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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92章 ·燃燼

燃燒著魚油的弩箭飛越院墻,重重釘進太醫(yī)院正堂。

最先引燃起來的,是那個太醫(yī)們經(jīng)常圍坐在一起的紅木大案。

緊接著,火勢向四周蔓延,桌案后面的太師椅、兩側(cè)陳列的書柜、梁上垂下的帷幔……連同那面【如臨淵岳】的巨大匾額,都紛紛被大火吞噬。

紅光四起,灼浪滔天。

木材燃燒的噼啪聲不絕于耳,赤紅的光焰攀上堂柱,滾燙氣浪撲來,將帷幔紛紛扯成飛灰。

火苗貪婪地舔舐著屋梁,屋脊的鴟吻最先承受不住高溫,陶土在脆響中崩裂,火焰從檐獸的眼睛里竄出,順著正脊向兩側(cè)狂奔。

火場中央的青磚開始爆裂,整塊整塊地拱起碎裂,露出底下燃燒的木龍骨。

轟隆一聲,那面巨大的匾額終于支持不住,連同房梁一起砸在了地上,濺起大片飛揚的火星。

熱浪飛揚,漩渦狀的火風從地面騰起,空氣隨之扭曲起來,唯有沖天的火柱還在瘋長,將整座太醫(yī)院燒成了一片火海!

大火熊熊,案牘庫里紙灰紛飛,火場中,吳桐的手指剛摳進藥柜縫隙,掌心頓時被燒起一層燎泡——大火已經(jīng)將紫檀木炙烤得如同烙鐵一般!

熱浪滾滾逼來,他抹了一把頭上的汗,后撤半步發(fā)力猛撞過去,藥柜底部在地面立時劃出刺耳鳴響,青磚縫隙里積攢了三十年的藥粉被震起,在火光里騰成嗆人的金霧。

“動啊!”他嘶吼著用肩胛頂住柜角,火焰爬來,官袍下擺瞬間焦糊卷曲。

熱浪掀開他束發(fā)的網(wǎng)巾,散落的發(fā)絲甫一飄起,就被燎成灰燼。

三次撞擊后,一陣冷風突然從柜底竄出——暗道終于透出縫隙!

吳桐剛把三本診案塞進懷里,頭頂突然炸開驚雷般的斷裂聲。

燃燒的楠木梁裹著烈焰砸下,他本能地蜷身往旁邊躲閃,卻被氣浪掀翻在地。

火焰撞到他的身上,他第一反應是護住胸前衣服里的三本診案。

“不能燒……”吳桐急忙徒手拍滅紙頁上的火苗。

他收好診案,來到王太醫(yī)身邊,把老人的胳膊架在自己肩上,作勢就要抬起他一起走。

王太醫(yī)渾身癱軟,老人抬手扣住吳桐腕脈,枯槁的手爆發(fā)出最后的氣力。

老人渾濁的眼珠映著火光,竟泛起少年般的清亮:“當初夜宴之前贈你袍服時……咳咳……就覺你我身量相仿……”

此話一出,吳桐霎時間讀懂了他的意思。

眼前這位與自己屢屢明爭暗斗的老太醫(yī),此刻決意用這副蒼老的殘軀,來為他換出一線生機。

岐黃路上回頭客,甘為薪柴照后星。

“待尸體燒焦……錦衣衛(wèi)也分不清……”王太醫(yī)嘴唇翕動著,他一把扯下吳桐腰間的那只玉玨,那是懷慶公主和吳桐之間的信物,此刻沒什么比此物更能代表他的身份了!

望著身上一模一樣的六品靛青官袍和鷺鷥補子,王太醫(yī)笑了起來,

“走吧……”

漫天烈火中,他輕輕吐出最后一句話:“若有機緣,請你去紹興鏡湖……給我撒把土……我想家了。”

說罷這句話,這位行醫(yī)數(shù)十載的杏林泰斗,緩緩閉上了眼睛。

火舌卷著碎木,掠過他垂落的白發(fā)。

聽著吳桐的腳步聲在濃煙里漸遠,恍惚間,他似乎回到了六十六年前,紹興老家的那個梅雨季。

門外垂柳在細雨里輕晃,父親醫(yī)館的雕花木門“吱呀”一聲推開,六歲的自己正攥著半張寫滿歪扭字跡的藥方,躲在爬滿紫藤的月洞門后。

掌心的玉玨還殘留著吳桐體溫,王太醫(yī)的指尖卻慢慢變得涼透。

他看見記憶里的父親蹲下身,接過那頁小小的藥方——上面歪歪扭扭寫著“淡豆豉三錢、蔥白兩段、生姜一片”,是給巷口染了風寒的李婆婆開的。

父親常說行醫(yī)如履薄冰,容不得半點褻瀆,小小的他原以為會迎來掌心的戒尺,然而下一秒,他就被父親溫暖的手掌抱進了懷里。

“脈案雖簡,卻暗合《傷寒論》護中焦之要。”父親舉著藥方轉(zhuǎn)身大笑,往他嘴里塞了一塊甜甜的麥芽糖:“好你個小小稚童,竟悟到了藥食同源的妙處!我王家后繼有人了!”

那晚,父親特意在他的藥方底下,畫了顆歪歪扭扭的小星子,說他是一顆冉冉亮起的北斗。

自此之后,他一生癡迷醫(yī)術,從未娶妻生子。

他視族中眷親孩童如同己出,每逢歸家,他總會留下大堆醫(yī)書,并且一改往日雷厲風行的霹靂做派,不厭其煩的給后人們講授脈案方劑。

此刻火場中傳來木梁坍塌的巨響,王太醫(yī)干涸的眼角忽然滑出一滴淚——原來自己窮盡一生追逐的,從來都是父親當年掌心的溫度,和那紙頁上稚嫩卻滾燙的醫(yī)者初心。

彌留問心,有憾無愧。

“父親……兒來了……”

王太醫(yī)的頭無力垂向胸口,悄然仙逝。

烈火沖進暗道,吳桐正頂著濃煙,摸索墻壁艱難跋涉前行。

時間一分一秒的推移,隨著大火燒酥了暗道入口的墻磚,原本就簡陋的暗道再也支持不住,轟然垮塌。

緊接著連同一起坍塌的,是整座太醫(yī)院!

太醫(yī)院通心柱斷裂的轟鳴震得整條街都在顫抖,藍朔樓剛拔出肩頭插著的箭簇,抬頭就看見沖天火龍將夜空燒成煉獄。

飛濺的琉璃瓦如隕星墜落,在他鎧甲上撞出點點火星。

“牛鼻子——!”嘶吼扯裂喉管,他踉蹌著撲向火場。

斷箭在血肉里攪動的劇痛此刻都成了虛無,滿眼只剩那具被壓在焦梁下的殘軀——鷺鷥補子在火中蜷曲成灰,半塊玉佩從焦黑的指骨間滑落。

“大功告成。”死士頭領看著眼前映亮天際的烈火,默默叨念一聲。

他正欲抽身離開,藍朔樓突然暴起,他拾起染血的鐵锏,奮力脫手擲出,精準砸在他的腿骨上!

他發(fā)出一聲極凄厲的哀鳴,栽倒的剎那,藍朔樓已如瘋虎般撲上,十指生生摳進對方肩胛骨縫。

兩人滾進未熄的火堆,藍朔樓的后背壓著灼紅的炭塊,立時皮肉被燒得吱啦作響,焦糊的惡臭里混著血腥。

可他竟咧嘴笑了,染血的牙齒緊緊咬鎖,儼然就是一只發(fā)狂的猛獸!

藍朔樓屈膝,隨著力氣遞進,他能聽見膝蓋頂碎對方肋骨的咯嘣聲,斷骨刺穿肺葉的悶響格外悅耳。

“雜碎……一起死吧!”

垂死的敵人在絕望中,猛地拔出藏在靴筒邊緣的匕首,對準藍朔樓胡亂捅了上去!

藍朔樓不躲不閃,任由利刃穿透身體,皮肉撕裂的脆響中,他抽出插在自己肩頭的斷箭,照著仇人眼窩捅了幾十個來回!

當這最后一個敵人躺在血泊中氣絕身亡時,藍朔樓也耗盡了最后一絲力氣。

他此刻遍體鱗傷,身軀仿佛重有千斤,他強撐著往前挪動了半寸,再也支撐不住,沉沉暈死過去。

四周歸于寂靜,只剩下火場燃燒的噼啪聲和遠處傳來的救火呼喊。

片刻鐘后,阿扎提騎著駿馬,帶著兩名隨從,飛快趕來。

當看到沐浴在烈火中的太醫(yī)院時,阿扎提一捶拳頭:“還是來晚了一步!”

他滾鞍下馬,邁步走近火場,當他看到昏倒在廢墟上的藍朔樓時,急忙招呼兩名隨從過來。

“少爺是要把這人帶回去嗎?”其中一個隨從側(cè)頭問道。

阿扎提點點頭,他指了指藍朔樓身上已經(jīng)殘破不堪的鎧甲,看著旁邊死士頭領的尸體說:“扒下他身上的鎧甲,給這死人穿上,扔進火里去!”

“遵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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