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銀河獎征文·中篇

與戴安娜的告別

文/楊涵俊 圖/王稚荏

現在之一

一切該從哪兒說起?這話不算對,因為一切遠沒有結束,至少我是這么認為的。對此我不打算講什么故事,故事是講給人聽的,而現在這個被遺忘的黑窟窿沒人在乎。

所有人都走了,只剩下兩個人,包括我。

置留艙斷斷續續運行了兩百一十五年,資源保不準什么時候見底。至少頭兩年的時間我沒浪費——整整兩年時間,我把置留艙周圍一百千米內的搬遷廢墟翻了個遍,將可用物資一點點收集起來,在艙底堆出一個替換零件金屬腫瘤,冬眠藥物也按顆收集好。能源大概是唯一不用擔心的,置留艙的充能頻段與軌道球依然連接緊密,依靠后者在預定軌道上,利用彭羅斯過程1提取能層2的能量,相信直到它報廢那天都用不完。

能層另一邊是搬遷廢墟,那里有更大的恒溫室,以及粒子加速器。如果能搬到那里,維生系統保底還能運行七百年,可若那時還沒有……算了,想這些都是自欺欺人,置留艙沒有長途運動能力,靠的只是幾個噴氣嘴,像八十歲老人小便那樣進行動作微調……這比喻還是不恰當,大概我腦子不清楚了,誰會拿一個比自己年齡小得多的歲數來比喻這種事?

留給我思考的時間不多,所以一切照老規矩來,生理機能檢查十分鐘,營養攝入十五分鐘,休息半小時后連接電極進行三個小時的肌肉訓練。訓練時我會放些音樂,《春之聲圓舞曲》《藍色多瑙河》和《月光奏鳴曲》都是保留曲目,除此還有《綠袖子》和《彼得與狼》,放這兩首時我習慣同時打開發射天線,讓它朝著外視界的一個點全功率播放,有點兒蠢,但這是我分享它們的方法,一直如此。

是的,一直如此,兩百一十五年了,我看著這個地方從欣欣向榮到蕭條瓦解。雖然搬進置留艙后百分之九十四的時間我都在睡覺,但至少這些事一直如此,就像背景的星空一樣,從未改變。

可她卻不一樣。現在得用望遠鏡才看得到她,一開始還不用,不過,大概再過八十年就得用了。我蘇醒了十一次,加上今天一共十二次,每次蘇醒時她都會飛得更遠一點兒,說再見的日子卻好像永遠停留在昨天。

此刻她已經到達了“光環”的底端,那是無數顆恒星的光被引力扭曲后圍繞視界造就的,再往里就是純黑的洞口,在空間中挖出一個橢球。從這個角度剛好可以看見她,她的密封服已經變成深紅色,比艙里的壓縮紅酒顏色還鮮艷。她背對著我,背對了兩百一十五年,但我猜如果能看見她的臉,那張臉一定會和她的密封服一樣紅,同時我也相信,她記憶中的那場告別,真的發生在昨天。

“再見,戴安娜。”和之前十一次一樣,向她告別后,我跨進了冬眠艙。

往事之一

與大多數研究型院校的學生一樣,我這輩子大抵已同科研牢牢綁在一起了。本科畢業后,學校通過了我碩博連讀的申請。身邊的人一個個都以為自己和天才打了多年交道,卻不知當他們享受橄欖球的沖撞和沙灘日光浴時,我在書堆里度過了一個又一個夏天。

他們這么想不是沒有道理,畢竟我的確不是那種乖巧聽話的類型,有時提出的問題甚至會讓老師難堪。三年后,這種好奇心與求真欲自然用到了課題研究上。因此,威爾斯先生在見到項目實習通知書后,像磕了興奮劑一樣躥到我面前也就沒什么奇怪的了。那瞬間他綻放出了執教生涯以來最燦爛的笑容,令人印象深刻,以至于一星期后坐上飛往“北極星一號”的航班時,那兩排白牙依然深深烙在我腦中。

跟其他地方不同,“北極星一號”是一座人工島,位于橫跨太平洋的赤道上。島中央是一根直插云霄的電梯纜索。盡管加上穩定架后,總體粗細不亞于十棟摩天樓,長度卻足以將比例拉到令人瞠目結舌的地步,讓它如同孤懸于天地的一縷游絲。而纜索的盡頭,就是我要去的地方。

那是一處位于太空的科研基地,卻有一個與其身份截然不同的名字——“海克力斯3”,不過,我們更喜歡叫它“大輪盤”。每年七月份,這個由輻條連接的同心圓結構就會由繞地軌道切換至同步軌道,與太空電梯對接進行人員交替。能待在上面的都是學界頂尖人才,而每年通過選拔的名額更是少之又少,因此某種程度上說,我確實是個幸運的家伙。

實習項目是由約里奧·林德伯格牽頭的黑洞輻射4探測,目標是個位于六百光年外的大家伙。除去能層,光短軸就有太陽直徑的四十倍,是典型的克爾-紐曼黑洞5。照那些人的話說,這是繼三十年前那張照片6后,人類迄今為止直接跟蹤觀測的第一個黑洞。“莫比烏斯”——他們這么叫它。

相比當初動用八個天文臺的努力成果,莫比烏斯的存在簡直就像一個在眼皮底下開的玩笑,在被觀測到的幾年時間里,它都始終被當作一顆亮星,因為那時地球恰好位于扭曲光路的焦點上。直到兩個月前海克力斯空間站無意間的發現,這顆不起眼的亮星才搖身一變,成了宇宙中最黑暗神秘的天體。

關于霍金輻射,三十年前的照片中其實并未獲得足以佐證的觀測結果。直到半年前,林德伯格先生提出了那個以自己的名字命名的等式,這才完成了對霍金輻射理論劃時代的補充。但作為學界出了名的怪脾氣,此時的他不僅拒絕了同行的一切溢美之詞,更是發誓要在自己的理論基礎上更進一步,完成對霍金輻射的絕對證明。為此他不惜動用能調動的一切資源,以一己之力支撐起這次探測項目。而“莫比烏斯”的橫空出世,便猶如神明賜予的良機一般了。

瘋狂的舉動令林德伯格成為視線焦點。身為一個骨灰級的完美主義者,他對參與人員的把控自然也相當嚴格——是除了他的學生外的額外選拔。林德伯格對自己學生的苛刻,同他的脾氣一樣學界聞名,他將學生的素質和能力視為自身榮譽的一部分,而其學生大多也沒令他失望,在理論物理的諸多領域嶄露頭角。正因如此,如果連自己學生都無法參與這一歷史性的事業,先生面子上也實在說不過去。

就這樣,我認識了戴安娜·露西亞。

第一次見到她是在空間站中心的大過渡艙,那時與我隨行的還有個叫莫里斯的引導人員,負責進行最后的身份核驗和人員移交。為了讓新來的實習生盡快適應空間站的工作,科研部給每位實習生配有專門的指導員,以便指導研究和任務分配。

按計劃,實習生與指導員將在會議廳見面。然而就在我們等待指令授權的時候,其中一扇艙門突然打開,一個人影于活塞的排氣聲中飛出。她穿著藍白相間的工作服,一頭棕色卷發看起來有一個星期沒打理了,亂糟糟地在空中飄舞。她在低重力下伸了個懶腰,從眼角瞟到了我們。

“哈嘍。”她尷尬一笑。由于伸懶腰時在空中旋轉,此刻她的身體是倒過來的。

“露西亞小姐?”莫里斯有些詫異,“你不應該在會議廳嗎?”

“啊……對啊。”她撓了撓太陽穴。

“只是你知道的……那家伙又發脾氣了,我來這兒避避風頭……他估計又得一整天不想見我了。”

聽到“會議廳”這個詞,我看著眼前這個形象隨便,還擁有自轉的家伙,心想究竟哪個倒霉蛋會成為她的負責對象。巧的是,下一秒這個問題就被戴安娜·露西亞問了出來。

當莫里斯口齒清晰地念出我的名字,同時指示了我的存在時,我因思維定式腦子一下卡了殼。我在兩束視線中身體幾乎處于凍結狀態,隨后簡單僵硬地打了個招呼。

“這樣就省事多了,至少不容易尷尬。”盯視我幾秒后,她嘴角微微上揚,就像在談論一個不在場的人。

去往會議廳需要從一個大環中心去到外沿,其間模擬重力會逐步增加。據戴安娜說,林德伯格之所以發脾氣,是由于她在早上的直播采訪中隨口提了一個“超重黑洞”的猜想,而無論從現有的哪個理論來看,這個設想都有些無理取鬧,以至于林德伯格感覺自己受到了冒犯,于是在直播結束后狠批了她一頓。不過正如戴安娜之前的表現,提及這事時她顯得如此輕描淡寫,就好像在跟別人談論自己中午吃了七分飽,主菜是大振幅聲波,配菜是唾沫星子一樣。

會議廳位于第三個同心圓,里面人不多。林德伯格先生坐在主位,身上的制服平整得像塊鋼板。他與戴安娜對視了一秒,隨即低頭整理起發言材料。黛安娜則努努嘴,找到位子坐下。

人到齊后,林德伯格簡單介紹了此次任務,又花了兩倍的時間,強調嚴謹意識和責任感的重要性。之后,每位實習生都與自己的指導員交換了身份碼,大家一起合了影。莫里斯緊繃的臉也終于松弛下來。

往事之二

此后的三個月,“海克力斯”位于地球軌道上的三十六座“伴鏡”開始全力運作,對“莫比烏斯”的觀測有條不紊地進行著。由于熱光譜等數據在接近遠地點的十分鐘內觀測更精確,而每座“伴鏡”一天可繞軌運行二十圈,因此數據獲取必須有人長期駐守。說巧不巧,這個任務分配到了戴安娜和我的頭上。

戴安娜比我早一年來“海克力斯”,對空間站的各方面都更加了解。不過在安排好住宿后,我們的聯系也就僅限于儀器操作和信息交換了。她跟別人的交流十分簡單,對我的指導也是問一答一,大概是說話時態度溫柔,時間一長我對此竟也無可抱怨。

表面上的沉默并不影響她成為空間站的名人,不是因為工作上的成就,而是一些聽上去頗感古怪的事跡——例如擅自離艙采集太空垃圾,并對其做重元素檢測,希望可以間接推斷出德雷克方程7里的fI參數;或者將伴鏡長時間對著一個什么都沒有的方向,從而驗證真空中的虛粒子是否會產生某種“暗閃爍”。

照他們的話說,戴安娜是唯一敢在林德伯格眼皮底下把空間站當游樂場的人,這也是她在此處創造的最大“奇跡”。鑒于其在項目上的種種出色表現,林德伯格對此只是睜一只眼閉一只眼——除非真的讓他丟了大人了。也正因如此,那次“直播事件”后,林德伯格才把戴安娜調到了數據觀測這個沒法亂跑的崗位,以防她再突發什么奇思妙想,而那時林德伯格至少會有一千種理由將她狠狠處分一頓。

針對霍金輻射的探測持續了三個月,從系統驗證到人工篩查,我和戴安娜幾乎每天都做著同樣的工作,把觀測到的波長光譜等數據,與林德伯格等式的理論值相比對,但始終一無所獲。可以說,經過林德伯格本人的證明,這次的探測幾乎是等同于照著答案解析來推導問題,如果出現失誤,他非得扒了我倆皮做掛毯不可。但同時,事實也如此殘酷——黑洞就在那兒,一動不動地待在六百光年外,像個惡作劇的熊孩子躲在光幕后,嘲笑著我們的徒勞無功。計算機剔除可見光的干擾易如反掌,既然望遠鏡能觀察到它,那么理論上一定也能探測到它的輻射——當然只是理論上,拋去理論的話,大概就只有上帝能幫忙了。

可誰也沒想到,上帝真的幫忙了。

奇跡出現得如此突然,以至于戴安娜的尖叫嚇得我把熱咖啡灑到了身上。這次AI比對和人工比對同時進行,吻合率無限趨近于百分之百,高得令人震驚。除了上帝顯靈,我實在找不出第二個理由。

同“霍金輻射的絕對證明”這一有望開啟大一統理論8之門的里程碑發現相比,那時的異象即使再詭異也沒能吸引多少關注。縱使一些敏銳的媒體有所捕捉,充其量也只是將之包裝成“迎接真理前的考驗”,或者“巧合的發現”。可誰會關心是考驗還是巧合?大家都只是在面包機旁喝茶,順帶等著結果烤好跳出來而已。

項目的成功,使林德伯格一下子變成了焦點人物,直播采訪循環不斷。這次他身邊換了一個叫威廉·羅杰斯的學生,那人意氣風發,鏡頭感強,而且有著令人滿意的嚴謹措辭。

戴安娜自從那次尖叫后就陷入了沉默。由于有了共同的疑問和擔憂,我們的話題漸漸多了起來。我曾經想將這個問題開誠布公,讓人們重視這朵小小的烏云,可它實在太小了,也太荒謬了,說是我和戴安娜的失誤也不會受到任何懷疑,反倒是我們兩個,也許會因這場“賊喊捉賊”的小題大做而身敗名裂,前程盡失。

最終我選擇了沉默。

往事之三

隨著霍金輻射的徹底證實,空間站吸納了更多資金,林德伯格作為發起人也開始轉向探究引力與熱效應的關系,正式打響了組建大一統理論的第一槍。面對學界再度掀起的基礎理論研究熱潮,戴安娜卻毫無熱情。從那以后,她的奇怪想法似乎就停滯了,只是不斷對著“莫比烏斯”進行觀測、沉思、計算……像著了魔一樣。其他人對再也聽不到她的奇聞趣事感到惋惜,就連林德伯格也有些不適應。但沒了戴安娜的影響他終究還是如釋重負,對她的約束也放開了。

我后來被調去了分析組,去面對那些頂尖大腦提出的一個頭兩個大的猜想問題。在調換崗位前的空檔期里,我跟戴安娜不止一次討論過那天霍金輻射的突然出現,但沒能得出任何結果。它就是毫無征兆地發生了,接著一直穩定維持至今。而后迫于研究壓力,我也只能勉強接受大多數人的“運氣”觀點,告訴自己結果好即一切好,別再為那種事操心。

直到半年后的一次午飯時間,我收到了戴安娜的消息。這是我第一次來到她的房間。雖然整個空間站的設計都嚴格遵循著極簡主義原則,但當門打開的那一刻,我仿佛踏入了中世紀煉金術士的書齋,所見之處堆滿了書籍和稿紙,便簽像藤蔓一樣從床沿垂下,就連窗玻璃上都有用記號筆畫出的圖示。

“哈嘍。”她完全沒注意到我的驚訝,同時盡管放著《彼得與狼》的管弦曲,那個“哈”的發音依舊古怪夸張—— 一如往常。

“不會還是為了那事吧?”我回過頭關門時,碰到幾束看向這里的目光。

“不然還能是什么?”

“別告訴我你這半年來就在折騰這一件事。”

“別告訴我你真覺得那是上帝干的。”她把手里的稿紙一揮,指向了我。

“你知道了?”

“差不多。”如果其他人的描述沒有偏差,她此時的表情和當初談到德雷克方程以及虛粒子閃爍時一樣。

“首先,我相信我們的操作沒有失誤。你也相信,對吧?”

“我相信。”我點點頭。

“第二,我也不相信這是上帝干的,別跟我說你相信。”

“戴安娜,那些真的……好吧,我不相信。”我把雙手插進口袋,讓她繼續說。

“那就簡單了,既然沒有失誤也不是運氣,那錯的就只有一個。”

“什么?”

“電腦。”戴安娜翻出一塊與房間格格不入的標準投屏模塊,將自己繪制的圖像調了出來,“是系統把霍金輻射的數據過濾掉了。”

“你是說空間站的計算機出了問題?”我拉出一把椅子坐下,試圖理解目前的狀況,“聽著,就算真的是這樣,你說出來他們也不會……”

“我查找了最初三個月的毛坯數據,”戴安娜硬生生打斷了我,“然后把它們跟理論值,也就是現在探測到的霍金輻射參數,進行了比對。”

“三個月的毛坯數據?”我盯著她,像在看一個擁有電子大腦的怪物。

“結果發現了相匹配的數值,一模一樣,而且始終沒有消失。”她繼續說道,把投屏模塊遞給我。

“既然這樣為什么會被排除?”

“強度。”她說,“這是它唯一不可理解的地方。在那三個月里,霍金輻射的強度超過了理論值一千二百倍,就連過濾系統都不覺得它是。上面是我追蹤時間軸的結果。”

投屏模塊上描繪了大半年來霍金輻射的強度變化。在第三個月的時候,圖線呈現出大幅度的下滑,輻射強度經過一個星期下降到了系統監測范圍,也就是我們第一次接收到它的時候。

“現在能得到的只有這么多,”戴安娜十指相扣,“但可以肯定,如果探測區間繼續維持現狀,某一天它還會消失的。”

照她的意思,這事公不公布隨我便,但即使戴安娜在分析組的表現比我好上一百倍,我還是難以接受她的結論。用林德伯格的話說,這無疑是“對物理素養的挑釁”。況且現在有力的佐證也少得可憐,而其中全部的主要信息還都是戴安娜一人搗鼓出來的;更重要的是,霍金輻射的探測區間來自林德伯格本人的計算,對區間的質疑便是對他的挑戰。作為一個臨近畢業的研究生,我實在不敢拿自己的前程開玩笑。

出于畢業考慮,除去對區間的事閉口不談,此后一年我都過得尤為規矩。以創作論文為由,我主動提出調離分析組的工作,對此林德伯格倒也通情達理,給我安排了一個清閑的崗位。根據霍金輻射項目,我以黑洞為基礎討論了宇宙的輻射圖景,以此順利完成了論文,并于同年夏天拿到了學位證書。兩天后,我的雙腳重新踏在了大地上。

此后四年里,“學術泰斗之門生”“霍金輻射的見證者”等種種頭銜讓我一下子成了圈里的紅人,越發滋潤的生活也足以將那個數年前的小謎團淡化得只剩輪廓。與此同時,林德伯格等式獲得了諾貝爾獎,先生的名字從此被寫進教科書,與史蒂芬·霍金同頁而論。而此時的他則作為名譽負責人繼續留守“海克力斯”,正式退居二線了。

至于戴安娜,雖然自那次談話后便由于工作忙碌停止了聯系,但她對霍金輻射的預測仍舊令我印象深刻,以至于五年來我都還會時常想起它——那個不合理卻頗有意思的猜想。

直到有一天我躺在床上,收到了空間站的學生發來的信息,內容只有短短七個字:

“霍金輻射消失了。”

往事之四

由于此時并非交接季,我只訂到了四天后的直達航班。當五個G的重力將我牢牢壓在椅子上時,腦袋就像一臺只有一截膠片的放映機,重復回放著五年半前的戴安娜在引擎尖嘯中的動作。

為什么不是她來告訴我?

依照我從數據庫角落翻出來的筆記,分析組人員重新調試系統,把強度區間調高了整整一千五百倍。在此之前,他們再三確認是否要加小數點,直到操作時仍將信將疑。

在戴安娜猜想的倍數范圍內,空間站果然收到了與霍金輻射參數相同的信息,只是后者的強度是之前的近一千倍,除去這點,它毫無疑問就是霍金輻射。但此刻面對這鐵一般的事實,所有人不得不承認:即使加上這點,它也是。

欣喜若狂之余,所有人陷入了沉默,如此的沉默也在之后一個星期傳遍了整個物理學界,“霍金輻射爆發”從此席卷了人們的大腦。有人認為這是突破當前大一統理論研究瓶頸的鑰匙,也有人指出應該將“黑洞學”統合成一門單獨的學科。所有人眾說紛紜,僵持不下,而作為學者云集的殿堂,海克力斯空間站此時已然成為風暴中心。

盡管“海克力斯”的公關團隊將功勞歸于新任負責人,但至少我明白誰才是真正的貢獻者。如今預言得證,而它的提出者更是激起了我前所未有的好奇。從那以后,我便四處打聽戴安娜的消息,然而五年沒有聯系,空間站的血液已換了一批又一批,有關她的記憶也被一層層埋沒,最終我只能找常駐人口——林德伯格。

“她四年前就到月球去了,應該是到粒子加速器上研究基礎理論,現在怎么樣我也不清楚。”他說道,往昔的影子似乎一點點灌注進了軀體。

“戴安娜很聰明,只是有時候執拗得很,總喜歡沉浸在自己的世界里,盡想些不著邊際的東西。”

“也許您對她過于嚴厲了。”

“我只是想把她引向正確的道路。”林德伯格把頭扭向我,眼睛卻看著別處。

“從我見戴安娜第一天起,她就一直像個孩子,把實驗器械當玩具,研究報告寫得像科幻故事一樣,完全沒有研究者的樣子。我承認她天賦突出,可那又怎樣?大部分都沒用在點兒上,這也是最令我痛心的。”

“您知道她的才能,她只是缺少理解和支持。”

“我已經盡力了。”他站起身,似乎想提前結束這次見面。

“不,您沒有。”脫口而出的字眼把我嚇了一跳。

“您知道她的性格,卻不愿意主動了解她。她房間里的手稿堆積如山,而我猜您一頁也沒有看過,就是因為戴安娜與您的理念不合,您就幾乎將她放棄,任憑她在空間站干些胡鬧的事……”

“你也知道那是胡鬧。”林德伯格突然轉向我,訝異的眼神里濺射出刺。

“但您還是一次次默許了。”我看著他的眼睛,逐漸回歸平靜,“我不知道您為什么這么做,又或者究竟在她身上看到了什么,但至少這次不是胡鬧——光這次就足夠了。”

我把霍金輻射區間的事和盤托出。聽罷林德伯格沉默良久,在房間里踱著步,好一會兒才坐下。

“這種事我怎么能相信?”

“如果是假的您當然不必相信,我沒必要對您撒謊,更沒必要給她添這個麻煩。”

靜謐的空氣中,林德伯格沒有說話,他慢慢垂下目光,重新靠回椅子里,重重地嘆了口氣。

“就在月球上,去看看她吧。”


說戴安娜在月球上既準確,也不準確,因為她真的是在月球“上”。她現在工作的地方——國際微觀物理研究中心——本身就是一個巨大的粒子加速器。它就像一個環繞月球的光環,距離月面六點五萬千米,但只有位于地月拉格朗日點9的兩端才是研究中心和生活區,如同大環上又長了兩個不規則的小環。

我在接待處獲取了戴安娜的站內個人頻道,除了基本的個人主頁外什么都沒有——倒也符合她的風格。個人備注里只寫了一個單詞,還帶著離譜到可笑的拼寫錯誤——“Harllo”。乍看之下我一時不解,直到回想起她打招呼時奇怪的口音,時隔五年的兩個謎團一下子都解開了。

順著頻道里的指示,我找到戴安娜的工作間,里面依舊堆滿了書和紙。她伏在書堆里,鼻梁上常駐的眼鏡沒了,一頭棕色卷發也變成了黝黑的直發披在肩上。雖然我的下巴被歲月磨礪出了胡茬,可她還是一眼就認出了我。

“哈嘍。”

“你看著和以前不一樣了。”

“是啊,頭發變少了。”她探了探自己的發際線。

“不過你怎么到這兒來了?”我直接切入正題。

“你是想說霍金輻射爆發那件事吧?”她似乎也看出來了,手指在桌上蹭了兩下,一把椅子從墻里推出,“當初那只是一個猜測,其實我也不確定,但這幾年我一直在研究它的周期性。”

“什么周期性?”

“當初和你說了后,我就在想,如果莫比烏斯會突變出兩種強度的輻射,那么它應該具有周期性。這個問題我又忙活了兩年,那段時間,空間站人越來越多,好像誰都想來而且誰都能來。后來我實在待不下去,就申請到了這里,相比海克力斯這兒已經算清靜了。”

她蹲下,從稿紙堆下抽出一沓泛黃的紙頁,“我用兩年時間計算出了它的周期。每十年一個,其中爆發期和穩定期各占五年。照目前的情況看還算符合。”

“現在唯一的問題是——為什么?”我翻閱著她的計算,眼神凝滯。

“這也是我目前的問題。”戴安娜拿回稿紙,隨手丟到某一摞書上,“我花了三年時間,但還是沒有任何頭緒。”

“也許你應該公布這個周期,”我提議,“大家一起想辦法總會好些。”

“我可不敢,”戴安娜笑得干巴巴的,“現在只能證明它對了一半,還只是無關緊要的那一半。我想親眼見證的是爆發期。”

“那我和你一起,”我站起身,“別忘了五年前我們就已經拴在一根繩上了。”

往事之五

出于工作和生活考慮,我還是回到了地球。在大學教書的生活算是輕松,同時我也兼職修普諾斯公司的科學顧問,這是世界上最大的冬眠技術開發商,我在這兒大多也只是領個閑職。不重的生活壓力給了我更多機會和戴安娜一同探討。

戴安娜對社交不感興趣,這里的“社交”甚至包括一對一的談話。有時她發來的東西稀奇古怪,只是些從加速器實驗報告里截取的數據和圖線,但都是一些無關緊要的部分,而通常的關鍵值都被忽略了。對于這些東西,即使我刷了一排問號也沒見她明確答復。她就像是碰巧看見好玩的東西,隨手發給我一樣。

不出意料,霍金輻射時隔五年重新跌回了正常水平。海克力斯的學者不僅由此得出了爆發的周期,還推斷出了霍金輻射爆發的同時現象:每次地球接收到信號的時間,都對應著一次實時發生的爆發。如此巧合的誕生自然又為媒體貢獻了一番浪漫的論調。

盡管此時我和戴安娜的討論依舊沒有進展,但在這五年里,另一種想法卻在我腦中逐漸成形:如果戴安娜已經找到了突破口呢?照她的說法,當初來到研究中心只是圖個清靜,可清凈的地方到處都有,為何她只對那座加速器這么執著,以至于五年的人員流動期過后,依舊頂著平衡委員會的壓力留守了四年。直覺告訴我,戴安娜是個謹慎敏感的人,如果真的有研究方向引起了她的注意,她就會不斷驗證,而在得出令自己信服的結果前,她是不會輕易告知任何人的。

事實出乎意料地符合了猜想。時隔十年,我再次收到了戴安娜的邀請。

同樣的工作間,滿地堆積的紙制品已被清理得干干凈凈,取而代之的是從墻角堆放到天花板的收納箱。戴安娜正將最后一批東西裝進箱子,整個房間只剩下桌上孤零零的標準投屏模塊,正循環播放著《綠袖子》鋼琴曲。

“我找到了。”見我進來,她說。

“你收拾這些干嗎?”我問。

“以防萬一,到時候方便些。”她把最后一個收納箱推到墻角,坐到桌子上,拿起投屏模塊,把音樂關掉。

“先告訴你吧,”戴安娜拍了拍桌面,示意我坐到她旁邊,“時間不是很充裕。”

“剛開始我確實沒有任何頭緒,”她的手指在屏幕上飛速翻找著,“直到偶然的機會,我拿到了一次常規實驗的數據報告,結果發現了問題。”她從屏幕上調出當時截取的報告,跟發給我的一模一樣。

“重點不在對標靶粒子的轟擊,而是在粒子束的加速階段。通過計算機的演示,我發現部分粒子的軌跡發生了擾動。”

“……什么?”

“它們在加速過程中被干涉了,就像標靶粒子被撞擊那樣。這種擾動十分微小,但不代表它不存在。”

“為此我又調取了環月加速器建成以來所有的實驗數據。在整合了不同探頭獲取的參數后,情況已經很明顯了。”她調出圖像后遞到我面前,上面記錄了所謂“擾動”出現的時間。次數總體上不多,短則一個星期,長則間隔數月甚至數年。

“雖然同種類型擾動的出現沒有任何規律可言,但從分布上看得出來它們整體所處的時間段。”

“都是霍金輻射爆發期間?”

“沒錯。”戴安娜說,“想象一個幽靈般的粒子,它和我們所見的粒子一樣,但處于某種量子狀態,我們看不見,它也不與任何物質產生反應。這樣的粒子由于量子隧穿效應10出現在加速器內部,并瞬間坍縮成實體,被加速后的粒子束撞擊,接著擾動被探頭捕捉。”

“很……不可思議。”我一下不知該說什么。即使她的想法有“同時現象”作為支撐,但終究充斥了太多巧合,以致宛如兒戲。

“你難道就這么確定?”

“前所未有的確定,”沒等我說完戴安娜便脫口而出,“但仍需更長時間的觀察,以證明這個現象與莫比烏斯有關—— 一定有關。”

“所以,”我回頭看了看堆在墻角的收納箱,“你需要時間?”

“沒錯,”戴安娜把投屏模塊放在一旁,“平衡委員會的人明天就要來了,我需要你到時幫幫忙。”

我頓時明白了,其實早在進門那一刻就應該明白。這大概已經是他們的最后通牒。

“盡量吧,我會試試的。”我點了點頭。

她笑中帶著懇求,“我們是拴在一根繩上的,對吧?”

往事之六

縱使吸音材料讓整個房間寂靜無聲,面前三位平衡委員會代表也給不了我任何緊張感。反倒是桌對面的戴安娜,她跟那三位的論戰已經持續二十分鐘了。

“請允許我再次將委員會的立場傳達一遍。”代表的語氣透出一股漫不經心的麻木,“之前的寬限是出于對您才華的認可。但就事實而言,我們沒有理由無限延續對您的包容。”

“只要再給我兩個周期的時間,你們就會知道我是對的。”戴安娜的每一個字都像重錘敲打在空氣中。

“容我插一句。”我舉起手,“雖然不可思議,但我有證據證明,露西亞女士才是最早提出霍金輻射周期性的人,就這點來說,董事會完全可以給予她信心。”

代表不假思索地打斷了我,“先生請斟酌您的話。委員會不對爭議事項負審查義務,鑒于您的觀點嚴重違背已知事實,此次擔保恐怕是無效的。”

對,就是所謂的擔保。在他們眼里,提出霍金輻射周期性的無論是誰,都不會是面前這個無名小卒。而“已知”的東西不能做擔保,他們要有吸引力的。戴安娜的理論不缺吸引力,但證據太少,所以需要“擔保”,這大概也是我收到她此次邀請的原因之一。但就這一理論的可靠性目前我也是一頭霧水,更別說保證了。現在唯一能保證的,就是委員會擔心的東西里肯定沒有科學性這一條。為了保障資金鏈,科學理事會對這樣的事也持默許態度,而利用她來制造噱頭獲取利潤,這才是掌控資金鏈的股東們需要的。

“究竟怎樣才能讓你們相信她?”我最后一次問道。

“就事論事,先生。”代表臉上凝固著微笑,從文檔里滑出兩份待簽署的合同,“您得親自為露西亞女士的理論做擔保,只有憑借您的信譽董事會才能放心。”

我的信譽?資本集團怕是早就調查過戴安娜和我的關系了吧?我不知道他們事先同戴安娜說過什么,但這一切總不可能毫無來由。從當初他們對戴安娜的一次次寬限中我就該意識到,憑借她的性格,怎么可能在這群精明的商人之間游刃有余?委員會只不過是想編造來之不易的機會,令其一點點成為戴安娜的項上枷鎖,而當名為希望的線繩漸漸將戴安娜操控時,他們便開始提出預先計劃好的條件,使她在完全“自愿”的情況下,連帶上我的學術影響力,一同做出本不應該的決定,最終完成一樁一石二鳥的買賣。時至今日圖窮匕見,如果就此答應,戴安娜和我怕是都會淪為資本營銷的提線木偶,而她那頗顯荒唐的論斷,無論是其真實所想,還是為了爭取到留守機會臨時編造的借口,都將落入投資方織就的羅網。

來自地球的鎖鏈緊緊捆綁著這輪光環,而里面的人卻渾然不覺。

“戴安娜……”我再次開口。她像被嚇了一跳,抬起頭,眼里除了渴望,還有一絲不安。“這件事困擾你太久了,”我手指交叉放在桌面上,“你該好好休息一下。”

至今我還記得,十多年來頭一次,戴安娜眼中微弱的光消失了,她身體前傾,像是想抓住什么。

“你也不相信我?”

“你需要理智些,換個環境也許會有幫助。”我幾乎是咬著牙說出這些,戴安娜的質問如同一臺訂書機按壓了一枚釘子在我的心臟。

“既然您無法擔保,很抱歉,露西亞女士不能留在這里了。”代表熟練地收回了合同,遺憾在他的話里只是紙糊的空殼。

戴安娜愣了一會兒,隨即輕輕起身離開了房間,形同一片羽毛。

一路上我把真相重復了不下五遍,可無一例外地被她用沉默擋下。由于戴安娜的離崗時間早已超出了規定期限,研究中心不予報銷返程費用。為了表示誠意,我自掏腰包付清了托運船和太空電梯的租金,將戴安娜連同她的東西都運回了地球。

“工作的問題交給我處理,”望著腳下愈加充盈視野的地球,我對她說,“還有什么需要可以盡管開口。”

半失重狀態下,戴安娜膝蓋微曲,就像初次見面時一樣,她的頭發在空中飄舞。

“答案,”她說,“我想看到答案。”

“答案在風中飄。”我下意識想到這句話,但感覺不太合適,不由得去看她的反應。

她笑了,笑得很淡,“確實在飄,到處都是……可惜我們看不到。”

往事之七

回到地球后,戴安娜在大學城附近租了間公寓,平日在我的實驗室工作,偶爾也會代為管理一些雜事。

實驗室的條件自然不比研究中心,戴安娜到這兒后就像朵被換了盆的花,明顯沒了精神。即便這樣,實驗室的電子板依舊會在閑置時間被各種運算過程擠占。盡管字跡一眼就能看出來,可戴安娜仍會裝作是上一批學生留下的草稿,一臉不好意思地將其抹去。

這樣的狀態持續了三年。直到有一天,我收到了戴安娜的辭職信息。在這之前,我先接到的是房東的電話。“希望你能過來一趟,”她在另一頭說,“露西亞女士有東西留給你。”

當我在路上進一步確認時,才得知她當天早上就已付清房租離開了。她留給我的手稿占據了兩個雜物間,彌散著落灰和驅蟲藥味。這些都是戴安娜數十年積攢下的心血,我不敢相信她就這么輕易轉手他人。就在我準備撥通戴安娜的電話時,發現了那封悄無聲息的郵件:

我去尋找答案了。那些我帶不走,都留給你吧,不看的話扔掉也沒關系。

附在文字后的是一張圖,一張授權證明,開頭的幾個大字讓我渾身毛孔一緊:修普諾斯冬眠系統使用授權,授權方“冬種計劃委員會”。這是一項試驗性質的計劃,意在將上百名各領域的學者冬眠至不同時間的未來,利用其才能,維持人類在人工智能時代的思維水平。但試驗終究只是試驗,拋去兩年前理事會發布的《人類智力水平報告白皮書》,剩下的也就只是修普諾斯為了推行自己的冬眠服務而進行的市場預熱。照理說這樣一項行動名額大概都是確定的,戴安娜不可能有機會加入,但當我無意中瞟到一角的內容時,卻發現在授權人旁邊的空白上,勾畫出了一條深刻的筆跡。

——約里奧·林德伯格。

與我熟悉的他不同,這串筆跡沒了之前的鋒芒,處處透露出柔和與委婉,讓我不禁想起他當時的話:“去看看她吧……”

沒錯,去看看她吧。我駕車飛速趕往修普諾斯的冬眠中心。

當我見到戴安娜時,她已經換上了一套純白的貼身衣褲,頭發兜成一團,干練地扎在頭頂后方,幾名工作人員正幫忙打理著全身上下。見到我她并不驚訝,只是說了聲“哈嘍”。

“你怎么突然就……”

“我早就想這么做了,抱歉一直沒告訴你。憑我的收入負擔不起冬眠的費用,好在一年前推出了冬種計劃,林德伯格先生也出乎意料地當了授權人,這我真的萬萬沒想到。”

“可你到未來究竟為了什么?”我問。

“為了時間,”她說,“更多的時間,這是證明答案唯一的方法。”

我愣在原地,戴安娜講述粒子擾動時的場景仍歷歷在目。的確,那個曾因證據不足讓她離開研究中心的理論,大量的實際觀測是驗證它的唯一方式;而此時,對于“大量”這一條件,戴安娜打算用最野蠻的方式——堆積時間——來實現。

全身調整完畢后,她躺進了冬眠艙。我看著面板上的預設參數,時長旁邊赫然顯示著:六百年。這樣一個可以使文明興亡更替的數字,如今卻與一個人的生命融合在了一起。此時的戴安娜在我眼前,猶如一名身著白衣的殉道者,只是她信仰的,是自己創造出來的神。

“我還記得十四年前,海克力斯空間站選拔實習生時,”戴安娜躺在里面,像在自言自語,“最后一個名額要在三個人里選出。”

“怎么了?”我追問。

“當時一輪投票后,結果奇怪得難以置信,三個人的票數竟然相同。于是他們決定讓我投出最后一票。三份簡歷和考核成績擺在我面前,除了人不同外,其他描述幾乎優秀得一模一樣……當時真的很頭痛。”戴安娜調皮地笑了笑,歲月似乎只是圓潤了她的臉頰。“但是后來,我看得越久,其中一個就越突顯,就好像他跳起來在那兒喊著‘選我!選我!’。之前從沒有這種感覺,于是我就選了他,后來我也順理成章地成了他的指導員。”

“你那票投給了我?”我有點兒吃驚,這件事她從來沒說過。

“知道為什么選你嗎?”她解釋說,“是你的導師薦語。上面那些話我實在太熟悉了,盡管看得出來他在努力給你說漂亮話,但其中傳達出的感情……”

“什么感情?”威爾斯先生的笑容又重新出現在我腦海里。

“一種無可奈何,就好像急于擺脫什么。”她說,“當時我就覺得‘也許這家伙跟我一樣’,于是你就來了。”

一道紅光掃過她的身體,蓋子開始緩緩合上。

“你居然現在才告訴我。”我按著蓋子,竟感到一絲無力,最初的驚訝也開始變質成一堆五味雜陳的東西。

“總比不說好。”戴安娜在操作面板上輕彈兩下,好像她已經做好了與我這個“跟她一樣的人”永別的準備。

望著戴安娜緩緩合上的眼睛,一陣失落感突然襲來。此刻,在我腦中,戴安娜的形象孤身孑立,有如東方水墨畫中的一葉輕舟,正在另一個參考系的時間長河里漂泊向前。

“再見,戴安娜。”我只得說道。

往事之八

整理堆滿兩個雜物間的東西不是件易事,尤其還是些脆弱的紙質手稿。經歷了這些事后,我心里越發有一種沖動,想知道戴安娜究竟在想什么,畢竟光一個近乎可以忽略不計的粒子擾動也不至于讓她這么篤定。直覺告訴我,自己其實一直在用望遠鏡看待這些事,卻不知它實際離自己有多遠。

此后幾年,對手稿的研究幾乎占據了我所有的閑暇時間。戴安娜大概沒想過有朝一日會把這些東西給予他人,里面的推導過程都是按照她的思維習慣寫的,而這對我來說便如同鉆進了迷宮。她只需動動腦子的工夫,我卻得花掉一個小時寫滿整塊黑板。

研究在泥沼中行進了四年,戴安娜的手稿終于被我按圖索驥,一點點重現出來。令我驚訝的是,那些看似天馬行空的理論,并非源于她首次提出的“超重黑洞”猜想,甚至就連那猜想本身,也同樣是由另一理論延伸發散而來。這一理論,十四年前的戴安娜在手稿的第一頁就已經寫下,那是一串我熟悉到不能再熟悉的字符:林德伯格等式。

戴安娜從一個前所未見的角度推斷:針對克爾-紐曼黑洞,其內部存在一個類似雞蛋的結構,她將“蛋清”部分稱為“虛區”,“蛋黃”部分稱為“實區”,二者在時空上互不連續,黑洞吸收的物質信息均位于虛區。

她同意霍金輻射誕生自逃逸的虛實粒子,但不認為這是其唯一來源,尤其是發現霍金輻射爆發后,戴安娜更加確定了黑洞內部有來自其他途徑,且性質與霍金輻射相似的產物。然而在大量的詳盡推導中,這一段的描述卻尤為含糊,幾乎一筆帶過。同時我還發現,之后的部分里,“實區”這個詞再也沒有出現過。

自此之后,戴安娜便偏離了霍金輻射,轉而討論黑洞信息的守恒問題11。對此,學界較為流行的說法同幾十年前一樣:熱輻射雖然不還原任何信息,但黑洞收縮產生的勢壘12會令霍金輻射偏離黑體譜,導致其不完全符合熱輻射,從而攜帶出信息,造成信息的守恒。

然而此時,戴安娜的手稿中卻出現了另一個解。她認為被黑洞“吃掉”的物質信息并非隨其蒸發逐步釋放,而是以另一種形式全數反饋出來。理由在于,戴安娜認為當引力趨于無窮大時,黑洞內的物質信息將在量子效應下產生某種質變,以突破引力形成強大勢壘。她將質變后的物質信息稱為“虛信息”,而在極端的量子隧穿效應下,“虛信息”的概率云13將會像掙脫韁繩來不及減速的野馬一樣狂奔,直至宇宙的盡頭。也就是說,進入黑洞的信息不僅會在瞬間全數反饋,而且是以另一種形式出現在宇宙的任何地方。

“答案確實在飄,到處都是……”看到這兒我緩了緩神,倒吸一口冷氣。然而,就好像是故意開的玩笑一樣,手稿到這里后,就如中斷的樂曲般戛然而止。

漆黑的房間里只有窗簾透出一點兒微光,我躺在床上,忽然意識到一個最根本的問題,那就是手稿里的東西,與戴安娜這些年的行動幾乎是兩條平行線,它沒法解釋戴安娜為什么要花六百年的時間,去觀察一個粒子軌跡的擾動情況。至于里面那些未曾細說的東西,例如“虛信息”的本質,還有手稿里神秘失蹤的“實區”,則更讓我懷疑她此舉的真正動機。

一切又回到了原點,她到底在想什么?

我坐起身,這一坐似乎從黑夜跳到了白天,床正嘎吱作響,窗外已經大亮。手機在身旁猶如報喪的烏鴉吱哇響著,接通電話,另一頭是羅杰斯的聲音。

“林德伯格先生快不行了……有空的話,來見他最后一面吧。”

往事之九

“在他的學生里,你算得上最接近隱士的了,看來戴安娜對你影響不小。”羅杰斯握著傘立在一旁,目視遠方。

“她已經冬眠四年了,這次就算我代她來。”我彎腰將花束擺在林德伯格的墓前,逝去的速度永遠比到來快上一步,縱使星夜兼程,我還是沒能趕上他的葬禮。那位泥土之下的老人如今被視為大一統理論的先驅。看著墓碑上的林德伯格等式,我聯想到戴安娜在手稿中的解讀,不禁思考:他是否知道自己的創造中隱藏的秘密?戴安娜與他究竟又存在著怎樣的羈絆?

“世人以為推動大一統理論是他唯一的貢獻,但他們都忘了,當初令林德伯格聲名大噪的,是黑洞輻射探測項目。”羅杰斯說,“不過也好,輿論這時候轉向也算保護老先生的名譽了。”

“為什么這么說?”我疑惑不解。

“學界打算否定黑洞輻射探測項目,我是在內部會議里得知的,最遲應該下周就會公布。”

“怎么會這樣?”

“你得去問‘莫比烏斯’。”他微笑著嘆息,“我們也是最近才發現,那玩意沒有表現出任何收縮的跡象。”

“一個會蒸發卻不收縮的黑洞?”我呆立在原地,聽著羅杰斯云淡風輕地說出這一詭異的事實。

“差不多,只不過學界由此認定‘莫比烏斯’不是黑洞。但霍金輻射爆發又是實際存在的,所以他們將其解釋成一種類似脈沖星的性質,稱之為‘類脈沖星’。”他接著說道,“匪夷所思對吧,如今新發現的黑洞都觀測到了霍金輻射爆發效應,而這一理論的第一發現對象卻不是黑洞。總之我是不信,光憑一點就定論未免太武斷了。”

“大概也是由于先生突然辭世,學界才決定公布這一論斷的吧,不然照他的脾氣,非得據理力爭鬧個底朝天不可。”我從詫異中緩緩找回話題。

“你也是開玩笑了,先生的精力早就不如幾十年前了。如果不是前些日子的高強度實驗,也許還不會到今天這個地步。”

“他又參與了研究項目?”

“這也是我想跟你說的。林德伯格先生從來沒有停止對自己理論的思考,正如他在研究上從來沒有停止對身體的透支一樣。”羅杰斯回答。

“一個月前,他突然緊急召集我和其他幾個學生,讓我們幫忙設計一個證明實驗。雖說是證明實驗,他卻連證明什么都說不明白,只是反復念叨,說‘同時現象’有問題。當時沒人知道先生究竟發現了什么,或許連他自己都難以明確,實驗自然也無從入手。

“最后考慮到時間流逝的相對性,大家達成的共識是從光開始。這雖得到了林德伯格的肯定,但他對我們提供的數十個方案卻又一一否決。誰也沒做過這樣不知所云,甚至稱得上浪費時間的研究,好幾個人都受不了離開了。最終實驗設計還是林德伯格給出的,他把自己關在書房里整整三天兩夜,再見到我們時,整個人已經隨時都會昏倒了。”

“究竟是什么樣的實驗?”

“結構上類似于邁克爾遜-莫雷實驗14的重構,代入了描述‘同時現象’的參數模型作為基點。我們花費一個星期編寫了實驗程序,最后交給麻省物理聯合會的超算集群進行模擬推演。本來大家都對這個近乎隨性而發的行動不抱期待,權當是滿足老師那些無法理解的古怪洞察。然而待到推演結果出來,所有人都嚇了一大跳。結果顯示,在代入廣義相對論的條件下,光速依舊產生了偏差。一開始大家以為程序出了問題,但無論自檢還是人工檢查都沒有發現錯誤,不僅如此,在后續的修正中,光速的偏差不僅沒能消除,反而呈幾何級數增加,最后甚至達到了正無窮!”

“當時這個結果沒人敢聲張,因為這將意味著基于傳統宇宙論的‘同時現象’是個假命題,而事實指向的結果也只有一個:‘同時現象’的實質是信息的瞬時傳播。”羅杰斯看著我,血絲簇擁的眼眸里閃爍出恐懼,“對莫比烏斯的觀測根本不存在什么同時的巧合,我們迄今探測到的所有信號,都是它實時發出的。”


我已不記得自己那晚是怎樣回到家中的。我靠在椅子上盯視著自己的電腦,里面存儲著戴安娜手稿的所有整理文件,那些屬于她、屬于莫比烏斯乃至整個宇宙的秘密,夾雜著人類的傲慢、膽怯與阻滯,如今都凝固在這個距離我一米遠的八十二寸機器里,仿佛一個時空上的奇點,在預成論15的支配下囊括出無限的意義,而我們此刻卻剛剛窺見它的冰山一角。

正如百年前的兩朵烏云16一樣,如今由莫比烏斯孕育的兩顆種子,也以截然不同的姿態降臨了世間:一個根正苗紅,如同眾星捧月般被寄予厚望,而另一個則連其存在都需三緘其口。二者似乎都能對宇宙做出完全的解釋,仿佛是歷史進程在人類前進的康莊大道上輕輕著下的墨痕,期望我們于不覺中做出選擇,只是隨之襲來的,也將是足以顛覆未來的巨大變革。

文明已再度處于蛻變的十字路口。心中的聲音這樣告訴我,同時也等待著我做出抉擇。我一時茫然無措,明明自己是因一系列機緣巧合卷入了整件事情,卻要因此背負起時代施加的權責嗎?我重新沿歷史往回追溯,迫切地想厘清一切是緣何開始的。從羅杰斯到林德伯格到戴安娜到莫里斯……我沿時間一點點前進,從海克力斯回到北極星一號,再重新見到威爾斯先生的笑臉,那張臉上滿是解脫與釋然,如同一面鏡子,可隨即映照出的,卻是一個年輕又陌生的身影。

一切的開端,是我自己。

眼見那個令人頭疼、充斥反叛與不屈的年輕學生,我竟一時難以將現在的自己與之對應起來。自我被林德伯格納入麾下,成為其團隊的一分子,他就向來是一個強勢的形象,擁有近乎恐怖的執行力與強大的影響力,卻又以近乎完美的方式,指引大家取得成就。在他身上,我第一次見到了人類世界的秩序之力,并甘愿臣服于它,由此帶來的紅利使我幾十年來養尊處優,也逐漸相信委身于已然鋪設的軌跡才是人生常態。然而如今羅杰斯的吐露,卻讓林德伯格幾十年的形象一舉崩塌——曾經規則與權威的象征者,竟也是被規則質疑,甚至意圖打破規則之人。

我想起昔日同他關于戴安娜的對話,發現戴安娜這一看似格格不入的存在,竟也在同林德伯格的對應下漸趨合理,而我身處的位置,卻在這一變化中愈發尷尬。此時,那個闊別數十年的家伙終于開始躁動,掙扎著想要脫離由現實壓力與自我麻醉織就的牢籠,以及那個堪稱虛妄可笑,卻支配自己廿載有余的價值認同。

是時候做出選擇了,盡管眼下人類的選擇似乎已成定局,但破局的種子也依然是有的。此刻,這枚種子正隨時間流淌,等待著時機悄然綻放,雖然不知其目的究竟是什么,但我已決意與之同行。

往事之十

要拋棄當下的一切,旅行幾百年不是一件容易的事。為此我將所有財產都抵換成了冬眠托管基金,這是近些年提出來的概念,為的是刺激與冬眠有關的周邊產業發展,同時也能確保冬眠者蘇醒后的安置問題。

由于時間跨度實在太大,我不可能一覺睡上六百年,因此需要每隔一段時間蘇醒一次,恢復身體狀態。在躺進那個合成材料拼湊的棺材里時,我已年近半百,消耗時間對我來說就像攥擠海綿里的水一樣越發艱難。我醒醒睡睡,每次醒來時世界都會發生改變。我看見山峰般龐然的建筑拔地而起,看見陸地層疊直通天空;也看見聚變發電的約束環紅熾的光芒,還有越發擁擠的近地軌道。再后來,產業的擴張有如蝗蟲般席卷各個星球,經濟繁榮的泡沫破滅后,混亂與蕭條也隨之而來……直到那一天,我聽到了消息。

大一統理論突破了。

此時距離第一次躺進冬眠艙,已經過去了兩百年。

誕生于蕭條時期的大一統理論并沒有引起預想中的轟動。好在即便如此,科學依舊有它的容身之地。那個與我一起度過了兩百多年的老伙計——海克力斯空間站,經過六次全面改造后,體積已是之前的三倍。從遠處看去,明晃晃的外殼上銀白與鮮紅交織,勾勒出兩把相互交叉的古老金屬工具,既代表著人類數千年來實踐進取的力量,亦是如今泛生產共同體的徽標。

這時候的它仍是理論科學的中心,而大一統理論的降臨簡直讓這兒天翻地覆。學者們提出了將原子釘死的方式,構建了空間躍遷的理論模型,甚至那個困擾人們兩百多年的霍金輻射周期性和同時現象,也一并得到了解決。科學家的推導里沒有實區虛區,也沒有量子態粒子,在無以辯駁的大一統理論面前,一切似乎都顯得理所當然。而依靠這一謎團支撐到現在的“莫比烏斯”,此時在人們眼里終于徹底暗淡下來,像留在箱底的老玩具一樣,漸漸被遺忘在了時間中。

跟隨戴安娜的腳步,我見到了百年未逢的澄澈星空,它時常顫動著,那代表又一艘躍遷飛船啟程了。在將宇宙的規則盡數納入囊中的同時,我們也向宇宙各地派遣飛船,登陸一顆顆未知的星球,甚至期待與那些跟自己相同的存在碰面。永無止境的擴張建立起了龐大的星際社會,當人們回望時卻寂然發現,生命形態委實多種多樣,但迄今遇見的智慧文明,始終只有人類一個。這一簡單事實后隱藏的深邃恐懼,在政治的遮罩落下后,逐漸占據了人們的心靈:人類真的是存在于宇宙的孤獨物種嗎?抑或這本就是屬于人類的宇宙?

兩種疑惑的相互作用進而讓人們相信,無垠太空只不過是地球的延伸,而宇宙是為人類預備的世界。誰也不曾想到,昔日被認為蘊含無盡奧秘的太空,此時竟會成為人類中心主義泛濫的溫床。伴隨日益深入的開發與擴張,部分人口中的“宇宙人類化進程”也日益鮮明,這一廣袤而不可徹知的空間,似乎正逐漸變成人類文明的日常。在日益松散的拓展邊界,人們逐漸喪失了探索的欲望,大一統理論解釋下的已知宇宙在其眼中已同荒漠無異。沒有了未知的原動力,他們龜縮在宇宙一隅,失去了與文明正統的聯系,有些甚至為了追求新奇的生活,自廢武功讓文明退化,以此演化出了各式稀奇古怪卻毫無意義的極端社會形態。

縱使如此,探索意志的消沉也沒能阻擋我追尋的步伐。人類社會總體性的快速擴張,令信息網絡也日新月異地擴展著疆域,要想確定戴安娜的具體位置,需要更繁復的搜索。自邁出地球的那一刻起,每次蘇醒后我都會立即投入尋找她的蛛絲馬跡中:星球開發、宇航運輸,以及已然成員寥寥的各個加速器項目,都是戴安娜可能經過的地方。幾百年來,她的行蹤已在我腦中繪制出一幅路線圖,隨各星球屬地的擴張,從羅斯2號到南河三,再到奧里加AB……一點點向著宇宙深處進發,我猜到她要去哪兒,事實也證明了我的猜想。

她經過的最后一個星球算得上是地球屬地的屬地,距離莫比烏斯僅有四光年。我花了一個月時間,像當年的戴安娜一樣,在冬眠艙浩如煙海的使用記錄和項目移交記錄中搜尋著她的名字。正當一無所獲,一籌莫展時,一份項目名單闖入了我的視線,大概是由于它那既樸素又直戳我神經的名字——“莫比烏斯計劃”。而在名單中的一個角落,在那個角落的角落,靜靜地躺著一張照片和一個名字:戴安娜·露西亞。

見字如面,而且是數百年后的見面。

五百多年來,人類大概連太陽系都快認不出了,它卻還是莫比烏斯,一點兒都沒變,可見人們有多懶得理這老家伙。隨著開發船的多次實地探測,數百年前的那個錯誤論斷此時也終于得到澄清,莫比烏斯重新回到了黑洞行列。五百多年來,它依舊沒有任何收縮,依舊源源不斷地向外輻射著能量,這也是開發方實施此次項目的原因,他們面對的是一個真正意義上的無盡能源。而這同時也意味著,無論是工程部件還是項目人員,都將會直達莫比烏斯黑洞。

那個戴安娜魂牽夢縈了數百年的天體。

往事之十一

大地在頭頂。這是我從冬眠艙醒來后的第一印象。地面在四周向遠處延伸,彎曲出一個閉合的球面。在我目力所及的最遠處,房屋、樹木甚至湖泊都在頭頂隱約可見。這一景象顯得如此穩定,說我是在向下俯瞰也完全成立。

我在一個球殼里。

跟幾年前相比,我倒更愿意相信自己回到了六百年前。這里沒有星空,沒有懸浮的重型機械,連高度超過一百米的建筑都寥寥無幾。冬眠艙集群露天擺放在一片麥田里,淡黃的微光從地面散出,和麥子一起把空氣染成金黃色,給人一種置身夢中的感覺。

一個白色人影在麥浪中赫然顯現,是戴安娜。確定了這點后,周圍的一切反倒更像是夢了。我控制不住雙腳,向她走去。

“哈嘍,”她打了聲招呼,幾道皺紋在臉上浮現,“歡迎來到六百年后。”

“這是哪兒?”

“太空城M1,”麥粒在她眼里閃著光,“在環莫比烏斯軌道上。”

“已經到了?”

“已經到了。”

面對我的出現,戴安娜沒有顯出哪怕一絲驚訝,她就像完全變了個人,朝我伸出手,“答案就在這里。”

隨著升降梯的下降,透過過道窗戶,那個帶有詭異光環的天體——莫比烏斯的真身第一次呈現在眼前。跟行星環不一樣,這是貨真價實的光環,沒有裹挾污垢的碎冰和抱團的星際塵埃,只有光。光環內邊好像真的固體一樣,沒有任何發散地被事件視界勾勒出一個平滑齊整的圓,有如一枚戒指等待從模具中取出。

“很驚異,對吧?”戴安娜說,“跟我夢里的一樣,每次閉眼我都會看到它。”

“經歷了這么多,就為了到這兒來?”我一時無言以對。無論是夢想還是野心,或者別的什么目標,如今在戴安娜面前一下子都變得無比虛無、渺小、微不足道。而戴安娜卻并非夢想家,也不是實干家。她是一個瘋子,一個徹頭徹尾的瘋子,同時也是全宇宙最理智的瘋子,一個讓我信服敬佩到無以言表的瘋子。

“你不是說要觀測粒子擾動規律嗎?”即使心里已經有數,我依舊問道。

“我有個習慣,就是在驗證猜想的時候先假設它是對的。由于沒人提出異議,于是久而久之……它就是對的了。而我沒必要在已知的答案上停留,所以我要開始下一步。”

我看向她,好像那雙瞳孔就是兩個黑洞。

“看見我們來的地方了嗎?”她彈出一根手指,指向升降梯井。

“再向里兩百米就是加速器。一個圈能玩這么久真讓人驚訝,畢竟大一統理論進一步完善后,他們才發現時空屬性,從而解鎖了一批時空層面的新粒子。當然我注意的不是這些。除去其他亂七八糟的事情,加速器的數據我確實在收集,就當作支線任務。你要是問主線是什么,那就是前進,前進到人類技術成熟,然后到這里來,沒別的。”

“擾動情況怎么樣?”可能戴安娜自己都忘了把手稿寄存給我這事兒了。我盡量憋著,避免舌頭將之像機槍一樣掃射出來。

戴安娜輕輕蹬腿飛到半空中,“跟我來。”


照戴安娜的說法,她是兩個月前蘇醒的。可她的房間看起來卻像昨天剛搬進來,所見之處空蕩蕩的,沒有任何贅余的東西,更沒有她鐘情的紙制品和那些無孔不入的墨痕。

“我授權了,你自己看吧。”

“看什么?”話音未落,一幅圖表發出淡藍色的光出現在我眼前。我轉頭,它也跟著動,但依舊處于視野中的相同位置。就像曾經的VR游戲界面一樣,只不過這幅圖是直接在視網膜上形成的。

“我換算了時間差,都是以地球時間作為單位,爆發周期還是五年。”視野外傳來戴安娜的聲音。

雖然中途曾因無數波折而短暫中斷,但這次圖像的時間軸仍延伸了足足六百年,線條的每一次起伏,都是一次粒子擾動。事實證明其的確是完全隨機的,有時可能一連好幾次,有時也會一連幾個周期地消失。而只有將尺度拉到以百年為單位,才能勉強證明其位于霍金輻射的爆發期,或者再準確點兒,位于后半段。當年戴安娜若是這么干等,別說兩個周期,就是化作塵埃也指定看不到結果透徹的那天。

當然,這不是重點,完全不是。我不會為了看一個擾動歸納追著她跑六百年,要真是這樣,旁邊那個大洞倒是能提供一個新穎又體面的自盡方式。

“所以這跟‘實區’有什么關系?”

“你說什么?”

“你留的手稿我全都看完了。”我把這話說得像自己徒步橫跨了太平洋一樣,事實上也差不多,“要是你寫步驟時蹦跶得不那么厲害,我能提前兩年搞定。”

“我還以為你會拿它們糊鳥窩。”戴安娜的腎上腺素很快恢復了平衡。

“也許我跟你一樣?”

漫長的寂靜后,戴安娜開口:“畢竟這些都是當年林德伯格先生嗤之以鼻的東西。完成備份后我還想要不要把它們都燒掉,或者送去回收站小賺一筆。”

“可你沒那么做。”我盯著她的眼睛,突然生出一絲怒火,但也不完全是,“你的手稿把我帶到了這里。既然你當初把它們給了我,就要對自己的行為負責。”

“我會的。”戴安娜說,“但是知道以后你打算怎樣?在這兒待完下半輩子?”

“這你不用操心。”我突然感覺自己像頭發情的公牛,于是四下看了看,希望找個地方坐下。不知是不是注意到了我的動作,墻壁開始產生一種類似氣凝膠的材質,蠕動一陣后變成張靠背椅,淡淡散射出磨砂質感。

“坐下吧。”戴安娜說。

“所以‘實區’到底是什么,還有虛信息,這些跟你的觀測和霍金輻射又有什么關系?”我問道。

“想想熵,”戴安娜回答,“如果霍金輻射跟熵有關會怎么樣。”

“熵?”

“霍金輻射的本質是熱輻射,也正因如此,它不還原任何信息。類似地,熵也能與熱輻射進行轉換。”

“霍金輻射的變化本質上是熵的變化?”

“沒錯。”

“可一個系統的熵要轉換成熱輻射,除非……”

“除非熵減,”戴安娜接道,“如果一個系統的熵減小,必定會放出大量的熱輻射,以維持宇宙熵增17的趨勢。”

“這個我懂。”我點點頭,“可你怎么知道黑洞內部存在這樣的系統?”

“因為只有這樣才解釋得了這個。”戴安娜指指自己的眼睛。我這才重新注意到那張淡藍色的圖表。

“粒子擾動與霍金輻射呈現同一規律,這是大一統理論沒法解釋的。”戴安娜把手肘撐在大腿上,“希望你沒看過,那玩意的證明過程有六百多頁,用的都是花哨的時空理論,一點兒都不簡潔,這是我最討厭的地方。”

“我覺得沒什么問題。”

“不簡潔就是最大的問題。”

“好吧,”我聳聳肩,“那接下來呢?”

“這要說到粒子擾動了。”戴安娜愣了一秒鐘,隨即幾百年來收集的粒子擾動的詳細信息全都浮現在眼前,與此相比,之前的圖表只是一個極簡化的目錄。

“這種程度的擾動只有單個粒子才能做到,”她說,“就是量子態、粒子坍縮之類的,我跟你說過對吧?可你有沒有想過為什么,它的來源,以及為何與莫比烏斯的霍金輻射周期對應?”

“要是知道我就不會在這兒了。”我說,“不過,如果假設這些粒子真的是來自黑洞附近,好像也說不通。”

“也許不是在附近呢?”戴安娜露出一個耐人尋味的笑容,“為什么不能來自里面?”這話一下子把我問住了,即使在當下,戴安娜的思想似乎依舊超前。

“從常規的霍金輻射推論,黑洞附近誕生的虛實粒子,一個被黑洞吞噬,另一個則逃逸了出來。”她接著說,“這些粒子也一樣,它們都有一個孿生兄弟在黑洞里。而無論二者距離多遠,由于量子糾纏效應,它們在坍縮上總是同時完成的。”

“‘虛區’儲存物質信息……”戴安娜的手稿在我眼前飛速閃過,可我的腦子卻像個過載的CPU。

“那這些粒子只能是在……”

“實區。”戴安娜答道。

“實區內部是物質嗎?”我感覺自己的脖子簡直是平常的兩倍長。

“可以這么說,但總之不是平常理解的物質。”

“就算是量子態的信息,也得以物質為載體吧?”聽到戴安娜承認黑洞內部存在完整的物質結構,結合之前提到的熵減,一個難以置信的想法突然在腦中出現。盡管理性和嚴謹暫時將其擱置,但這一舉動似乎被戴安娜看穿了。

“沒想到你的思維比我還跳躍,”她皺了皺眉,“還是說你已經知道了卻不敢承認?”

我沉默無語。戴安娜撇撇嘴,“不管怎么樣,告訴我,坍縮建立的前提是什么?”

“觀察,”我小聲得如同自言自語,“粒子在黑洞里面被觀察了。”

“現在知道為什么那張圖表的時間軸是六百年而不是六年了吧。”戴安娜如釋重負地向后靠去,“不過說實話,六百年都有些懸。我們能夠觀測到軌跡的概率只有百分之五十不到,更別說粒子還得剛好進到加速器里面;而這也恰恰證明了黑洞內部對粒子的觀察數量是相當巨大的,甚至有些可能就在眼皮子底下坍縮,我們卻渾然不覺……可現在看來又如何?人生就是一盤賭局,更別說宇宙了,不愿賭就永遠輸。”

我一直愣在那兒,除去有如賭博的觀測計劃,光是“觀察”這兩個字就足以引爆腦中的火藥桶了。

熵減和觀察,能夠同時解釋二者的東西只有一個。

“它們,”戴安娜的眼神像綢緞一樣飄過來,“那些家伙把面包屑灑了一路,可人們的目光都放在金字塔和瑪雅神殿上。”

“真是這樣嗎?”我把頭發像廢紙一樣攥在手里。

“真相也許不可思議,但絕不會復雜到哪兒去。”

“霍金輻射爆發是熵減產生的熱輻射……那還有一段正常的時期呢?”

“想想看,這可不是經典的黑洞,而是克爾-紐曼黑洞,”戴安娜的表情讓人想到萬圣節端著糖果開門的老婦人,“它的中心沒有奇點,而是一個環。”

“奇環!”我叫出來,簡直對應了來要糖的孩子,“所以時間線也是閉合的!”

“而閉合的時間線就在實區里。”眼前的圖像突然像翻頁一樣換了一批,戴安娜的臉在符號與注釋的森林中若隱若現。

“更準確地說應該是世界線18。”我補充道。

“的確,如果在常規的時空環境下,在設定X軸為空間,Y軸為時間的世界線坐標系里,由于時間是不可逆的,類似世界線至多只可能在Y軸正方向上延伸半個圓弧。但根據林德伯格等式的解釋,在黑洞這樣一個特殊的隔絕系統里,世界線將擁有常理無法解釋的可能性,也就是圓弧的另一半。”

“另一半是什么?”我問。

“鏡像時空。”戴安娜輕輕吐出這四個字,“這也許跟黑洞吸收的負能性質粒子有關系。負能世界的存在使黑洞在擁有常規時空的同時,也將原先世界線的半個圓弧鏡像翻轉,正反兩個部分頭尾相接、相互融合,從而產生了環狀的世界線。如果此刻,一個觀察者能夠看到存在于黑洞內部的實區,那么他見到的,將是足以令自己瘋狂的景象:實區內的時間在任何意義上都處于正常流逝的狀態,卻又在某個時間節點后,于正常的流逝中逐漸回到了自己的過去。文明亦是如此,其在正常的熵減過程中,順其自然地從有序變為混沌,最后在熵增的盡頭化為烏有,周而復始。”

我閉上眼睛,吃力地想象著那個不斷重啟的世界。

“既然這樣,那它們豈不是被周期性禁錮在了黑洞里嗎?”我抬起頭看向戴安娜。

她邊笑邊搖頭,“盡管如此,它們也許比我們更接近宇宙的真相。”

“為什么?”

“記得虛信息嗎?”她一只手撐住腦袋,“黑洞摧毀了原來的物質,信息卻永遠不死不滅。它的概率云可以遍及整個宇宙,傳播速度也能打破光速的上限。”

“這種現象我們已經觀測到了,你的預測是正確的。”

“就像你之前說的,信息一定需要以物質為載體嗎?”戴安娜接著問。

我看著她,像隔了一層霧蒙蒙的屏障。

“如果這樣那我們肯定已經發現了……”

“也由于這樣,我們一直都發現不了。”她接道,“也許宇宙比我們想象的還要熱鬧。可現在人類能夠把恒星際當成街區跑個來回,卻連它們的影子都沒見過。我們雖然在四百年前就建立了大一統理論,如今卻在徹底的可知論下荒廢此生,而眼前的宇宙只不過是給學齡前小孩子設計的游樂場。”

“那虛信息到底是什么?”我的臉已經發燙,可身下的椅子卻依舊涼爽。

“不是什么,就是信息。”她答得很干脆,“它就是信息概念本身,也正因如此,它可以轉化成任何形式——不論已知還是未知——的實信息。而黑洞擁有產生虛信息的天然條件,就這點來說,它們其實就是宇宙功率的信號發射站。如果一個文明能夠控制概率云,那編譯和操縱虛信息應該也不在話下。”

“照你所說,如果是這樣,那黑洞不僅僅是發射站吧。”聽了戴安娜的描述,我隱約意識到了什么。

“發現了吧,鑒于虛信息擁有的絕對基礎的屬性,其可轉化的信息形式也會無比豐富。”她接著說,“別忘了,宇宙本身就是由眾多信息構成的,我們所感受到的一切,全都是信息。”

“你的意思是……”像一股寒流通過,雞皮疙瘩涌上我的皮膚。

“一個顛覆認知的新現實。”戴安娜像揭開幕布般緩緩吐出,“這才是虛信息真正的力量。而黑洞內文明的存在,又賦予了它被操縱的可能性。如果把我們所見的宇宙稱作舞臺,它們也許是幕后的操作人員,而迄今為止從宇宙爆發到我們的一舉一動,一切的原因與結果,也許都在操作之中。”

我費了一番功夫才漸漸平復心情,“可人類究竟有辦法主動觀測到虛信息嗎?”

“也不是沒辦法。但現在這個情況,誰知道呢?”

漫天的電子手稿轉瞬間消失,空蕩的房間重新填滿視野。不得不說,六百年來我對答案有著各種猜想,如今面對真正的答案反倒無所適從。此刻站在時間的端點回望過去,無論最初與素未謀面的戴安娜碰巧的共鳴,還是林德伯格幫助她加入冬眠的選擇,抑或莫比烏斯無意間暴露出來、令人深陷困惑的又一謎團,似乎都在有意無意地指向著什么。或許如今那個深陷人類中心主義的高傲文明,也正被虛信息改變現實的力量所操弄著;又或者我們迄今經歷的所有悲歡離合、欣悅祈禱和生離死別,也正是那被創造出來的現實的一部分,一如一個個戲劇性故事中無名姓的人物。

至于戴安娜,這大概真的就是她的全部所想了。但即使這樣,她本身依舊是個謎,看似現實的東西與看似虛幻的東西在其身上交匯,你永遠不知道她的哪一部分屬于哪里。就像她曾經問我的,“知道以后又打算怎樣?”,這話對戴安娜自己也同樣適用——在得到答案后,命運抑或目標,又將把她帶向何方呢?

我大概永遠都猜不到。

往事之十二

我以莫比烏斯計劃儲備人員的身份,被調到A31移動港開展常駐工作。

移動港更像是個飛船的跳蚤市場,里面大多數飛船都是上個時代的小型穿梭艇,就像二戰時期的“蚊子艦隊19”。這是屬地獨立后養成的習慣。在物資緊缺的情況下,攜帶一個備用零件庫總不是什么壞事。

然而來到莫比烏斯后,情況開始不一樣了。除去太空城和軌道球,莫比烏斯計劃幾乎沒有贅余的系統,當初從屬地帶來的大量老式飛船也就閑置在眾多移動港中,美其名曰備用,實際卻連日常的打理都很難做到,只要不被發現,開一艘出去兜風都完全沒問題。

我就這樣離開了太空城,吃喝拉撒在一堆幾十年——最老可能上百年——無人問津的飛船里。每天我像巡視自己的艦隊一樣檢閱它們,給它們起名字,還為它們上漆噴涂,畫出鯊魚牙齒和章魚頭。與戴安娜的聯系也少了,這是時間唯一沒有改變的,她還是不喜歡說話,有什么想法都習慣用行動表達。

那只是眾多普通日子里的一天。例行檢查完成后,我在塔臺對著莫比烏斯的光環發呆,腦子里想著虛信息——那種貌似在想東西,實際腦袋里空空如也的感覺確實很“虛”,也很舒服,直到一條藍色尾焰打破了寧靜。

八個月的工作經驗告訴我,軌道球的檢修期剛過,不可能是檢修船。況且從尾焰判斷,飛船的行駛方向與軌道球的軌跡簡直差了十萬八千里,直逼被列為高危作業區域的黑洞能層中段。

“目標飛船,這里是A31移動港,請回答。”

飛船沒有回應。

“重復,目標飛船,這里是A31移動港,請回答。”

依舊沒有回應。

直覺同對講器的指示一樣發出了紅燈。我沖到發射平臺,就近跳上“香腸嘴”,全功率向它追去。

同樣都是短途飛船,但“香腸嘴”是經過私人改造的。改造它的人放在以前大概是個朋克頭的小伙子,因為這樣才能解釋它的六核聚變引擎,以及那條途經船頭、纏了足足兩圈的八十厘米口徑冷卻管——這也是它名字的由來。

六核引擎噴出的三色尾焰匯聚成閃動的紫色,其威力遠非目標飛船的藍色尾焰可比,要追上它輕而易舉。我花了三十秒加速到對方速度的三倍,再用七分鐘追上它,用二十秒減速到與其相對靜止。

“目標飛船,你正在進入危險作業區域,請出示授權。”

此時應該是目標飛船的最大速度,好在對方沒減速,應該是認輸了,不過他依舊沒有出示授權。

一分鐘后,麥克風里傳出了對方的聲音:“想知道的我已經全告訴你了,今后怎么辦是你自己的事。但我可不希望你來插手我的行動。”

“戴安娜?”我幾乎把臉湊到麥克風上,“你的行動是什么?無證闖入危險區然后被逮住處分一頓嗎?這一點兒意義都沒有。你先減速掉頭,咱們回移動港里好好聊聊怎么樣?”我拋出固定鎖,想把對接爪裝在飛船上。

“沒什么可聊的。”戴安娜把船頭一擺,對接爪抓了個空。

這次是來真的了——她哪次不是來真的?當初知道她打算冬眠的時候我就應該吸取教訓。這時飛船發出了警報,再這樣前進下去,黑洞引力對時空的影響會越來越大,而到那時,指揮中心發現我們越界就得是一年半以后的事了。

戴安娜不是開玩笑,她是真的想進去。

“你要做什么我不攔著,”我沖麥克風喊道,“我知道你想干什么。我能為一個答案追你六百年,而現在無論你要干什么,我也會一直追下去的。我攔不住你,可你同樣也攔不住我!”我看了看面前逐漸變大的黝黑洞口,保持著對她飛船的速度鎖定,冷汗頓時流遍全身。

船體傳來一陣輕微震動,“香腸嘴”檢測到了戴安娜飛船的減速,同步AI也使其一并減速,以保持相對靜止的狀態。兩艘飛船在太空中滑行二十千米后,同時停了下來。

“這么做很可恥。”戴安娜的聲音里聽不出憤怒。

“但很有效,”我說,“與你相處讓我產生了摳字眼的習慣。很麻煩,但是個好習慣。”

對面沒有聲音。

“當初我問到虛信息的時候,你的最后一句話——‘也不是沒有辦法’——別以為我記不住。”我接著說,“恰恰相反,這是我最留意的一句話。”

“就像當初你留下一堆在真相上含糊其詞的手稿一樣。這次你其實也有辦法,對吧?但你不愿意告訴我,因為就連你也不確定這辦法行不行,還是說你根本就沒想這么多?”

隔著金屬和真空,我看不見她的臉,我們之間連接的,只有細如絲縷的電波信號。沉默過后,戴安娜的聲音再次傳了過來,“你猜錯了,我沒想這么多。在那之前我也說過:不愿賭就永遠輸。”

“停下吧。”我趴在麥克風前,身上的冷汗依舊,“你已經賭了一輩子了。”

“做不到,”戴安娜的聲音很輕,像是一口氣就能吹跑,“停下來能去哪兒呢?這一刻我等了六百年。都是因為它,而現在沒有比它更好的歸宿了。”

話語間,在外置攝像頭的屏幕里,一個大家伙從戴安娜飛船的中部升起,是一臺工業級推進的小型作業機,像一個厚重的座艙,由單人操控。我不知道她從哪兒弄來的,但此時戴安娜正身穿密封服坐在里面,半邊臉埋進了莫比烏斯的光環。

“你說我有辦法,”她說,“我確實有,可大概不是什么好辦法。”

“不是大概,是絕對!”我用拳頭狠狠叩擊著操作臺。由于行動倉促,飛船里并沒有裝備密封服,眼前發生的一切我都只能眼睜睜看著,什么都做不了,“聽著,你要是敢發動那玩意,我保證撞也得把你撞回去。”

作業機的噴口變得紅熾,開始進入預熱階段。

我一個激靈坐起來,將引擎發動。

“以人類目前的技術,黑洞依然是個黑箱。想要完全了解黑箱有兩個辦法:一個是把它拆開,另一個是進到里面。”戴安娜沒有理會我的警告,“虛信息也是一樣,想要了解它,最好的辦法就是深入它誕生的地方。現在是爆發周期的第三年,如果理論正確,我的物質實體會進入實區,與那里的文明見面。不管怎樣,總比你這樣要接近答案。”

引擎預熱,這個只需要十秒就能完成的過程,作業機卻進行了整整一分鐘。噴口殘焰的顏色也變得越發怪異。猛然間我意識到,戴安娜要做的根本不是引擎預熱,而是過載,她正在將聚變爐的能量強行壓縮,而作業機的反應堆將會成為用于輻射推進的小型核彈!

“不管怎么樣,還是謝謝了。”戴安娜的聲音逐漸被引擎轟鳴掩蓋。

紫色尾焰猛地從“香腸嘴”后方噴出,我駕駛著飛船,手忙腳亂地繞往前面堵她。可還是晚了一步,莫比烏斯的光環霎時被一陣強光淹沒。光穿透屏幕,刺得我睜不開眼。視頻信號恢復后,畫面里只剩下一艘空蕩蕩的飛船,而當再次在視野中找到戴安娜時,作業機的后部已經完全熔毀,像燃燒的木炭一樣閃動著火光,此時的它已經飛到了上百千米外。戴安娜打開防護罩,從里面飄出,在慣性和引力作用下,她沿著層層光環,迎向莫比烏斯的懷抱。

一絲信號從麥克風里流出,斷斷續續地持續了一分鐘。如果不是我刻意將其加速,大概都意識不到這是戴安娜的聲音。她說了兩個字,而承載這兩個字的電磁波在引力拉動下,變成了漫長的一分鐘。

“再見。”

面對這一切我再次遲滯了。就好像玩積木抽抽樂時,一整層的積木都已經抽光,上面的部分卻并未反應過來,依舊懸浮在半空中,而當它們意識到的時候,亦是積木塔倒塌的時候。

唯一讓我仍舊懸浮的,是戴安娜的理論,以及她是我認識時間最長的人,沒有之一。我盯著屏幕,看著她越發緩慢地移動,以及開始泛紅的密封服。

“再見,戴安娜。”

現在之二

差不多就這些了。既然我能在這里,那后面的事便不言自明。戴安娜說得對,我真的在這里待完了下半輩子,甚至還把它延長了好幾倍。之后幾十年里,每天我都會來到那個熟悉的坐標,遙望她最后的旅程。如果太安靜顯得無聊,我就會放上音樂。

我有一套自己的歌單,A31的每艘飛船也都有備份。除了這些日子常聽的,還有兩首額外加入的:《彼得與狼》和《綠袖子》。意識就是這么奇怪,我與她認識了六百多年,記憶里的聲音卻是這兩個,就像大海退潮后,留在岸上的唯二兩片貝殼。我把它們調制頻段后,朝戴安娜發送過去。這里唯一的好處,就是不論你喊多大聲都不會被聽見,你可以盡情地把發射功率調到最大,而所有信號都會被莫比烏斯一個不剩地吸收。

我每天都這么干,即使現在一個人都沒了也一樣。他們也許是嫌棄那些跟蒸汽機一樣笨拙低效的軌道球,合成反物質礦去了。那玩意的確高效得多,只需要小小一塊,在反應釜里輕輕一碰,產生的能量就足夠一座城市用上一年。有這么好的事誰還待在這兒呢?莫比烏斯的能量雖然無窮無盡,可它是個老古板——無論哪個方面都是,老古板不討人喜歡,一直如此。于是他們把太空城拆了,把飛船開走,帶不走的就拋在這兒,讓它們扎堆繞著黑洞兜圈子。

我當然是不會走的,當初戴安娜攔不住我,現在也沒人攔得住。我把“蚊子艦隊”里的三艘船合并成置留艙,以微乎其微的加速度在太空飄蕩,來到了現在的位置。兩百多年過去,飛船零件還剩下一大堆,維生用品卻已消耗得差不多了。這次我保不準會冬眠多久,反正盡可能久就對了。如果真的不小心睡過去了,那也無所謂,畢竟像老妖怪一樣活了幾百年,什么事沒見過?

第十二次與戴安娜告別后,我第十五次跨進了冬眠艙。

未來之一

艙蓋在隨船AI的提示音中打開。我趴在上面猛咳了兩聲,好像冬眠氣體還沒過肺自己就醒來了。艙蓋上顯示我睡了六年,比起之前的時間堪稱短小精悍。我以為是冬眠艙出了故障,或者維生系統的資源已經耗盡了。總之在排盡冬眠氣體、緩過神來的這段時間,我幾乎預估了所有可能出現的情況。事實證明我的緊張完全是本能所然,隨船AI的反復提示都被耳朵過濾掉了。直到我緩過神來才聽清它在說什么。

這次不是壞事,應該說是奇事——置留艙收到了信號,有人來了。

對方只有一艘飛船,是我從沒見過的造型,就連一百多年前的屬地官方電子圖鑒上都沒有,應該是從很遠的地方來的。進入通信范圍后,我接入了對方的短程頻段。

那人操著一口古世界語的變體口音,說了一串我沒聽過的地名。不過AI倒是很貼心,直接與對方數據庫的開源端口聯通,把詳細情況全都打在了視網膜上。

“我們接到了這個坐標的信號,”那人的聲音透過翻譯器,聽起來嗡嗡響,“是你發出的嗎?”

“你看這東西像是能發出那種信號的嗎?”我瞟了一眼資料,那個名叫范倫的屬地離這兒足足有三百八十光年,而置留艙能發出的最強信號也不過是例行的音樂廣播,就算真的能被戴安娜接收,聲音也大概率會比噪點還雜。

掃視間,一個熟悉的標志被目光捕捉,那是對方飛船的認證標簽。其中一片水印,在視網膜上跳躍出鮮紅的光芒。

“泛生產共同體……你去過地球?”我忙不迭問道。

“你說的是恒都吧?現在她叫這個名字——當然,去過好多次了。”對方回答,“一個泛星系文明的中心,天堂一樣的地方。不光這樣,我們還要把流浪在外的人類文明也聯系起來。那些在幾百年的擴張里遺落宇宙各地的人們,如今大都已經回家了。當然,你也是這大回歸運動的一部分,所以我們才循著信號找來了。”對面的聲音顯得粗獷且熱情。

他話中吐露的字眼,我已數百年未曾聽到。我盡力消化著其中的信息,仿佛自己已身處時間之外。但在聽到“回家”兩個字后,眼淚還是止不住涌了出來。

“話說回來,這地方貌似只有你一個人。能解釋一下你在這里做什么嗎?”對方將我從回憶中拉回來。

“解釋不了。”我抹去眼角的淚水,讓AI調出了戴安娜運動的預測軌跡。

“一言難盡。”

她于兩個星期前進入了黑洞的外視界,在望遠鏡里只是一塊深紅色的殘影,跟周圍的黑暗差不多了。

“能讓我看一下你收到的信號嗎?”我說。

對方把解調成文字的信號發了過來。根據AI顯示,這則信息居然是今天發出的,躍遷引擎越過三百八十光年尚且需要數個小時,而這股電磁波信號卻在半天不到的時間里,在周圍沒有任何輔助設施的情況下穿越了三百八十光年!內容更是簡單得不能再簡單,除了標記我的十八位恒星坐標外,還有……

“看看吧。如果是你發的,那你真該好好檢查一下。我不知道這是方言還是什么,如果是古世界語言,這么低級的拼寫錯誤可不該犯。”對面說。

我盯著最下面那個單詞,血液一下子從喉嚨涌到眉心。

“Harllo。”

她究竟經歷過什么?看見了什么?此時的我已然無法理解。也許黑洞的秘密在她眼中已昭然若揭,也許她真的見到了自己口中所說的文明,也見到了那個更加廣闊、隱藏于現實之后的宇宙。只是現在,一切的一切,在這條橫跨了三百八十光年,甚至可能傳遍整個宇宙的信息前,都不需要解釋了。假使我沒做夢,那莫比烏斯大概已在整個文明的接收頻段里,真正成為一顆令人矚目的亮星,而人類也將由此,向宇宙真正發出自己的第一聲呼喊。

“現在你總能說些什么了吧?”對面的聲音傳過來像是花了一萬年。

“當然。”我在零重力下舒展身體,感覺自己年輕了八百歲,一切似乎又來到了那個明媚的夏日,那兒有書山和滿墻的手稿,再往后還有威爾斯先生的笑容,林德伯格的筆跡……當然,還有迷人的老古板莫比烏斯以及戴安娜的傳奇。如今的她雖然是虛信息故事中的特例,但也正如這個故事的諸多締造者一樣,她要做的只是離開,離開這個亙古演繹的舞臺,在那里,另一個真實將向其敞開懷抱。

“很多事呢,這可講不完。”

“你這人真奇怪,不過挺有意思的。”那人邊笑邊嘟囔,將飛船靠了過來。

“是啊,真奇怪。”說這話時我的身體一陣顫抖,仿佛命運的齒輪顫動了兩下,重新啟動了。戴安娜所見的真實,亦是宇宙的一層真相,而既然涉及宇宙,人類的探索欲也該重新啟航了。我意識到,自己的使命尚未完結。

在飄過過渡艙,來到那熟悉的新世界飛船前時,我最后一次看向那塊紅色剪影,仿佛它會在黑暗中飄落,然后隨答案飄得到處都是。

“再見,戴安娜。”



1 即將粒子分為兩部分,一部分沿負能軌道落入黑洞而另一部分返回原處,從而提取黑洞能量的過程。由羅杰·彭羅斯于1967年提出。

2 見9頁注釋“克爾-紐曼黑洞”。

3 古希臘神話中大力神的名字。

4 又稱霍金輻射,由史蒂芬·霍金于1972年提出。其主要認為在黑洞附近產生的正反虛粒子對中,負能粒子被黑洞吸引,而正能粒子逃逸,從而產生黑洞向外發出熱輻射并隨之蒸發收縮的現象。

5 即轉動且帶電的黑洞,呈扁橢圓形。其結構分為奇環(環狀奇點)、內視界、外視界和無限紅移面,外視界與無限紅移面之間的區域稱為能層。物體進入無限紅移面后,由于光譜向紅端移動,外界觀察者會看見物體在接近黑洞時顏色越來越紅。

6 指2019年4月10日發布的首張黑洞照片。

7 一條用來推測可能與人類接觸的銀河系內外星球高智慧文明數量的公式。由法蘭克·德雷克于20世紀60年代提出。

8 即統一萬有引力、電磁力、強相互作用力、弱相互作用力四種相互作用力,從而解釋所有宇宙現象的理論。

9 即地球與月球的引力平衡點。

10 即微觀粒子能夠穿透其本來無法穿過的壁壘的現象。

11 即黑洞信息悖論,指信息可能無法在霍金輻射的釋放中再現,導致黑洞內部的信息可能會隨其消亡而永遠丟失。

12 指勢能較高的空間區域。

13 即微觀粒子依概率在空間中可能出現的范圍。

14 即邁克爾遜和莫雷于1887年測量光速在不同慣性系和方向上差值的實驗。該實驗否定了絕對靜止參考系的存在,從而動搖了經典物理學的基礎。

15 即在胚胎發育學說中,認為卵中含有一種生物未來一切世代的雛形的理論。

16 指19世紀末20世紀初物理學無法解釋的兩個實驗:黑體輻射實驗和邁克爾遜-莫雷實驗,正是這兩朵烏云導致了量子論和相對論的誕生。

17 指宇宙自發由有序向無序發展的過程。

18 即物體在時間與空間中經過的路徑。

19 指在敦刻爾克大撤退中參與撤退行動的各式民用船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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