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孤星

大雪紛紛揚揚地落著，將連綿的群山染成一片蒼茫的白。祝以安站在城樓上，望著遠處蜿蜒的山路，指尖在袖中微微發顫。

已經第七日了。

那日謝盡歡領兵出征時，也是這樣的天氣。他記得謝盡歡披著銀甲，在雪地里格外耀眼，臨行前還笑著對他說：“等我回來。“

可如今，連最后一批傷兵都已經回城，卻仍不見謝盡歡的身影。

“少爺，該用膳了。“身后傳來侍女的聲音。

祝以安恍若未聞，目光仍死死盯著那條山路。寒風卷著雪花撲在臉上，刺得他眼睛生疼，卻不肯移開視線。

“少爺......“侍女又喚了一聲。

“我不餓。“祝以安聲音沙啞，“再等等。“

他記得謝盡歡最愛吃他做的梅花糕。每年冬天下第一場雪時，謝盡歡都會纏著他做。那人總說，只有他做的梅花糕，才能嘗出梅花的清香。

可今年，他還沒來得及做。

“報——“

遠處突然傳來急促的馬蹄聲，祝以安猛地攥緊了欄桿。一匹快馬踏雪而來，馬上的士兵高舉著一面殘破的軍旗。

“大捷！大捷！謝將軍大破敵軍！“

祝以安的心猛地跳了一下，卻又在下一刻沉入谷底——若是大捷，為何不見主帥歸來？

果然，那士兵沖到城樓下，聲音已經帶上了哭腔：“謝將軍......謝將軍為掩護大軍撤退，孤身斷后，至今......下落不明......“

祝以安只覺得耳邊嗡的一聲，眼前一陣發黑。他死死抓住欄桿，指甲幾乎要嵌進木頭里。

“你說什么？“他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抖。

“謝將軍他......“士兵哽咽著，“在斷崖邊與敵軍廝殺，最后......墜入深淵......“

祝以安踉蹌著后退了一步，喉間涌上一股腥甜。他想起那日謝盡歡臨行前，將一枚玉佩塞進他手里，說：“這是我娘留給我的，你替我保管著。“

那時他只當是尋常，現在想來，謝盡歡怕是早就存了死志。

“少爺！“侍女驚呼一聲，扶住搖搖欲墜的祝以安。

祝以安推開她，跌跌撞撞地往城樓下跑。雪地里，他的腳步凌亂，幾次險些摔倒。他要去找他，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少爺！您不能去！“侍衛們攔在城門口，“大雪封山，太危險了！“

“讓開！“祝以安紅著眼睛吼道，“誰敢攔我！“

侍衛們面面相覷，卻仍不肯讓開。祝以安是祝家獨子，若是出了什么差錯，他們擔待不起。

“你們......“祝以安正要發作，突然覺得一陣天旋地轉，眼前一黑，便什么都不知道了。

......

祝以安醒來時，已經是三天后。

他睜開眼，入目是熟悉的床帳。床邊坐著他的父親，正一臉擔憂地看著他。

“醒了？“祝父松了口氣，“你可嚇死為父了。“

祝以安張了張嘴，喉嚨干澀得說不出話。他想問謝盡歡的消息，卻又害怕聽到那個答案。

“盡歡他......“祝父嘆了口氣，“已經派人去找了，你......節哀。“

祝以安閉上眼睛，淚水無聲地滑落。他想起很多年前，他們第一次見面時的情景。

那時他才八歲，因為體弱多病，總是被其他孩子欺負。那天他在院子里看書，幾個頑童又來搶他的書，還把他推倒在地。

“你們在做什么？“一個清亮的聲音突然響起。

祝以安抬頭，看見一個穿著錦衣的少年站在不遠處，眉目如畫，眼神卻凌厲。那幾個頑童一見是他，嚇得轉身就跑。

“你沒事吧？“少年走過來，向他伸出手。

那是謝盡歡。

從那天起，謝盡歡就成了他的保護神。無論他去哪里，謝盡歡都會跟著，生怕他被人欺負。后來他們一起讀書，一起習武，形影不離。

直到三年前，謝盡歡的父親戰死沙場，謝盡歡繼承了父親的爵位，成了將軍。

“以安，“謝盡歡出征前夜，曾來找過他，“若我回不來......“

“別說傻話。“他打斷謝盡歡，“你一定會平安歸來。“

謝盡歡笑了笑，沒再說什么，只是將那枚玉佩塞進他手里。

現在想來，那時謝盡歡就已經做好了赴死的準備。

“父親，“祝以安突然開口，聲音沙啞，“我要去找他。“

“胡鬧！“祝父皺眉，“你身子骨這么弱，怎么能......“

“我一定要去。“祝以安撐起身子，“若找不到他，我......“

話未說完，又是一陣暈眩。祝父連忙扶住他，嘆了口氣：“罷了，你若執意要去，為父派人護著你。只是......“

“我知道。“祝以安閉上眼睛，“活要見人，死要見尸。“

......

三日后，祝以安帶著一隊人馬，踏上了尋找謝盡歡的路。

大雪依舊紛飛，山路崎嶇難行。祝以安裹著厚厚的狐裘，仍覺得寒意刺骨。他的身子本就不好，這樣的天氣對他來說簡直是折磨。

但他不能停下。

“少爺，前面就是斷崖了。“領路的士兵說道。

祝以安抬頭望去，只見前方一片白茫茫的霧氣，隱約可見陡峭的崖壁。他的心猛地揪緊了。

“搜。“他啞著嗓子說道，“一寸一寸地搜。“

士兵們分散開來，在雪地里仔細搜尋。祝以安也下了馬，深一腳淺一腳地在雪地里走著。他的手指已經凍得失去知覺，卻仍不肯停下。

突然，他的腳踢到了什么東西。祝以安蹲下身，扒開積雪，瞳孔猛地收縮——

那是一截斷劍，劍身上還沾著已經干涸的血跡。

謝盡歡的劍。

祝以安顫抖著手撿起斷劍，只覺得眼前一陣發黑。他死死咬著嘴唇，直到嘗到血腥味，才勉強壓下喉間的哽咽。

“少爺！這里！“遠處突然傳來士兵的驚呼。

祝以安踉蹌著跑過去，只見士兵們圍在一處，神色凝重。他撥開人群，看見雪地里躺著一具尸體，已經被凍得僵硬。

不是謝盡歡。

祝以安松了口氣，卻又覺得更加絕望。連尸體都找不到，謝盡歡到底在哪里？

“繼續找。“他啞著嗓子說道，“把這座山翻過來，也要找到他。“

士兵們面面相覷，卻不敢違抗命令，只能繼續搜尋。祝以安站在原地，望著茫茫雪原，突然覺得前所未有的孤獨。

一點孤星，待君歸。

可他的君，又在何方？

......

夜幕降臨時，搜尋仍然一無所獲。祝以安不得不下令扎營，明日再繼續尋找。

他坐在營帳里，手中握著那枚玉佩，久久無法入眠。帳外風聲呼嘯，像是無數冤魂在哭泣。

突然，他聽見帳外傳來一陣騷動。

“什么人！“侍衛的喝聲響起。

祝以安猛地站起身，掀開帳簾。只見一個渾身是血的人倒在雪地里，正艱難地抬起頭。

“將......將軍......“那人虛弱地說道，“謝將軍......還活著......“

祝以安只覺得心跳都停止了。他撲過去，抓住那人的衣襟：“他在哪？“

“在......在山洞里......“那人說完，便昏死過去。

祝以安立刻下令：“所有人，跟我來！“

他們舉著火把，跟著那人留下的血跡，在雪地里艱難前行。終于，在一處隱蔽的山洞口，他們找到了奄奄一息的謝盡歡。

謝盡歡渾身是傷，臉色蒼白如紙，卻仍緊緊握著他的劍。祝以安撲過去，顫抖著手探他的鼻息。

還有氣。

“快！回城！“祝以安幾乎是吼出來的。

......

三日后，謝盡歡終于醒了過來。

他睜開眼，看見祝以安趴在床邊，眼下有明顯的青黑，顯然是多日未眠。

“以安......“他輕聲喚道。

祝以安猛地驚醒，看見謝盡歡醒了，眼淚一下子涌了出來：“你......你這個混蛋......“

謝盡歡虛弱地笑了笑：“對不起......“

“你答應過我會回來的。“祝以安哽咽著，“你怎么能......“

“我這不是回來了嗎？“謝盡歡抬起手，輕輕擦去他臉上的淚水，“別哭......“

祝以安握住他的手，將臉埋進他的掌心。這一刻，他才知道，原來失而復得，是這般滋味。

一點孤星，待君歸。

如今，他的君，終于歸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