蟬鳴在潮濕的梅雨季里嘶啞得像生銹的銅鈴。我站在小石神社的鳥居前，望著山腳下中島家被青苔覆蓋的老宅，屋檐下垂掛的晴天娃娃早被雨水泡脹了臉，歪斜的嘴角像在無聲地嘲笑。

石板路縫里的積水倒映著鉛灰色天空，把整個山奈鎮(zhèn)都浸在發(fā)霉的鏡面中。青林信勒握傘的指節(jié)泛起青白，佛手柑的清香裹挾著香灰的苦澀，在他黑色制服褶皺里釀成某種潮濕的隱喻。

真由里的圓頭皮鞋在拜殿的木階上磕出空響，她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榻榻米上暈開深淺不一的年輪，那些剝落的櫻花美甲碎片，讓我想起琉菜課桌上永遠掃不凈的木屑——她總說櫻花凋落時最美，像墜落的星屑鋪滿銀河。

“真由里已經(jīng)先進去了。“信勒說這話時沒看我，黑色制服被雨染得更深。我數(shù)著第十七個石階上的裂紋，突然想起中島琉菜自殺前一周的國語課。她蜷在教室最后一排，用美工刀在課桌上刻櫻花，木屑簌簌落在她蒼白的手背上，像要埋葬什么。

路邊的燈籠在風(fēng)雨里搖晃，白幡翻卷著掠過我的眼角。真由里抱著書包蜷在拜殿角落，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在榻榻米上洇出深色圓點。她的美甲還殘留著上周和琉菜一起做的櫻花貼紙，現(xiàn)在那些半透明的花瓣正在剝落。

供桌白菊垂下的花瓣蜷曲如嬰孩的指節(jié)，中島夫人珊瑚色的指甲深深掐進骨灰盒的縐綢。這個總愛在清酒杯沿印滿唇印的女人，此刻正被抽去脊椎般癱坐在蒲團上。我突然記起琉菜轉(zhuǎn)學(xué)那日，她將錯位的紐扣解開又系上，鎖骨凹陷處積著陰翳，像我們曾在后山發(fā)現(xiàn)的秘密洞穴，洞口懸著經(jīng)年不散的霧氣。

“要獻花了吧？“真由里突然抓住我的袖口，指尖冰涼。供桌上的照片是琉菜初中時的畢業(yè)照，琉菜被閃光燈驚紅的眼眸，與去年夏天那只誤闖神社的幼鹿重疊。記得她將草莓牛奶倒在掌心時，裙裾沾滿泥漿卻笑出細小的虎牙，說小鹿的睫毛沾著露水的樣子真像哭泣的神明。

信勒突然轉(zhuǎn)身走向廊下，腳步聲在雨幕里碎成凌亂的鼓點，傘骨發(fā)出垂死的呻吟。雷聲碾過銅鈴的瞬間，中島夫人撕扯衣襟的指尖迸出血珠。滾落的珊瑚紐扣折射著靈前燭火，令我想起琉菜描述過的噩夢——母親醉后摔碎的玻璃杯在月光下生長，碎片會開出帶刺的曼陀羅，整夜整夜地在她枕邊綻放。

誦經(jīng)聲響起時，雨勢忽然轉(zhuǎn)急。琉璃色的雨簾將世界割裂成碎片“你說她吞藥的時候，會不會想起我們？“真由里把臉埋進濕透的手帕，指縫間漏出的嗚咽讓我想起琉書桌里那只斷腿的蟬。那天她用手指輕觸顫抖的蟬翼，說真羨慕它們二十天就能結(jié)束輪回。

信勒回來時帶著滿身雨水，發(fā)梢滴落的水珠墜入他捧著的白菊。花瓣邊緣已經(jīng)開始發(fā)褐，像琉菜手腕上那些被長袖遮蓋的舊傷。上周值日時我見過她藏在創(chuàng)可貼下的新鮮刀口，排列得比音樂教室的鋼琴鍵還整齊。

記憶忽然閃回文化祭的黃昏，我們前兩天在神社倉庫發(fā)現(xiàn)琉菜時，她正蜷在褪色的緋袴堆里讀《柚月不孤獨》。舊書頁上的淚痕將字句暈成模糊的島嶼，她說想變成初雪融化在東京的陽光下，話音落在積灰的賽錢箱里，驚醒了沉睡多年的一百日元硬幣。

真由里終于哭出聲的瞬間，雷聲碾過神社的銅鈴。供桌上的照片被震得微微顫動，琉菜的眼睛在閃電中忽明忽暗。我想起她最后一次來神社找我，雨水順著她的傘骨流成牢籠。她說巫女服的袖子真好看，能把整個世界都藏進去。

告別式結(jié)束時，云層裂開一道縫隙。陽光短暫地照在骨灰罐上，反光刺痛眼睛的瞬間，我仿佛看見琉菜站在鳥居下對我們微笑。她手里握著那天沒送出的御守，紅線在風(fēng)里飄成細細的血痕。

青林的傘突然被風(fēng)掀翻，黑色布料倒掛在神社的注連繩上，像只垂死的蝙蝠。真由里撿起被雨水泡爛的畢業(yè)合照，琉菜的臉正慢慢溶解在氤氳的水汽里。中島夫人抱著骨灰罐走過我們身邊時，我聽見她呢喃著“不該生下你“，每個字都帶著生銹的鉤子。

中島琉菜其實并不幸福，她的生父在她六歲時就離開了她們，從此中島夫人就用酒精麻醉自己，對于琉菜的死活也是漠不關(guān)心。三年前，中島夫人再嫁，這個男人是個好丈夫，但不是個好父親，他感覺中島琉菜就是生活的累贅，于是經(jīng)常喝醉酒后就家暴琉菜，將自己的懦弱變成拳腳，施加在中島琉菜身上。

回程的路被雨水沖成泥濘，我們?nèi)顺业姆较蜃呷ァＵ嬗衫镎f下周要去東京參加比賽，聲音碎在雨里：“琉菜說過想去看東京的十字路口。“信勒踢飛路邊的空罐，金屬撞擊聲驚飛了濕漉漉的烏鴉。

雨又下大了。

在岔路口跟真由里和信勒告別之后，我并沒有著急回家，而是坐在在一個自動販賣機旁邊的長椅上，感受著梅雨時節(jié)的細雨。雨絲織成細密的銀網(wǎng)，將整個世界籠罩在朦朧的灰調(diào)里。校服布料吸飽了雨水，沉甸甸貼在脊梁上，一旁櫻花樹虬結(jié)的枝干在頭頂交錯，被雨水打落的殘瓣沾在睫毛，像凝固的血珠。

“小石同學(xué)，你怎么在這里？不冷嗎？“兩把甜膩的嗓音在頭頂炸開。宮水汐如用粉色雨傘尖挑起我散落的劉海，她的雙胞胎妹妹宮水汐諾正把玩著新做的水晶指甲。這對姐妹總穿著訂制的酒紅色制服，像兩株有毒的曼陀羅寄生在潮濕的泥土里。

“聽說中島是吞了三十片安眠藥？“汐如的傘骨忽然重重壓在我肩頭，我聽見校服紐扣摩擦傘柄發(fā)出的刺耳聲響，“要我說啊——“汐如俯身時，發(fā)梢垂落的雨水滴在我手背，“連自殺都選這么老套的方式......“

我猛地站起來，雨傘上積存的雨水潑了汐如滿臉。她精心卷過的發(fā)梢掛著水珠，睫毛膏在眼瞼暈開成詭異的青黑色。“你們根本什么都不懂！“我的喉嚨像是塞滿了砂礫，“琉菜是被逼死的！她媽媽每天都說'你怎么不去死'，她那個禽獸養(yǎng)父動不動就家暴琉菜，你們知道她手腕上......“

“噓——“汐諾用戴著蕾絲手套的手指點住我的嘴唇，指甲油是最刺目的桃紅色，“抑郁癥患者都是這樣啦，自己作死的還要拖累別人。“

她突然笑起來，從口袋里掏出一疊照片，“上周我們在學(xué)校貯藏室發(fā)現(xiàn)的，你要不要看？“

照片紛揚散落。雨水中琉菜蜷縮在病床上的模樣被拍得扭曲，她手腕上密布的疤痕像蜈蚣般在相紙上蠕動。我感覺太陽穴突突直跳，指甲在掌心掐出血痕：“你們怎么敢......“

我抄起路邊的石塊砸向她們。石塊擦過汐諾的傘面，在水泥地上濺起火星。雙胞胎的尖叫刺破雨幕，我早已經(jīng)踉蹌著沖下山道。雨水和淚水在臉上奔流，掌心被石塊劃破的傷口滲出血絲，在制服下擺暈開暗紅的花。

推開家門時玄關(guān)的座鐘敲響七下。奶奶小石櫻子正往佛龕前供上新鮮的白玉蘭，花瓣上的水珠滾落在中島琉菜去年送的祈福簽上。“姐姐淋成落湯雞啦！“妹妹小石杏月舉著湯勺從廚房蹦出來，圍裙上沾著味噌湯的油漬。她今年剛升初一，發(fā)梢還系著琉菜送的櫻花頭繩。

奶奶布滿老年斑的手握住我冰涼的手指：“去泡個澡吧，一會來吃杏月做的下午茶。“我應(yīng)了一聲，脫了衣服，走進了浴室。

熱水漫過脖頸時，我聽見她們在茶間低聲交談。杏月清脆的聲音忽高忽低：“......廟會那天要穿浴衣對吧？我想系櫻花粉色的腰帶......“

浴缸邊緣凝結(jié)的水珠滴落在我鎖骨上。去年此時，琉菜穿著淺蔥色浴衣在廟會燈籠下轉(zhuǎn)圈，櫻粉腰帶的流蘇掃過我的鼻尖。她偷偷把求來的戀愛御守塞給我，神社石階上的蟬鳴聲忽然被救護車的鳴笛撕裂。

“姐姐快來看！“杏月突然拉開浴室門，舉著手機屏幕往我眼前湊，“宮水姐妹的社交賬號......“水蒸氣模糊了屏幕，但依然能看清最新動態(tài)：九宮格照片中央是琉菜的病床照，配文「永遠懷念小天使～評論區(qū)抽獎送同款鎮(zhèn)靜劑哦?」

我扯過浴巾裹住身體沖進臥室。梳妝鏡映出鎖骨下方新月形的疤痕——那是琉菜最后一次發(fā)作時咬的。當時她蜷縮在天臺角落，校服襯衫沾滿自己的嘔吐物：“她們說我這樣的人......不配活著......“

窗外的夕陽像一塊浸了水的紅布，沉沉地壓在我的睫毛上。我數(shù)著窗欞上凝結(jié)的第七顆水珠，看著它沿著去年臺風(fēng)天留下的裂縫蜿蜒而下，在中島琉菜用熒光筆畫的皮卡丘尾巴上摔得粉碎。

“姐！“木地板發(fā)出吱呀的抗議聲，杏月抱著橘色獨角獸玩偶撞開門，帶進一陣草莓大福的甜膩氣息。玩偶右眼縫著歪歪扭扭的黑線，是上周琉菜來家里過夜時補的。

“望川格雅和佐藤悠在門口等我們！一起出去走走吧。“她十二歲的眼睛亮得像是裝進了整個銀河，發(fā)梢沾著的糖霜在夕陽下折射出細碎的金粉。

我剛穿好衣服就被妹妹強行拉出了臥室，“出去走走吧”奶奶也附和道。

六月傍晚的風(fēng)裹挾著青麥氣息撲面而來，望川格雅正踮腳去夠佐藤悠舉高的風(fēng)箏線圈。她深藍色的百褶裙擺掃過路邊的蒲公英叢，驚起幾簇白色絨毛。那個印著皮卡丘的紅色風(fēng)箏卡在電線桿頂端，在漸暗的天色里輕輕搖晃，像是被誰遺落的半片指甲。我仰頭數(shù)著纏繞其上的七根電線，突然想起琉菜曾說高壓電流聲像一萬只蟬在誦經(jīng)。

“小石前輩要不要試試草地占卜？”佐藤悠突然轉(zhuǎn)身，制服第二顆紐扣上的三花貓徽章閃過冷光。那是去年文化祭琉菜贏來的獎品，當琉菜為她別上時，指尖曾短暫地停留在她鎖骨凹陷處：“悠醬要永遠當大家的招財貓哦，一定要……”此刻那只陶瓷貓的笑容在暮色中裂成詭異的弧度，她當時沒說完的后半句，現(xiàn)在想來是不是早就預(yù)言了什么？

杏月已經(jīng)尖叫著撲進格雅剛鋪好的野餐墊，壓碎了墊子下的婆婆納。紫色小花汁液沾在她白色襪口，像某種詭異的淤青。我后退半步，腳跟陷入松軟的田埂，驚起幾只沉睡的螢火蟲。它們尾部幽綠的光斑在暮色中劃出斷續(xù)的軌跡，讓我想起琉菜病床前心電監(jiān)護儀跳動的曲線。

她們的笑聲在暮色里織成透明的繭。格雅用狗尾草給杏月編戒指，細碎的絨毛粘在少女泛紅的臉頰，像是給笑容鑲了層毛邊；佐藤悠終于取下風(fēng)箏，線軸轉(zhuǎn)動時發(fā)出類似老式放映機的咔嗒聲，纏繞其上的風(fēng)箏線在暮色中泛著銀光，仿佛將天空切割成無數(shù)菱形碎片；杏月把蒲公英吹向我，那些白色降落傘卻紛紛避開我周身凝滯的空氣，轉(zhuǎn)而飄向更遠處的稻草人——它歪斜的竹骨架上還纏著去年我們系的金魚旗殘片，在晚風(fēng)里招展如招魂幡。

那個稻草人戴著琉菜的遮陽帽。記憶突然變得鋒利，割開去年臺風(fēng)天的雨幕。我們偷溜出來加固它時，琉菜把自己的草帽扣在它腐爛的竹架上，帽檐內(nèi)側(cè)用熒光筆寫著“要幸福啊”。“這樣就算下雨，稻草人先生也不會感冒啦。”她說話時雨珠正順著發(fā)梢滴進我的后頸，涼得像此刻突然掠過的夜風(fēng)。現(xiàn)在那行字被雨水泡得暈染開來，在暮色中泛著幽藍的光。

“前輩的手好冷。”突然貼近的體溫讓我一顫，望川格雅不知何時挨著我坐下。她校服袖口有薰衣草柔順劑的香味，混合著泥土深處翻涌上來的潮氣，“要聽蟬蛻的故事嗎？我奶奶說每只蟬的殼里都住著等不到夏天的人。”她說話時摩挲著腕間的銀鐲，內(nèi)側(cè)刻著的梵文在暮色中忽明忽暗。

我數(shù)著稻草人帽檐下的破洞，第七個洞邊緣發(fā)黑，像是被煙頭燙傷的痕跡。杏月在教佐藤悠跳皮筋，童謠的尾音被暮色泡得發(fā)脹：“......二五六，二五七，迷路的孩子數(shù)星星。“她們投在麥田里的影子被拉得很長，交錯成某種神秘的圖騰。遠處傳來晚鐘的余韻，驚起稻田里成群的雀鳥，翅膀撲棱聲像是誰在快速翻動舊相冊。

有什么冰涼的東西突然貼上臉頰。轉(zhuǎn)頭看見佐藤悠舉著罐裝可樂，易拉罐表面的水珠正沿著他掌心的生命線蜿蜒而下，在虎口處積成小小的水洼。“小石前輩知道嗎？“他屈指彈開拉環(huán)時，氣泡涌出的聲響驚飛了電線上的烏鴉，“鎮(zhèn)東的廢棄鐵軌旁，最近開滿了藍花楹。“

“藍花楹？你說在那廢棄鐵軌旁開滿了藍花楹，是嗎？”我有些激動，藍花楹是琉菜最喜歡的花了。

“是的。”佐藤悠醬可樂遞給我，點頭確認到。

夜風(fēng)突然變得鋒利，割開我凝固的呼吸。杏月蹦跳著踩自己的影子，白色帆布鞋沾滿泥點，像是踩著無數(shù)個微型的黑夜。望川格雅開始哼唱不知名的搖籃曲，她手腕上的銀鐲隨著節(jié)奏輕響，每次晃動都折射出細碎的星光。我突然發(fā)現(xiàn)鐲子上刻著的不是梵文，而是無數(shù)只首尾相連的蟬。

當?shù)谝活w星子刺破靛青色天幕時，稻草人的帽子突然被風(fēng)掀起。那頂褪色的草帽在空中翻卷，像極了琉菜墜落時綻開的裙擺。我下意識伸手去抓，卻只握住一把潮濕的夜霧。指尖殘留的涼意讓我想起最后一次觸碰她手腕時的溫度——比此刻的晚風(fēng)更冷，比星子更遙遠。

“姐！看這個！“杏月突然撲過來，攤開的掌心里躺著半枚蟬蛻。在漸濃的夜色里，那透明的空殼泛著珍珠般的光澤，腹部裂開的縫隙中，依稀可見去年盛夏未褪盡的溫度。

她指著蟬蛻背部精巧的紋路：“像不像學(xué)校課桌上的花紋？“我突然記起那張被教務(wù)主任勒令清理的課桌，琉菜用藍色圓珠筆在上面畫滿了蟬翼的脈絡(luò)，每一道紋路都精確得像是解剖圖。

晚風(fēng)送來遠處便利店自動門的電子音，驚醒了蟄伏在暮色深處的記憶。我輕輕合上杏月的手掌，蟬蛻在她掌心發(fā)出輕微的脆響。望川格雅的銀鐲仍在唱著搖籃曲，我仰頭飲盡最后一口可樂，喉結(jié)滾動的聲音混著麥浪的私語。當?shù)诙w星星亮起時，我突然聽見蟬鳴——不是來自盛夏的樹梢，而是從我們每個人影子的裂縫里，從稻草人空蕩蕩的胸腔中，從琉菜最后望向天空的瞳孔深處，千萬只透明的蟬正在同時振翅。

“小石柚月，你怎么在這？也是來散心的嗎？”熟悉的聲音從身后傳來，我轉(zhuǎn)頭一看，昔愛真由里正朝我走來，她的步伐輕盈，仿佛這片雨幕無法阻擋她的腳步。她的手里撐著一把透明的雨傘，雨滴在上面敲打出細碎的節(jié)奏。

“是的。”我站起身，雨水順著我的發(fā)梢滑落，打濕了肩膀。我朝她走去，心里莫名松了一口氣。“杏月，還有悠醬、格雅，我先失陪了。”

“你怎么一個人在這兒？”真由里走近我，她的聲音柔和，帶著一絲關(guān)切。她的眼睛在雨中顯得格外明亮，像是透過雨簾凝視著某種我無法觸及的東西。

“哪里一個人了？這不跟妹妹和她同學(xué)在一起。”我低聲回答，目光不自覺地投向遠處。盛夏的雨絲纏繞著電線桿頂端的烏鴉羽毛，那只烏鴉一動不動，仿佛在凝視著這片被雨水籠罩的小鎮(zhèn)。

“可你孤獨的靈魂都飄出來了，咱們走一走？”真由里輕輕嘆了口氣，將傘往我這邊傾斜了一些，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不確定，像是我們都不屬于這個地方，只是偶然路過。

“嗯，走吧。”我點了點頭，跟在她身旁。我們沿著小鎮(zhèn)的柏油馬路慢慢走著，腳下的水洼映出我們模糊的身影。雨聲淅淅瀝瀝，像是某種低沉的背景音樂，讓人感到莫名的壓抑。

“琉菜枕頭底下壓著二十七封信。”真由里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不易察覺的顫抖。她停下腳步，蹲下身子，像是在整理鞋帶，但我看得出她的動作有些僵硬。她的模樣像只淋濕的蝴蝶，翅膀被雨水打濕，無法再輕盈地飛翔。

“全是寫給鎮(zhèn)公所的投訴信。”她繼續(xù)說著，聲音幾乎被雨聲淹沒。她的手指無意識地在地上劃拉著，仿佛在尋找某種支撐。

“她父親上個月把玄關(guān)的玻璃門換成了鐵柵欄。”我接過她的話，腦海中浮現(xiàn)出中島家的模樣。那棟房子總是飄著一股刺鼻的消毒水味道，仿佛在掩蓋某種更深層的腐朽。琉菜手腕上的淤青被長袖襯衫遮得像暮春遲遲不肯凋謝的梅雨云，每次見到她，她的臉上總是帶著一絲疲憊的笑容。

“那次家政課，縫紉機卡線，她撩起袖子時，皮膚上那些痕跡……”我的聲音有些哽咽，喉嚨像是被什么東西堵住了。那些燙痕像是某種神秘的星座圖案，記錄著她無法言說的痛苦。

“她終于解脫了。”真由里長舒了一口氣，聲音里帶著一絲釋然，但更多的是沉重。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摸了摸耳后的創(chuàng)可貼，邊緣已經(jīng)翻卷，像是某種象征。

“這個小鎮(zhèn)啊，我真是待夠了。”我踢著路邊的石子，聲音里滿是厭惡。石子滾進路邊的水洼，濺起一片水花，仿佛在嘲笑我的無力。

“電車2個小時一班，而且只能去市區(qū)。”真由里接過我的話，語氣里帶著一絲無奈。她的目光投向遠方，像是透過雨簾看到了某種我們無法觸及的未來。

“沒有咖啡館、沒有商場……我真的好想去東京啊。”我對著空蕩的山谷痛苦地喊著，聲音在雨中顯得格外孤獨。山谷沒有回應(yīng)，只有雨聲在耳邊回蕩，像是某種無聲的嘲諷。

“要不要去中島家？”真由里突然直起身子，她的語氣里帶著一絲決然，像是下定了某種決心。她的耳后創(chuàng)可貼被雨水打濕，邊緣翻卷得更加厲害，仿佛隨時會脫落。

“嗯，走吧。”我將手搭在她的肩膀上，感受到她身體的微微顫抖。我們繼續(xù)向前走去，背影在雨幕中逐漸模糊，仿佛與這片夜色融為一體。

雨越下越大，柏油馬路上的水洼映出我們模糊的身影。中島家的房子漸漸出現(xiàn)在視野中，那棟房子依舊飄著消毒水的味道，仿佛在訴說著某種無法言說的秘密。

“你害怕嗎？”真由里突然開口，聲音低沉，帶著一絲試探，“她的養(yǎng)父……”

“不怕。”我搖了搖頭，盡管心里有些不安，但我沒有表現(xiàn)出來。我們走到中島家的門口，鐵柵欄在雨中顯得格外冰冷，仿佛在阻擋我們進入。

“你覺得……她真的解脫了嗎？”真由里的聲音有些顫抖，她的手指不自覺地握緊了傘柄，指節(jié)微微發(fā)白。

“我不知道。”我低聲回答，心里有些復(fù)雜。琉菜的身影在腦海中浮現(xiàn)，她的笑容總是帶著一絲疲憊，仿佛在努力掩蓋某種痛苦。

“我們進去吧。”真由里深吸了一口氣，摁響了門鈴，“中島阿姨，我們是中島琉菜的同學(xué)，我們想再看看琉菜。”

門發(fā)出“吱呀”一聲，像是某種無聲的嘆息。中島夫人給我們開了門，我們走進中島家的院子，雨聲在耳邊回蕩，仿佛在訴說著某種無法言說的秘密。

我們走進中島家的客廳，房間里的擺設(shè)依舊如常，仿佛時間在這里停滯了。琉菜的身影在腦海中浮現(xiàn)，她的笑容總是帶著一絲疲憊，仿佛在努力掩蓋某種痛苦。

玄關(guān)的霉味鉆進鼻腔時，我下意識攥緊了衣角。潮濕的苔蘚氣息混合著線香燃盡的焦苦，像無數(shù)只腐爛的手從腳踝爬上來。中島太太枯槁的手指在門框上蜷縮成鷹爪，指甲縫里嵌著暗紅的漆皮——那是上周琉菜被拖進儲藏室時抓落的嗎？她渾濁的眼珠在我們?nèi)酥g來回轉(zhuǎn)動，布滿老年斑的脖頸隨著誦經(jīng)聲機械地擺動，仿佛被無形絲線操控的人偶。

“琉菜的朋友。”她沙啞的聲音像砂紙擦過朽木，和服下擺沾著幾點發(fā)黑的米粒。真由里剛要開口，我已經(jīng)擠進狹窄的走廊。木地板在腳下發(fā)出瀕死的呻吟，每道裂縫里都滲出陳年的酒氣。

佛龕前的男人轉(zhuǎn)過頭來，油光發(fā)亮的后頸在昏暗里泛著青白，后腦勺的頭發(fā)剃出規(guī)整的金錢圖案。他跪坐的姿勢堪稱虔誠，面前供著的骨灰盒上，琉菜高中畢業(yè)照的笑容被燭火舔得扭曲，相框邊沿結(jié)著暗黃的蠟淚。

“你們是琉菜的同學(xué)？”他抹了把根本不存在的眼淚，肥厚的手掌撐在榻榻米上要起身。藍染和服腰帶下凸起的肚腩擦過供桌，燭臺晃動的影子突然爬上琉菜的臉，照片里彎彎的眼睛在陰影里裂成兩道漆黑的縫。供品橘子滾落到我腳邊，果皮上布滿霉斑，像極了琉菜葬禮那天她養(yǎng)父西裝領(lǐng)口可疑的污漬。

“是的，叔叔，我是昔愛真由里，請多多關(guān)照。”真由里向他們鞠了一躬，然后扯了扯我的衣角，示意也讓我打招呼。

但我盯著骨灰盒邊緣的鋸齒狀劃痕，那是上周琉菜在電話里哭訴時，說被他在書架上撞出的傷痕。當時她壓抑的抽氣聲混著瓷器碎裂的脆響，“為什么要逃呢？爸爸明明最疼你了。“醉醺醺的聲音透過薄墻傳來，此刻又在耳蝸深處嗡嗡作響。

直至真由里叫了我一聲，我才回過神來：“我是小石柚月，請多多關(guān)照。”

“請用茶。“中島太太端著漆盤的手抖得厲害，我用余光瞥見墻角那個泛白的Hello Kitty貼紙，紅色蝴蝶結(jié)被刮去半邊——琉菜十六歲的生日視頻時，背后就是這面貼著幼稚貼紙的墻，她對著鏡頭笑說這是養(yǎng)父送的禮物，可我們都知道她的養(yǎng)父從來不會送她禮物，要是有，也是數(shù)不盡的傷口罷了。貼紙下方有塊不自然的墻面補丁，形狀像極了琉菜后頸那塊被長發(fā)遮掩的傷。

骨灰盒突然傾斜了，養(yǎng)父伸手去扶時，和服袖口露出半截煙疤，形狀像極了琉菜鎖骨下方那個總是用高領(lǐng)毛衣遮住的傷痕。去年文化祭更衣室里，我親眼見過那個暗紅的印記，此刻那朵腐爛的花在她養(yǎng)父手腕上綻放，隨著脈搏突突跳動。

“小心點啊，閨女。“他假惺惺地擦拭骨灰盒，指節(jié)上的金戒指刮過琉菜的照片。我突然想起初中畢業(yè)典禮那天，琉菜雪白襯衫領(lǐng)口若隱若現(xiàn)的東西，還有她接過畢業(yè)證書時，袖口滑落的手腕上那圈痕跡。禮堂的鎂光燈下，她踉蹌著差點摔倒，教導(dǎo)主任卻夸贊她父親管教有方。

身體先于理智撲向骨灰盒，我迅速撲上去，將琉菜的骨灰盒搶了過來，琉菜的重量比想象中更輕，骨灰盒角落的凹痕硌著胸口，那是她最后一次被推搡撞上書架的證明。

養(yǎng)父的臉在瞬間漲成豬肝色，他撲來時掀翻了供桌，琉菜的遺照摔在地上，玻璃碎片在她微笑的唇角裂開細紋。供桌上的橙子滾落一地，在地板留下黏膩的汁液，像極了琉菜被迫跪著擦拭榻榻米時滴落的鼻血。

“還給我！混蛋！“他撲來的身軀裹挾著刺鼻的古龍水味，那是琉菜每次請假缺席后，教室里總會殘留的氣味。我踉蹌后退時撞翻置物架，水果刀從砧板彈起的瞬間與記憶中完美重合——三個月前的家政課上，琉菜握刀的手突然顫抖不止，番茄汁順著案臺滴成蜿蜒的小河，她盯著自己手背的燙傷喃喃：“爸爸說女孩子不該拿刀。”

我用著水果刀指向琉菜的禽獸養(yǎng)父，刀尖顫抖的銀光里，我看見他脖頸暴起的青筋在跳。

“你假惺惺的樣子真是令人作嘔，每周六晚上你鎖琉菜在壁櫥，因為那天居酒屋不開門？她膝蓋上的舊傷根本不是摔下樓梯，是你喝醉后用凳子砸的！你這個禽獸，動不動就家暴她！為什么要把你本身的懦弱變成痛苦施加在琉菜的身上？“記憶突然清晰如昨，琉菜體育課換運動服時，大腿內(nèi)側(cè)的淤青像凋謝的紫陽花。

“從現(xiàn)在開始，中島琉菜的骨灰盒由我保管。”

“你說什么？你瘋了嗎？“他揮來的拳頭帶起腥風(fēng)，刀鋒劃破空氣的瞬間，血液濺上手腕。真由里打翻的陶杯在地上炸開，我趁機沖向玄關(guān)時，琉菜的骨灰在盒子里發(fā)出細碎的聲響，像是她每次挨打后壓抑的抽泣。

雨點突然砸在臉上時，我才發(fā)現(xiàn)懷里的骨灰盒缺了一角。身后傳來重物倒地的悶響，還有琉菜養(yǎng)父的辱罵聲。

真由里踉蹌著追上來的腳步聲混著雨聲，她校服袖口的梔子花刺繡沾了泥水——那是琉菜去年縫給我們的生日禮物，她說白色梔子最能襯少女的純潔。而現(xiàn)在那些花瓣正在雨水里暈染成淡紅。

轉(zhuǎn)過第三個巷口時，雷聲正好吞沒了遠處琉菜養(yǎng)父的辱罵。雨珠砸在便利店塑料遮陽棚上的聲響，像是誰把整盒玻璃彈珠倒進了鐵皮桶。我抱緊骨灰盒蜷縮在自動販賣機后面，霓虹燈管在雨幕里暈染出暗紅色的光暈，把積水潭照得如同凝固的血泊。

琉菜十五歲那年逃出家時，是不是也躲在這里數(shù)著硬幣等天明？當時她藏在儲物柜給我發(fā)消息，說自動販賣機的藍光像深海里的燈籠魚。此刻同樣的藍光正映在骨灰盒缺口處，露出里面混著碎骨的灰白粉末。

我抱著中島琉菜的骨灰盒站起身，走過柏油馬路，穿過巷子。風(fēng)鉆進校服領(lǐng)口的瞬間，我感覺到懷中的木盒在發(fā)燙——或者說，是我的手在發(fā)抖。

衣柜門合上的剎那，整個房間突然安靜得能聽見心跳。骨灰盒被塞在冬季制服和運動衫的夾縫里，深褐色的棱角突兀地刺破布料褶皺，像她生前總愛別在劉海上的那枚銀色發(fā)卡。

“同學(xué)們，大家知道‘黎明之時’的含義嗎？”國語老師望川梔水在黑板上寫下“黎明之時”這四個字，粉筆尖與黑板摩擦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我盯著她發(fā)梢晃動的珍珠發(fā)夾，那是去年畢業(yè)典禮上琉菜親手做的禮物。這是望川格雅的母親，也是全鎮(zhèn)唯一會穿振袖和服授課的國語老師。

“小石柚月同學(xué)。”國語老師第三次敲響黑板時，我才發(fā)現(xiàn)自己在課本空白處畫滿了漩渦狀的線條。粉筆折斷的脆響驚得前排女生縮起肩膀，而我盯著窗玻璃上凝結(jié)的水珠，突然想起昨晚骨灰盒表面也浮著相似的霧氣。那些螺旋狀的涂鴉不知何時爬滿了整個頁腳，就像琉菜輸液時盯著點滴管發(fā)呆畫的那些抽象圖案。

“是。”我急忙站起來，局促不安地看向國語老師。

真由里的飯團滾到地上時，我們?nèi)苏龜D在學(xué)校前的空地里吃午飯。她捏著便當盒的手指還在發(fā)顫：“你瘋了嗎？中島的人來鬧事怎么辦？”

米粒粘在她淺藍色的指甲油上，像撒落的安眠藥片。我注意到她的便當盒換成了全黑的款式——自從參加完琉菜的葬禮，我們都默契地避開了所有明亮色彩。

“他們又不會擔心琉菜。”青林信勒叼著吸管，校服領(lǐng)帶松松垮垮地斜在胸前，“不過柚月，這確實太酷了，竟然把骨灰盒搶了過來。”

“帶她去海邊吧。“真由里突然說。她蹲下身撿飯團時，我看見她手腕上還戴著去年文化祭時我們四個一起買的友情手鏈，褪色的尼龍繩已經(jīng)起了毛邊。她的發(fā)絲間沾著片櫻花瓣，這個季節(jié)本不該有櫻花，但我突然想起琉菜病房窗臺上那株人造櫻花，塑料花瓣在空調(diào)風(fēng)里永遠保持著凋落前的弧度。

青林用小石子在地上劃出幾條線：“或者埋在學(xué)校后山的櫻花樹下？去年春天我們還一起在那邊野餐......“他的聲音突然卡在某個音節(jié)，我們都記得那天琉菜偷偷拔掉輸液管跑來，手背上貼著滲血的紗布，卻笑著說要給我們表演新學(xué)的魔術(shù)。

我的指甲陷進掌心。琉菜被推進火化爐前最后的面容突然浮現(xiàn)在便當盒蓋的反光里——化療掉光的頭發(fā)重新長出了細軟的絨毛，被入殮師梳成乖巧的齊劉海，仿佛只是安靜地睡著了。

“其實......”我按住在風(fēng)中亂飛的作業(yè)紙，“她說過想去東京看星星。”那是去年深秋的傍晚，我們翹掉社團活動躲在生物準備室吃鯛魚燒，琉菜裹著毛毯坐在顯微鏡旁邊，輸液留下的淤青在鎖骨下方若隱若現(xiàn)。

信勒和真由里同時沉默下來，遠處操場上傳來足球社的吆喝聲。那天夜里我做了個潮濕的夢。月光像醫(yī)用紗布蒙在衣柜上，骨灰盒的銅質(zhì)搭扣自動彈開，琉菜穿著白色連衣裙從木屑般的灰燼里坐起來，手腕上的住院手環(huán)在黑暗里熒熒發(fā)亮。她歪著頭微笑時，嘴角裂開的紋路里不斷涌出灰白色粉末，落在我的枕邊變成閃著磷光的星砂。

“我們要用心去面對這些繩結(jié)。“奶奶的指腹在麻繩上摩挲出細碎的響動，“這些繩結(jié)就像你們的親人一樣。”暮色透過和紙窗欞在她銀白的發(fā)梢流淌。我望著她手背上盤踞的斑紋，忽然想起去年夏天在神社后院見過的蛇蛻，那些半透明的紋路在月光下也是這樣層層疊疊地泛著冷光。

麻繩在指縫間磨得發(fā)燙時，奶奶忽然停下了動作。她枯枝般的手指懸在未完成的蝴蝶結(jié)上方，目光直勾勾盯著我身后的衣柜。杏月編到一半的流蘇從膝頭滑落，我聽見自己喉嚨里發(fā)出“咕咚“的吞咽聲。

“那個紅漆衣柜......“奶奶的聲音比往常更沙啞，像老式收音機接觸不良時的電流聲。我跪坐在榻榻米上不敢回頭，余光瞥見杏月正用編繩的指甲狠狠摳著榻榻米邊緣。那件紅漆衣柜是父母留下的，自從九歲那年我踩著板凳擦完最頂層的灰塵，就再沒人打開過它。

木板摩擦的吱呀聲刺得太陽穴發(fā)脹。當奶奶從疊得整齊的浴衣堆里捧出那個黑木匣時，我聞到了鐵銹混著線香的味道。匣蓋內(nèi)側(cè)用金漆寫著“中島琉菜“，燙金字邊沿已經(jīng)剝落成褐色的痂。

“那個……”我剛想解釋著什么，但還是不知道該說些什么。

“那畜生上午來要錢時，懷里鼓出來的就是這個吧？“奶奶的指甲刮過匣面，發(fā)出令人牙酸的聲響。

我想起白天琉菜的養(yǎng)父踹門時的情形，他泛著血絲的眼球幾乎要彈出眼眶，酒氣隨著唾沫星子噴在門檻上：“兩萬！不給錢就把它還給我！“當時奶奶數(shù)紙幣的手指在顫抖，泛黃的千元鈔邊緣沾著佛龕暗格里的香灰，像葬禮上撒落的紙錢。

當時奶奶從佛龕暗格里掏錢的動作像在拆炸彈，紙幣邊緣沾著香灰簌簌往下掉。此刻她摩挲著骨灰盒的樣子，卻像在撫摸嬰孩的胎發(fā)。線香灰落在我的襪子上，燙出針尖大的黑洞。

“明早去小石神社灑了吧，正好也要去小石神社祭祖。“奶奶突然說。窗外的蟬鳴有一瞬間的凝滯，杏月把編繩纏在手腕上勒出紅痕。我知道她又在模仿我——就像七年前父母葬禮時，我攥著白菊把掌心扎出血，五歲的她就硬生生折斷了整支花莖。那些染血的菊瓣落在黑色漆器供盤里，像雪地里凍僵的蝴蝶。

“能不能……把它留在家里？“我聽見自己的聲音在發(fā)抖，編到一半的繩結(jié)突然散成亂麻。奶奶把骨灰盒輕輕放在矮桌上，月光給黑木匣鍍了層青白的釉。

榻榻米縫隙里鉆出潮濕的霉味，和九歲那年暴雨夜聞到的氣息一模一樣。那天晚上杏月發(fā)著高燒說胡話，奶奶把最后半片退燒藥掰成兩半，我蜷在壁櫥里聽著雨打窗欞，突然明白父母再也不會帶著鯛魚燒回家了。

“被強行帶走的東西，要送回該去的地方才行。“奶奶用纏著創(chuàng)可貼的拇指抹開匣蓋上的灰，我突然注意到她指甲縫里嵌著暗紅的繩屑。那些用來編結(jié)的五彩絲線，其實都是神社新年祭典用剩的廢料。

杏月突然開始咳嗽，撕心裂肺的聲音像是要把五臟六腑嘔出來。我拍打她單薄的脊背，視線卻粘在骨灰盒燙金的名字上。中島琉菜，她是否也曾在黑夜里數(shù)著天花板裂縫，盤算著攢夠去東京的車票錢？她可曾知道，自己攢了五年的儲蓄罐最終變成了骨灰盒上的燙金字？

“柚月討厭神社嗎？“奶奶往茶壺里添熱水的手頓了頓，蒸汽模糊了她眼角的皺紋。我想起每月初一的參拜，鳥居下的石燈籠永遠缺了半邊，香油錢箱的裂縫里卡著霉變的五元硬幣。杏月總要把硬幣擦得锃亮才肯投進去，而我早在三年前就發(fā)現(xiàn)，那些硬幣第二天總會出現(xiàn)在便利店的自動販賣機里。

杏月終于止住咳嗽，把冰涼的手塞進我手心。她的指甲掐進我掌心的軟肉，像小時候每次經(jīng)過鎮(zhèn)口廢棄車站時那樣。生銹的鐵軌縫隙里鉆出鵝黃色的蒲公英，我們總比賽誰能把絨球吹得更高，直到某天我發(fā)現(xiàn)那些絨毛根本飛不過水泥圍墻。

“東京的樓比富士山還高吧？“杏月突然開口，她今天拆了七次繩結(jié)還沒編成三股辮。奶奶往骨灰盒上蓋了塊繡著金魚的袱紗，褪色的紅鯉魚正巧游過“中島“的“島“字。

茶梗在杯底豎成歪斜的十字，奶奶啜飲的聲音混著遠處末班電車的轟鳴。我數(shù)著壁鐘的滴答聲，直到杏月的腦袋重重砸在我肩上。她蜷縮的姿勢和父母遺照后的那只三花貓一模一樣，那只總來偷吃供品的野貓去年冬天凍死后，奶奶用裝和果子的鐵盒葬在了石榴樹下。

“想去的話就去吧。“奶奶突然說。我猛地抬頭，發(fā)現(xiàn)她正用編繩的手法在袱紗上打結(jié)，月光把銀發(fā)染成骨灰盒的漆黑。杏月的呼吸聲變得又輕又急，就像她偷偷養(yǎng)在鞋盒里的麻雀死前那次喘息。

編到一半的繩結(jié)散在榻榻米上，像條僵死的蜈蚣。我數(shù)著糊紙拉門上的竹骨，突然又想起中島琉菜的養(yǎng)父上午踹門時，有片竹骨“啪“地裂開了細縫。當時奶奶付錢的動作比給我交學(xué)費時還要干脆，而現(xiàn)在她撫摸著骨灰盒的樣子，仿佛在對待早夭的女兒。

杏月在夢里抽噎起來，我把她汗?jié)竦膭⒑e到耳后，觸到滾燙的耳垂。藥箱里應(yīng)該還有去年剩下的退燒貼，或許已經(jīng)過了保質(zhì)期，就像便利店總在深夜打折的便當，明明還在賞味期限內(nèi)，卻透著股揮之不去的倦意。

我攥緊散發(fā)著霉味的坐墊，聽見十六歲自己的聲音混著的蟬鳴：“等杏月睡醒，我們一起去小石神社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