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征縮頭縮腦的往人群里擠,一張老臉因為昨夜在戶外挨了一夜凍,而面色慘白。
他瞅著前面不遠處一甕甕翻滾著蒸汽,散發著谷香的熱粥,眼睛都要看直了,恨不得,馬上盛上一碗,來撫慰自己干涸而寒冷的肚皮。
“唉,別擠,別擠。說的就是你,那個老道,怎得還擠?”
一聲指向明顯的大喝,讓魏征不由抬頭。
只見周遭百姓無不看著魏征指指點點,嘴上發笑,更有一名抱著手臂的大漢,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斜眼打量著他。
魏征詫異的四處張望,“這里難道不是在施粥放糧嗎?”
“沒錯!”
魏征詫異更盛,“那你何故喝止我?難道道士喝不得粥?”
“何故,你還何故?自己看看其他人,哪有人像你這樣蒙頭亂竄的?誰人不是規規矩矩的排隊?自從乃公接管附近里坊秩序之后,還是第一次見你這般無狀之人!”大漢伸出手指,往外劃了一圈。
魏征這才發現,周圍皆是,一條條說不上筆直,但明顯井然有序的隊伍,半點也不亂,除了自己……
他老臉一紅,便要開口解釋。
然而,眼前的大漢,卻忽又擺出了一副恍然大悟的神情,“你這人眼生的很,肯定不是周近里坊的。哦,我懂了,說,你是不是故意來這里搗亂的?想壞了乃公的大事?老實交代,誰人派你來的,是不是隔壁坊的周瘸子?”
魏征可真是丈二和尚摸不著頭腦,好半晌,才歪著頭,回了一聲疑問。
“你說什么?”
眼見得魏征油鹽不進的憊懶模樣,大漢頓時惱怒,三兩下挽起袖子,就要給魏征一個好看。
周遭百姓,見到大漢這幅姿態,知道有熱鬧看,連糧也不要了,忙不迭的圍攏過來,開始鼓噪喝彩。
魏征比了比自己和那大漢的身軀,一片嗚呼哀哉,心頭對導致自己落得如斯下場的張公瑾怨恨越來越深。
眼看著一場挨打不可避免。
還好,這時有個老漢攔了過來,對著大漢拱手,“劉大稍住,莫要動手,莫要動手?!?
“怎得,老里長,你認得此人?”
“不認的,我也是初初見他?!?
“那你為何攔我?”
“唉,你看看他這幅模樣,一眼就是剛逃難到的衛縣,初來駕到,不懂規矩,也不可怪他。你忙你的,我來教他,如何?”
“老里長,你也忒好心了!哼,老道士,乃公今日就放你一馬?!北娙嗣媲?,大漢還得維持自己好人人設,遲疑片刻,便就應允了老里長,隨即,對著周遭大力揮手,“你們這些刁民,有熱鬧看,糧都不要了?還不快去排隊!”
圍觀人群,一哄而散。沒多久,又恢復了原先發糧時候的有序。
魏征捏著下巴,若有所思。
“來吧,排我后面?!崩侠镩L見魏征還在發愣,伸手扯了他一把,拉到了自己身后。
“多謝老里長?!蔽赫鞑皇遣蛔R好歹之人,對著幫了自己的老里長,懇切施禮,隨即就開口問起了自己心中疑惑,“老里長,衛縣放糧,一向都是如此有規矩的嗎?”
“你這說的什么笑話,這規矩是十五日前才有的,這糧啊,也是十日前才開始放的?!?
“十日?那發糧施粥之人是?”
“自然是將張氏抄家的裴郎君了!”老里長捏著胡須,神情亢奮,“若不是有裴郎君放糧,我們都不知道該怎么熬過這個寒冬?!?
“你們衛縣乃是汲郡郡治,也缺糧?”
“你這老道士,一看就是整日在觀中念經,半點不知人間煙火。這年頭,哪里不缺糧?”老里長神色變得憤怒起來,咬著牙齒說道:“我們衛縣雖是張氏老巢,非但沒有受到照顧,反而被盤剝的最厲害!那張虔仲還有張氏早該死了!”
“只恨裴郎君來的太晚!”
魏征點了點頭,又努嘴示意,“方才那個大漢是官府派來的差役?”
“非也,哼,官府都是無膽之輩,哪里敢插手這等大事。那劉大是附近街面的無賴子,自發自愿前來維持秩序的?!崩侠镩L咧著嘴笑,“他這么賣力啊,其實是想投軍入裴朗君麾下。還有什么周瘸子、吳麻子幾人,也是如此,不過依我看來,他們都是肖想罷了。”
魏征張了張嘴還有問題想問,結果面前一空,卻是輪到他來取粥了,于是乎,所有問題都被眼前熱騰騰的稠粥代替了。
一碗下肚,魏征覺得自己三魂歸位,兩碗下肚,就是七魄重生。
魏征還想再喝第三碗,卻被老里長笑著拉住,遞上了一個已經裝的鼓鼓的褡褳。
“你這老道還真是餓急了,不過久餓之人,萬萬不能吃的太飽,容易猝死!我看你身上也沒帶裝糧食的包袱,這個褡褳是我的,已經裝上了兩斤糧食,你帶回去,尋個陶鍋,自己煮來緩緩的吃。等吃完了,明天再來領!”
魏征一愣,順手接過褡褳,手中一沉,顯然這糧食沒有半點缺斤少兩。
“那老里長你自己呢?”
“我家就在附近,待會回去再拿個褡褳就行了。好啦,好啦,我們趕緊走,不能在這里妨礙其他人領糧,不然啊,那劉大又要發怒了?!?
魏征蒙頭跟著老里長往外走,卻又沒頭沒腦的問了一句,“若是不再放糧了,你們該怎么辦?”
“你以為我們家家戶戶領了糧,就全部吃光?誰家不是留下五成,甚至更多,當成來年的谷種。我們當然知道這糧不會一直放下去,也知道裴郎君終有一日會離開衛縣。但是只要挨過這個冬季,只要等到開春,只要種子種到地里,一切就都好了!”
老里長眼眸一亮,似乎看到了來年的豐收,不由自主的笑了起來。
他臉上的笑容是魏征從未見過的,那是對未來滿懷希冀的笑。
然而魏征卻在心中暗自嘆息,他想起了黎陽倉外的洶涌人流,他想起了涿郡前線一觸即發的東征戰事,他想起了自大業四年以來,連續七年不停的各種徭役。
他想起了那個高居九五之上,自比三皇五帝的陛下。
未來真的會好嗎?
“喂,那個老道,停停,你是不是魏征?”
就在魏征有些晃神之際,卻有一道聲音將他攔了下來。
抬頭一看,是兩個裝備齊整的甲士,其中一人上下打量了幾眼魏征,慨然肯定。
“錯不了,滿臉褶子的邋遢老道,就是他!”
……
“玄成兄,我的玄成兄,我錯了還不成嗎?”
張公瑾將背彎成了大蝦模樣,滿臉懇切的對著魏征,左拱右躬,“我不該平白拋下你,讓你在外忍凍挨餓。我有錯,我對不住你。”
說著,他伸出了裹得嚴嚴實實的腦袋,擺出可憐模樣,“你看看,我也不好過,被人敲了一棍,若不是命大,恐怕再不能與玄成兄相見了!”
“你這是報應!”魏征對張公瑾這幅姿態,嗤之以鼻。
“你說你自己突然跑了也就算了,好歹留個人給我啊。結果,你一走,你那幾個親衛也騎馬去追你了。剩下我孤零零一個人!一個人啊!身無分文,上天無門,入地無路。若不是好運氣,找到了個馬廄,熬了一晚,我現在都是雪地里一僵尸了!你聞聞,我這道袍上全是馬騷味!”
張公瑾見魏征發怒,知道這事已經過了,心頭一松,反而騰騰倒退幾步,坐到了榻上,扶著依舊昏沉的腦袋,半晌發出了一聲長嘆。
“可惜我那幾名親衛?!?
“他們怎得了?我剛想說怎么沒看見他們?”魏征一張嘴喋喋不休,“將他們喚來,我要好好教訓他們,眼里不能只有你這個家主,還得有我這個家主好友?!?
張公瑾沉默片刻,帶著幾許悲痛說道:“他們追逐我而去之后,便沒了蹤影。今日早間,裴少君派人去尋,結果只在道旁野地里發現了他們的尸體?!?
魏征眼眸一縮,視線落在張公瑾身上,鄭重詢問道:“張弘慎,你此行究竟是為了何事?只字不提,你是信不過我,還是從未將我當成好友?”
“我……我本想等到合適時機再與玄成兄言明。只是萬萬沒想到,此行風波會這么大,來的這么快?!睆埞娢赫饕荒槻挥?,趕緊解釋道:“玄成兄,還記得在內黃道觀里,我曾說過河北出了個妖孽嗎?”
“這個妖孽指的不是翟讓,而是此間主人,裴昇裴少君?!?
“這個名字好生熟悉,我明白了,你的意思是黎陽倉放糧的真正主謀,其實是他!他才是那個妖孽?”
魏征話音剛落,門外就傳來敲門聲。
正是說妖孽,妖孽就到。
裴昇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