八月的天氣酷熱無比，鄭西市卻難得迎來一場大雨，傾盆而下沖去人們心中的煩悶。

窗外的雨聲淅淅瀝瀝，林景韶查看著電腦里的病歷資料，眉間褶皺越來越深。

他是一名精神病醫生，所在醫院屬于司法精神病醫院，顧名思義，主要收治涉及司法案件的精神疾病患者，通常還會與司法系統合作，評估患者的法律責任能力。

林景韶目前負責的一名案件當事人叫宋默。

而令他感到難辦的是：宋默的醫療記錄非常正常。

她沒有任何有關精神疾病的病史，家屬、鄰居和同事等的證言也是如此。

唯一讓林景韶覺得有用的信息只有一個：宋默十八歲那年父母和姐姐都因吃菌中毒而不治身亡。

或許是這段經歷使她認知發生異常？

不過，再多的猜測都沒用，他稍后就會對宋默進行初步評估，通過面談觀察她的行為和思維，了解其精神狀態。

林景韶視線從電腦上挪開，揉著太陽穴長長的嘆了口氣。

正在這時，一聲敲門聲響起，隨后一個年輕女人開門探頭，輕聲道：“林醫生，時間差不多了。”

林景韶這才如夢驚醒般抬起頭，看一眼墻上的掛鐘——13:15，安排的時間是13:30，他問來人：“房間布置好了？”

精神病鑒定的司法鑒定室都需要提前布置，對于環境、設備和家具等方面都有一定要求，這樣才能確保過程的專業性和準確性。

助理小唐細聲說：“都按您的要求布置好了，您要不要去看看？”

林景韶聞言鎖上了電腦，接著抱起桌面上的資料站起身，“不用看了，我直接過去等著，一會你把人送進來就行。”

小唐側身讓開門口的位置，跟在林景韶后面小步走著，答應道：“好的。”

兩人穿過長長的走廊，經過一個門禁的獨立通道后，到達了另一棟大樓，這里比剛剛的門診樓安靜許多，靜謐的環境，腳步聲清晰可聞。

接待區內，坐在沙發上的三男一女見到林景韶便站了起來。

打頭那個年齡較大的男人撫了撫西服扣子，率先伸出手說：“林醫生好，久仰您大名，百聞不如一見，比我想象中的還要年輕，真是青年俊才啊，我是宋默的律師王君平，今天拜托您了。”

林景韶客氣地扯了扯嘴角，手掌與王君平的一觸即離，“王律好，都是分內之事。”

他一向不喜歡和這樣八面玲瓏的人打交道，特別是罪犯的司法精神病鑒定過程中，他必須保持公正公平和專業，所以此刻林景韶的態度算得上冷淡疏離。

幾人隨意打過招呼就進了鑒定室，小唐則找了把傘下樓接人。

雨勢漸小，院里高高的圍墻隔絕了外界的喧囂，冰冷的監控器無處不在。

從傘下灰綠色調的視角往院門口望去，細雨幕簾中，黑色的押解車身后的鐵門應聲而閉，唐婉忍不住打了個冷顫。

空氣中潮濕的溫度仿佛全部隨著押解車的到來而聚集在了院里這棟神秘的樓棟。

唐婉想到最近一直關注的新聞，瑟縮的同時，無法控制地升起無數對宋默的好奇心。

“嘎吱”一聲，車門打開，黑色制服的警察率先跳下車，隨后是一身藍色囚服的宋默，冰冷的手銬墜在手腕上，動作間鏈條嘩啦作響。

齊耳短發令宋默比新聞上的照片更顯稚嫩。

天色陰沉，絲雨落在長長的睫毛上，五官點綴在過于灰白的面孔上，好像一副水墨畫。

肩背筆直的線條勾勒出其中風骨，唐婉看過去的一剎那便不自覺挺直了背脊，而當事人只是冷淡地轉移視線，環顧著四周的圍墻。

兩名警察下車后便一左一右站在宋默身側，問道：“是唐醫生嗎？”

唐婉這才回神，斂下眼中驚訝說：“叫我小唐就好，我是林醫生的助理，鑒定團隊都已經在鑒定室了，我帶你們上樓。”

說著她便轉身輸入進門的密碼，兩名警察抓著宋默的上臂跟在后面，嘴里說著：“謝謝，麻煩了。”

而宋默見到唐婉的開門操作眼里就透露出好奇，開始仔細打量起這棟大樓來。

比起剛剛經過的門診樓和住院樓，這里安靜的過分。

一樓大廳空曠靜謐，沒有前臺也沒有接診室，電梯右手邊是看不見亮光的漆黑走廊，面對著宋默的一個房間門上寫著“檔案室”三個大字。

來到三樓，明亮的燈光混合著米白色地磚的反射光，好像空氣中每一個溫和的顆粒都在治愈人心，令宋默有一種‘踏入的不是醫院，而是通往天堂的路’一樣的錯覺。

思及此，宋默忍不住勾了勾唇，眼下淡淡的青色黑眼圈也跟著尖細的眼尾伸展彎曲。

“叩叩叩”的敲門聲打斷思緒，唐婉打開門朝里一攤手掌，“林醫生他們都在里面。”

宋默抬眼望進去，左右的推力促使她腳步也往里走。

終于，當看清房間里坐著的幾個人后，她的手銬被解開了。

其中一名警察將宋默按坐在穿著白大褂的青年男人面前，隨后便徑直坐在了她身后。

宋默忍不住活動了一下手腕，然后對林景韶點了點頭：“林醫生好。”

林景韶一改剛剛對王君平的客套，露出一個親和力十足的笑容：“你好，方便簡單做一個自我介紹嗎？”

宋默的動作頓了頓，注意到他手上已經拿起了筆，隨口說了句：“這么快就開始了。”

然后抬起頭看了眼房間的各個角落。

王君平見此忍不住輕聲咳嗽，在宋默對上他的視線時微微點了點頭。

林景韶面色仍然不變，溫和地說：“在場的人都是這個流程必備的心理學家、司法鑒定人、法律顧問和觀察員，法庭應該通知到您，鑒定過程需要保持一定公開，所以全程談話會有錄音，但不會有監控，宋默，方便簡單做一個自我介紹嗎？”

柔和的燈光聚集在兩人之間，竟使得宋默那一張毫無生氣的臉明亮艷麗起來。

她盯著左邊空白的墻壁多看了幾眼，然后慢慢開口：“我叫宋默，年齡二十四……”

或許是林景韶溫吞的語調和這個房間氛圍的緣故，她說起話來也想把人說得昏昏欲睡。

將自己身份信息娓娓道來的同時，宋默百無聊賴的眼神一直在林景韶的身后轉悠。

半拉開的窗簾后面，緊閉的窗戶進不來一滴雨。

在三樓居然也看不到圍墻外面的景色，暖黃的墻壁上掛著一面鐘。

好久沒看時間的宋默嘴里說著，眼神卻一直流連在那面黑圓框白底的簡潔鐘上。

13：33，宋默知道時間后便挪開了視線，然而，就是在這一0.01秒中，她眼前的景象和周圍的一切都變了。

“姓名：宋默

性別：女

年齡：24

時間：未知

積分：零。”

一串冷淡的機械音傳進耳朵，宋默罕見地愣了愣。

思維仍然存在于林景韶讓她做自我介紹的時刻，但映入眼簾的卻不是穿著白大褂的男人。

刺眼的陽光沒有窗簾遮擋，紛紛揚揚地從橫豎著欄桿的窗戶灑進來。

掛鐘變成了電子顯示屏，上面紅色的數字醒目而激烈：06:55。

面積有限的房間變成了富有秩序感的大廳，屁股底下傳來金屬的冰冷硬質感。

與她一樣坐著的人有很多，身上都穿著藍白色相間的條紋病服。

宋默忍不住低頭，終于看見了自己的變化——她的深藍色囚服也變成了淺藍色病服！

心臟不受控制地狂跳，好似比見到頸動脈噴涌而出的鮮血還要激動，她猜測是遇見離奇的事情了，卻又怕這只是林景韶的催眠手段。

所以宋默站起身，打算仔細查看一下周圍環境的真實性。

但還沒有所動作，大廳內突然響起此起彼伏的吼叫聲。

“這是哪？是誰把我弄過來的？誰在搞鬼！是不是你，是不是你？”

“這是怎么回事？救命！我要回家！”

“不可能，這不是真的，我在做夢，我一定是在做夢！”

……

聯排的靠背椅子打眼看去不過六排，每一排五個座。

此刻半數人仍安靜地坐著，另外半數人則驚慌失措地不斷拋出問題，不知是在問病友還是單純地發泄情緒。

渾厚的男聲和尖細的女高音混雜在一起，立體環繞式響徹整個大廳。

宋默見此收回踏出的腳步，慢慢坐了下來，同時將全部的注意力從四周環境上挪到了這群人身上，心里有了一個猜測——像她這樣情況的人不止一個。

世界上總有那么一群人期待末日降臨，造成他們心理產生的原因各種各樣，而對于宋默來說，世界重啟后的新秩序是最令人期待的。

所以此刻宋默新奇甚至是興奮地等待著未知的發展。

就在她懷揣著這樣的心情觀察著這一群人時，突然，左前方一個長卷發女人對上了她的視線。

宋默能夠清晰地感受到那眼神透露出來的親近，然后，在半數人兵荒馬亂的情況下，女人露出了一個接近無奈的笑容。

宋默電光火石間想到：或許其他人那么冷靜的原因還有一個——他們不是新手。

這就很有趣了。

宋默隨之也回了那個女人一個心領神會的笑容：新人就是這樣。

就在這時，不知從哪兒突然出現一群護士和保安。

兩名保安搭配一名拿著注射器的護士，涌入大廳后沉默地向失控的病人走去。

大廳一瞬間安靜下來。

坐著的人靜觀其變，而站著的人面對高大的保安頓時啞了喉嚨。

其中一名個子最高的男人在短暫的失聲后，眼里重新冒起火光，對步步緊逼的保安和護士吼道：“你們要干什么？我是怎么來到這里的？醫院不能強制收治病人，都給我退后，把我的手機還給我！我要投訴你們！我要告你們，告得你們傾家蕩產！”

仿佛有了帶頭人，其余幾個人霎時有了主心骨般附和道：“對！你們把我們綁來是犯法的，我們要告你們！”

“退后，退后，把手機還給我！”

“我不要在這里，讓我回家，讓我回家嗚嗚嗚……”

但不管他們如何威脅，護士和保安仍然步伐不停，眼也不眨地緊盯著這些人。

白熾燈照亮整個大廳，地板干凈得都能反光。

宋默仰頭，注意到護士和保安沒被衣服遮擋的皮膚好像泛著青色，她輕輕聞了聞，還有股若有似無的臭味。

“蠢貨！”一聲冷哼從右手邊傳來。

宋默轉頭看去，一個殺馬特造型的紅發男人大喇喇地翹著二郎腿，一臉譏諷冷笑。

見宋默望過來，紅發男人豎起眉毛呵斥：“看什么看，你是新人嗎！”

而另一邊，率先嗆聲保安的高個子男人已經被控制住了身體，“放開我，放開我！你他媽的想干什么！”

其余幾個新人也紛紛被控制住了手腳，動彈不得，一時間大廳內只剩下他們無能狂怒的吼叫聲。

但是，隨著護士用手臂粗的注射器將透明液體注射完畢，所有的聲音全部消失了。

落針可聞。

就見幾名護士面無表情地看著眾人，幽幽說：“保持安靜。”

同時，電子顯示屏發出“滴滴”一聲，上面的時間變成了07:00。