少這類出身的弟子,加上功法原因,他們的門人大多性格直爽耿直甚至有些火爆,但卻嫉惡如仇。”
羅方心有所悟,再抬頭看匾額時,便仿佛感受到隱藏在那希望、祈求等色彩之中的憤怒變為了熊熊燃燒、永不熄滅的火焰。
這是神火,更是怒火,是情志之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