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第一章歸根
丟手絹-----丟啊,丟啊,丟手絹,輕輕的放在小朋友的后邊,大家不要告訴她,快點快點抓住她,快點快點捉住她……這是我的家鄉——冀中平原上最熟悉的童謠!
我的家鄉在河北省文安縣。古為燕趙之地,于西漢初年(公元前202年)漢高祖劉邦置縣,初名豐利縣,后來與文安縣合并,將設于大柳河村東的文安縣政府遷至現在的文安縣城,定名為文安縣。取“崇尚文禮、治國安邦”之寓意。距今已有2200多年的歷史了。
文安縣屬于冀中平原的重要組成部分,北距北京120多公里,東距天津69公里。地處京、津、保三區環抱。位于九河下稍,地勢低洼,最高海拔7.8米,最低海拔2.1米,是遠近聞名的“文安洼”,洼淀境內有大清河、趙王新河、趙王新渠、小白河四條主要河流,其中我們的母親河——大清河有2000多年的歷史了。它起源于太行山脈和衡山南麓。河道曲曲灣灣橫擔東西兩淀,從西北方向流入文安縣,全程穿越文安洼。經過新鎮、蘇橋、再到左各莊,匯入趙王新河至東淀大清河,最后入天津渤海,兌現了水流千遭歸大海的誓言。
文安縣十年九澇,每次洪水退去就會有打撈不盡的魚蝦龜蟹等水產。人們農活之余,便成群結隊地去結網打魚。大水退去后被水產品滋養過的土地更加肥沃,所以素有“魚米之鄉”的美譽。
“收了文安洼,糧食沒人抓、淹了文安洼,十年不回家”。這句不知流傳了多少代的諺語相信任何一個大清河的兒女都耳熟能詳。文安洼三宗寶---地梨、苲菜、三棱草,更是每一個文安人的口頭禪。
就是在這個乾隆皇帝曾三次巡視水情并賦詩的文安洼,祖祖輩輩的大清河兒女在跟洪水、跟命運的抗爭過程中,留下了數不勝數的感人故事……
文安縣城東北方向3公里處,有一個普通的小村莊,村名小寇店。簡稱小寇村。據文安縣村名考記載,小寇店于北宋政和年間(公元1111至1117年)立村。因靠近寇皂店,取名小寇皂店,后演化為小寇店。而距離村北不遠處的寇皂店,據傳是楊六郎鎮守益津關時期,放牧軍馬的地方。
明洪武年間,由于戰爭破壞,造成中原地區土地荒蕪,人丁銳減,明朝廷被迫采取移民屯軍措施,朱元璋頒布法令,移山西六州(山西代縣雁門關以北)百姓到京及以南州縣居住。補充人丁,開墾荒地。
明“問我祖先來何處,山西洪洞大槐樹。”中國歷史上的第五次大移民發生在600年前的明朝大槐樹移民。很多人的祖先就是通過此次移民到了現在生活的地方。元末明初,兵荒馬亂,由于多年戰爭和旱災、饑荒、瘟疫,導致中原地區這個最宜居的地方,出現了“白骨露于野,千里無雞鳴”的慘狀。中原許多地方成了名副其實的“鬼城”,為了改變這一現狀,穩定并鞏固明朝統治的經濟基礎,明政府決定從人口密集的山西省洪洞縣作為人口向外遷徙的首選地,采取“四家之口留一、六家之口留二、八家之口留三”的比例,向中原荒蕪地區疏散遷徙人口。當時由于中國人故土難離的鄉土心理情結,許多人不愿意向外遷徙。官府就設下圈套,對外宣稱洪洞縣人除廣濟寺大槐樹底下的人不用遷外,其他地方的人口都要遷走。老百姓當時對官府的話深信不疑。結果不想遷的人都跑到大槐樹底下。而官府出其不意將這些人團團圍住。用繩子捆住他們的雙手通通送往外地,于是歷時45年之久的中國歷史上規模最浩大的移民活動,拉開了帷幕…..,公元1373-1417年期間,從山西共移民18次,每次數百戶甚至上萬戶,移民總數超百萬。因移民遷徙途中被繩子捆住雙手一串串帶往遷徙地,途中大小便就要要求解開繩鎖上廁所,后直接說“解手”,就明白代表要去廁所了。于是用“解手”代替“上廁所”的口頭語也隨著移民們散布各地。
《文安縣志》記載:“1403年至1424年(明永樂年間)來自山西洪洞、山東、南京及山后小興州等地的移民數批詔遷文安縣。”
明永樂年間,一位山西洪洞縣男子戀戀不舍地告別了親人和家鄉,攜三子一婿隨著移民的大軍遷徙來到文安,落戶于小寇店村,親手種下了從山西老家帶來的槐樹枝。這位老人名叫李德忠,是小寇店村李姓的始祖,而小寇店村眾多的王姓,則是李德忠女婿家的后裔。
德忠公親手種下的小槐樹生根發芽,直到多年以后,長成參天大樹、枯萎,甚至隨洪水飄泊四方,而它的無數根脈則深深的扎根在這片熱土里,不斷繁衍生根發芽隨后繼續大樹參天,給人們奉獻綠色的同時,也向后人默默講述著大槐樹的故事,生生不息……
這就是我從小生活的村莊,曾幾何時,這里的春夏秋冬,承載著我童年的夢想,這里的明月清風,見證著我們世世代代永不停歇的勤勞腳步……
1972年元月,剛剛過了陽歷年不久的一天,魏寶忠駕著一輛馬車,從固安縣渭頡城村出發向文安縣這邊緩緩駛來,將我的爺爺、奶奶、爸爸、媽媽、老姑和年僅8個月的我,一家六口人護送到文安,遷徙落戶到小寇店村,成為平靜的小鄉村里名噪一時的新鮮事兒。全家人在樸實善良、熱情好客的鄉親幫助下,很快借到了房子,安頓下來。
村子不大,大約有上百戶人家,人們習慣稱東半部分為東頭兒,西半部分為西頭兒。這里院子不大,但是許多人家都喜歡在院子里栽種槐樹。爺爺奶奶是西頭小胡同傻沼子家后鄰。
因為爺爺出自中醫世家且從事中醫多年,被安置在村合作醫療社,做一名鄉村醫生。而我奶奶和老姑還有我的爸爸媽媽則被安置在第二生產小隊,參加農業生產。
爺爺個子中等偏高,微瘦,圓方臉堂,尖下頜。上身穿著打著精致中式扣盤的淡灰色棉布上衣,扣子整整齊齊,黑色棉布褲子,兩個褲角用青色綁帶綁得整整齊齊,嚴嚴實實。渾身上下干凈整潔,一塵不染。
傍晚時分,西風繾綣,夕陽的余輝溫和地灑滿小村的每一個角落,灑在村西的田野上、灑在村南、村東、村北水塘的冰層上,爺爺下班從合作社出來,并不著急回家,他倒背著雙手,向東走過大隊部、走過村代銷點前這一排房子。這排房前面寬闊的廣場對他沒有任何誘惑力,他還一直向東,走過一座向北開門的民房院墻南側,下坡右轉就來到一條村民天天出村下地必經的南北向小土公路上,爺爺沿著這條小路,慢慢地,一直向南散步,路東不遠處就是一洼結著冰的水塘,而路西是寬闊的鄉村特有的一片大糞場。大糞場的南邊是大片的水池,直頂到路南的丁字路口。爺爺向路東的一片小楊樹林親切地望了一眼,每一棵樹都光禿禿的立在那里。樹林里幾乎找不到幾片樹葉。但這一點也不影響爺爺平靜而踏實的心情。因為這一切,他并不十分陌生。這是他的父母常常掛在嘴邊“老家”的地方。他在小樹林南側的丁字路口左轉繼續向東走去,天邊一輪紅日在最后一朵浮云的身后,竭盡全力地散發著余輝,不忍離去。一抬頭,發現月亮不知何時,已經悄悄地爬上柳樹稍兒了。今天的月亮彎彎的,格外明亮,如銀勾一般掛在遠方的柳樹枝頭。爺爺長出了一口氣后,依然回歸淡然。在通往韓么村的南北小路上一直向北,再左轉來到直通小村西頭大街的東西向小路上,這條小路與本村的橫穿東西的大街相連,一座炊煙裊裊的小村莊就在眼前了,這是村子里最主要的一條大街。走過剛才那座北向開門的民房后房山,走過小賣部和大隊部那排房子的后房山,沿街一直走上一個長長的陡坡。在坡上高高的電線桿下休憩片刻,再往前一百多米來到碾棚前邊,從碾棚向北走進南北向狹窄的胡同。他在胡同深處路東的家門口停下了腳步。這是爺爺第一次遛彎兒,從此,在這個熟悉的鄉村小路上,在金紅色的夕陽余輝里,每天傍晚人們都能見到他清瘦而熟悉的身影。余生的二十來年里,除了惡略天氣,他幾乎天天如此,天邊那火紅的夕陽,以及,掛在枝頭的月亮都牢記得這一切……
爺爺輕輕地推開那兩扇西向的破舊的小木門,走進院子,撲鼻而來的是炕頭上奶奶和老姑剛好端上棗紅色小方桌的飯菜的香味兒……
此時的父親母親帶著僅僅十個月大的我,住在西頭大隊部北邊不遠處的兩間小平房里。連續好幾天了,屋子里都冷的出奇,連洗臉盤里的水都凍著厚厚的冰。后來終于發現,西北角墻根那里有一個大大的洞……
不多久,就在當年的春節前夕,爺爺得知由于李七莊拆遷的信息,我祖奶奶的墳地眼看不保。于是爺爺安排我大伯騎著自行車,去接我的祖奶奶,縱使她生前明確表示誓死不回小寇店村,不進小寇店村李家祖墳,但家和根的無窮魅力,仿佛有一種魔力,依然深深地吸引著那遠方的游魂……
雖然已是隆冬時節,但是遷墳那天天氣格外晴好!回來的路上,起程不一會兒,就刮起了東風,大伯幾乎沒有怎么用力蹬自行車,就被東風吹著一路往家跑。但凡騎過自行車的人都會深有感觸,順風和頂風的區別有多大。所以一路上大伯不停地念叨著:“奶奶,奶奶,別推了,別推了,很快咱就到家了……”
那時候,春天是最難熬的,因為青黃不接。去年的儲存年前年后就吃完了。到新糧下來至少還得三個月。1972年春天,恰逢青黃不接的時期,家里除了為數不多的高梁面,還有胡蘿卜干、白薯干。而且必須有計劃地,省著吃。再后來,連高梁面都成了奢望,每熬一小鍋兒胡羅卜、白薯干。必須吃上一個集(5天一個大集),不夠了只能餓到下一個大集。
由于文安洼地理環境和地理位置的緣故,春季旱,夏季澇,是這一帶常見的氣候景象。春季旱,夏季也旱的光景,還真不多,但是1972的氣候,是名副其實的旱災了。
都知道春雨貴如油,可整個春天老天爺都不怎么下雨,3月份的降雨量僅僅4.6毫米,(上年19.6毫米)種什么都不發芽,即使偶爾有長出來的莊稼,也稀稀疏疏的。6月份降水量7.9毫米(上年同期204.3毫米)。那些稀稀疏疏的莊稼,也大部分都旱死了。這里每年兩季糧,一季麥一季玉米、大豆等秋糧。過冬的小麥正是反青的時節,眼看旱災下整個麥秋就要顆粒無收,隊長積極地帶領社員們挖土井子,用扁擔挑水澆地。就這樣,整個麥秋收成還是少得可憐,麥秋結束每口人分了十多斤麥子。麥秋后馬上就種玉米,象每年那樣拉樓蔣地成為奢望。只能挑水挖坑點種。72年一年全年降水總量361.5毫米,環比下降166.5毫米。榆樹皮都吃光了以后,有的人開始吃觀音土(黃膠泥)。背井離鄉、外出討飯的比比皆是。一周歲多的我,天天給吃高粱面窩兒頭,根本消化不了,更是苦不堪言…..
俗話說“近搬窮三天,遠搬窮三年”就根源來講,人脈資源、情感寄托、物品的損耗、運輸的耗費樣樣都有。
舉個簡單的例子,爺爺在固安一帶,是遠近聞名的中醫大夫。人送外號“小神仙”,治好的疑難雜癥不計其數。而現在,卻是將他的病人人脈連根拔起……而這一全家搬遷之舉,全是為了爺爺躲避那場風暴的繼續摧殘。
“家里有黃金,外頭有桿稱兒,”因為我家剛到這里安家幾個月,雖然他們都是特別要面子的人,在村里人面前什么也不說,但是也瞞不過那些善良鄉親的眼睛。蕊潔家拿過來洗干凈的一長串孩子布鞋。還有的送過來一件件的小孩兒衣服。
一個傍晚,李儒意的媽媽,打發孩子給我家端過來一小碗兒燉肉。我當著人家的面,狼吞虎咽的樣子,讓媽媽哭了好長時間,也記了大半輩子……
奶奶名叫胡艷茹,1917年生于位于南運河畔的靜海縣陳官屯鄉紀家莊村,那里是冬菜的產區。她說一口流利的天津話,高高的個頭兒,偏瘦,身材勻稱,膚色白晳,衣著雖不華麗,卻總是潔凈而且得體、端莊而典雅。細心一點的人,不難看出她年輕時即漂亮又落落大方的影子。用渭頡城村人的話講,怎么看她也不象農村人。奶奶生于紀莊子村一個中等農戶家庭。在家里排行老二,家里一個哥哥,一個弟弟,一個妹妹。1937年正是鬧日本時期,她帶著豐厚的嫁妝和四十身新嫁衣,于天津和爺爺結婚……
奶奶生長在一個家庭教育嚴格的大家庭。是一個既聰明又自尊心極強的女人。她性格溫和,外柔內剛!有一次,她母親抱著年僅四歲剛剛記事的奶奶,去鄰居家里玩,眼看這家飯燒好了,她抱著我奶奶立刻起身告別往外走,鄰居邊說嘗嘗包子再走,邊麻利地從鍋里拿出一個熱氣騰騰的包子追了上來,大人連說不要不要,可是包子卻塞往我奶奶的小手里。奶奶非但沒有拒絕,反而伸手就接了過來。耐于情面,奶奶的母親沒有說什么。可離開鄰居家沒走幾步遠,正好看到那家墻角有條大狗,奶奶的母親毫不猶豫地把一口還沒來得及吃的熱氣騰騰的包子,順手就扔給了狗。奶奶沒有哭一聲兒,但這事記了一輩子。而且從那天以后,無論誰給她什么吃的,即使日子再艱難,她都一概客氣而堅定地婉拒。
縱有疾風起,人生不言棄,奶奶是一個性格頑強、百折不撓、堅韌不屈的女人。在那段特殊時期,風暴精準而無情地砸落在爺爺頭上,如晴天霹靂一般。在爺爺的那段日子里,她一如既往地溫情陪伴著爺爺,不離不棄。給了爺爺足夠抵抗世上任何狂風暴雨的力量和信心。一天傍晚,爺爺精神上實在撐不下去了,跟奶奶說:“要不我吊死算了,一了百了!”奶奶毫不猶豫地立刻當著全家人的面擲地有聲:“可別介,一個人要是連死都不怕了,那還怕什么?”這句話給了爺爺足夠的跟命運抗爭到底的勇氣,也給他們所有的子女吃了一顆定心丸兒。
奶奶畢竟是個普通的家庭婦女,也有國為決策失誤而懊悔不已的時候,還在渭頡城那會兒,在她去天津照顧二娘月子和早于我十多天出生的魁兒哥歸來后,一進屋就把出生沒幾天穿著土褲子的我緊緊摟進懷里,泣淚如雨:“跟人家城里的孩子一比,咱這孩子就跟小狗子一樣啊!”
文安人有句俗話,“越渴越吃鹽”,由于對當地氣候不適應,1972年春節后不久,奶奶患上嚴重的眼疾,癥狀是眼睛白眼球變成藍色,視力嚴重下降。便乘車到天津河東區后臺兒的二伯家,二伯二娘陪著奶奶去天津眼科醫院看病。眼科醫院檢查說是視神經的原因引起的,又了解到奶奶咽喉不適。于是建議去天津腫瘤醫院排查。第二天,在奶奶的堅持下,沒有著急去腫瘤醫院,而是讓二伯陪著她,專程到天津三兒子老美家,見到了自己分別很久、日思夜想的三兒子!奶奶把多年來想跟這個兒子說的話,如竹筒倒豆子一般全盤脫出!娘兩個聊了好久,最后終于拿著一張三兒及三兒媳婦合影的橫版三寸黑白照片灑淚分別。奶奶在返回二伯家的路上,長長的出了一口氣,好象是搬走了長期積壓在她心頭的大石頭一樣釋然。不幾日,奶奶確診為咽喉癌晚期,奶奶的病給全家人的心頭蒙上了一層陰影,真是禍不單行的日子。
奶奶最后的日子是在天津腫瘤醫院度過的。她心心念念的三兒子也曾去醫院探望她。盡管病魔無情地折磨著她,痛苦難以想象,但是在家人面前,她卻極力掩飾著自己的病痛。保持著為人母的尊嚴,給家人留下印象最深的就是,一陣劇烈咳嗽過后,她吐出一口痰,輕輕地、淡淡地說了一句:“喉嚨里感覺痛快多了”。
1972年秋,中秋節過后沒有幾天,奶奶帶著悔恨、遺憾、不甘,和對兒女子孫無盡的不舍,永遠得離開了我們。那一年,我僅僅一歲半,雖然對于奶奶我沒有絲毫的記憶,但是她確確實實的來過這個世界,也確確實實地曾經無數次擁我入懷,哄我入眠。村北不遠處的那個墳塋可以作證,吹面不寒的楊柳清風可以作證,在親人們的口中、心中,她仿佛一直都不曾離去。我經常在不經意間想起我的奶奶,特別是在夏天月朗星繁的夜晚,仰望星空時,總是癡心地瞻仰著每一顆星星,哪一顆會是奶奶的化身呢?而那一輪飛彩凝輝的皓月,在繁星的環繞簇擁下,顯得愈加聰慧耀眼。故人不識今時月,今月曾經照故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