乾清宮的燈火徹夜未熄。

王承恩佝僂著腰，輕手輕腳地走進大殿。

他手里捧著一個精致的紫檀木托盤，上面放著一碗熱氣騰騰的參湯。

“皇爺。”王承恩的聲音帶著深深的憂慮。

“夜深了，您用點參湯，歇歇吧。”

看著御案后朱明那在燈下顯得愈發清瘦冷硬的側臉，王承恩心中五味雜陳。

今日的所見所聞，對這位老太監的沖擊同樣巨大。

朱明沒有看參湯，目光依舊停留在御案上攤開的遼東地圖和趙遠明的資料上，指尖無意識地敲擊著桌面。

半晌，他才緩緩開口：“承恩，那孩子……怎么樣了？”

“回皇爺。”王承恩連忙躬身。

“送到太醫院，張院判親自守著，用了最好的安宮牛黃丸吊著元氣，又施了針，灌了參湯……燒退了些，氣息也平穩了，但身子骨太弱了，能不能熬過來，還得看天命造化……”

他想起那孩子輕飄飄的身體和毫無血色的臉，聲音有些哽咽。

朱明沉默地點點頭，目光依舊深沉。

他端起參湯，卻只是用碗蓋輕輕撥弄著漂浮的參片，并沒有喝。

“你說……”他忽然開口，目光轉向王承恩，帶著近乎征詢的意味。

“朕若效仿光武皇帝，夜訪嚴子陵……去那羊肉胡同，見一見這位‘趙先生’，如何？”

王承恩心中猛地一跳。

夜訪？

皇帝親自去那龍蛇混雜的貧民區？去見對皇權充滿不信任的狂生？

這……這太冒險了。

他下意識地就想勸阻，可看著朱明眼中那不容置疑的決然，王承恩到嘴邊的話又咽了回去。

他太了解這位主子了，一旦決定了的事，九頭牛也拉不回。

想到這里，他深深吸了口氣，低聲道：“皇爺若執意要去，老奴萬死相隨，只是那趙遠明，其祖死于詔獄，其心恐如寒冰，皇爺欲折服此人，恐非易事。”

“寒冰？”

朱明嘴角勾起一絲傲然的弧度，他放下參碗，走到殿中，負手而立，一股睥睨天下的氣勢油然而生。

“朕能點燃這地獄般的京城，還怕化不開他心中一塊冰？”

他的聲音并不高亢，卻帶著一種令人心悸的自信。

“朕要讓他知道，朕不是萬歷，不是那些被閹宦權臣蒙蔽的昏聵之君，朕要讓他知道，他眼中那腐朽將傾的大明，在朕手中必將浴火重生，朕要讓他知道，他預言中那不可一世的建虜百年運數……”

“在朕這里，行不通。”

這宣言如同驚雷，在王承恩耳邊炸響。

他怔怔地看著燈光下那如同天神般的身影，一股難以言喻的震撼沖垮了所有的擔憂。

他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以頭觸地。

“老奴愿為陛下前驅，萬死不辭。”

朱明沒有再說話。

他轉過身，重新看向御案上趙遠明繪制的遼東地圖。

他緩緩伸出手，指尖再次撫過指向蒙古草原的路線，眼神幽深如海。

夜訪，勢在必行。

……

子時已過，紫禁城沉入無邊的死寂。

厚重的宮墻隔絕了外界的寒風嗚咽，只余下銅漏單調的滴答聲在空曠的殿宇間回響。

乾清宮內，朱明一身靛青色細布儒衫，外罩半舊玄色棉氅。

他端坐于燈下，手中無意識地摩挲著一卷《尚書》。

王承恩侍立一旁，垂首斂目，唯有微微急促的呼吸泄露了他內心的焦灼。

青帷小車早已備好，就停在西華門內不起眼的角落，兩匹健馬套著最普通的黑布轡頭，車夫是凈軍中挑選的心腹。

萬事俱備，只待朱明一聲令下。

“陛下……”王承恩小心翼翼地上前半步，聲音輕得如同耳語：“車駕已備妥當了。”

“嗯，駱養性還沒來嗎？”朱明的言語無喜無悲，聽不出任何情緒。

“皇爺，傳旨的太監去過駱府，駱指揮使并不在府上，他們府中的下人已差人去尋了。”

“皇爺，是要再等等嗎？”

“要朕等一個臣子，這駱養性倒真是好大的譜。”

“我們出發吧，告訴守門的凈軍，若是駱養性來了，讓他在乾清宮前跪著。”

說完，朱明放下手中書卷，整了整衣襟，邁步走向殿門。

王承恩連忙趨步跟上，一顆心提到了嗓子眼。

就在朱明的手即將觸碰到殿門的門環時。

殿門外傳來一陣極其輕微的叩門聲。

王承恩臉色一變，若是駱養性來了，自會有人在殿外稟報。

這個時辰，若非天大的事，絕無人敢驚擾圣駕。

朱明動作一頓，眼中寒光一閃：“進來。”

殿門被無聲地推開一條縫，李若璉的身影閃入。

他一身夜行衣還帶著外面的寒氣，額角甚至沾著塵土，顯然是一路疾馳而來。

他單膝跪地，甚至來不及行禮，聲音帶著從未有過的急促和凝重。

“陛下，羊肉胡同，出事了。”

聽聞此言，朱明瞳孔驟然收縮，一股不祥的預感瞬間攫住了他的心臟。

羊肉胡同，趙遠明。

“說。”朱明的聲音低沉如雷。

“臣布于羊肉胡同之暗哨‘夜梟’、‘夜影’急報。”

“就在半個時辰前，十二名身手矯健、著夜行衣者，自不同方向悄然潛入羊肉胡同，欲要對趙遠明下手。”

“幸而凈軍馳援及時，成功斬殺九人，另有三人逃跑。”

“趙遠明怎么樣了？”朱明知道，要是他沒事，李若璉不會火急火燎的進宮。

唯有……

想到這里，朱明眼中的寒意如洶涌的潮水不斷向四面八方擴散。

“陛下，趙遠明住所發生大火，據臣的暗探所說，那大火從房內突然燃起，疑是趙遠明自己所放。”

“臣進宮時，大火未熄，但那房中并沒有人，想來這趙遠明發覺了什么，已經離開了。”

聽到趙遠明并沒有死，朱明懸著的心總算是放下了一截。

隨即他語氣冰冷道：“那十二人的身份查明了嗎？”

“死亡九人皆已查驗過，是凈過身的太監，聽“夜影”描述為首一人左手缺三指，特征與東廠前掌刑千戶‘鬼手’韓七吻合。”

“東廠余孽？”王承恩失聲驚呼，臉色瞬間煞白。

王德化倒臺后，其核心黨羽雖被清洗，但仍有不少漏網之魚潛伏于暗處。

這些人對皇帝和王承恩恨之入骨。

東廠余孽，十二名訓練有素的刺客，目標趙遠明。

朱明只覺得一股冰冷的怒意混合著巨大的危機感瞬間沖上頭頂。

是誰？是誰泄露了趙遠明的存在？

電光石火間，一個名字竄入朱明的腦海。

駱養性！

只有這個掌控著錦衣衛龐大情報網、心思狡詐如狐的指揮使，才有可能如此迅速地捕捉到自己對趙遠明的關注。

并精準地利用這份關注，點燃東廠余孽的復仇之火。

“李若璉。”朱明的聲音帶著無邊的殺意。

“你親自帶人去，朕不管你用什么手段，抓住那些逃跑的東廠余孽。”

“臣遵旨。”

李若璉眼中厲芒爆射，抱拳領命。

朱明站在原地，胸膛劇烈起伏。

夜訪的計劃被這突如其來的刺殺徹底打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