靜。
十分的安靜,驛站內的兵卒們沒有人出聲反駁裴昇這句輕描淡寫的宣言。
有的只是猝不及防的慌亂,便是秦瓊也一面想著裴昇脫困的緣由,一面暗自繃緊了身體,蓄勢待發。
與之相反的則是,驛站的黑暗角落,傳來了壓抑的叫好聲,那是躲過箭雨的劫匪們。
驛站門口,眾人環視,風雪之中,裴昇垂下目光,刺骨的冰涼從手上捏著的鐵鏈傳來。
還有另一道冰冷,正墜在他袖中,那是方才黑暗之中,不知道從何處飛來的鎖匙。
裴昇環視周遭,輕吐一口氣,氣息被風雪一卷,便化成白霧縈繞。
僅僅是自己脫困了,就讓他們如臨大敵嗎?
通緝,官兵,押送,劫囚,埋伏,搏殺,生死。
破陋的驛站,漫天的風雪,站在自己身前的秦瓊,以及剛才不由自主發出豪言的自己。
真耶?假耶?
這些時日里,裴昇早厘清了這幅身體往昔的記憶,一幕一幕如同畫卷,展示著這位世家子弟,對于自己家世、武藝、聲名的矜傲。
所以適才那句意氣風發,滿含自傲的言語,真不像是自己這個做了多年牛馬的人能說出來的,更像是這幅身軀前任主人的做派?
裴昇頓時有些驚疑,難道是前身還殘留著意志在影響自己?
片刻之后,卻又有一個念頭涌上,抑或者這是自己被深埋壓抑的真正底色,在這神奇的穿越之后,被擦拭干凈,露出的崢嶸?
裴昇忽的失笑,輕微的笑聲引得周遭的官兵們馬上緊張起來,他們開始向著裴昇包圍,陣型不亂,步伐之間依舊保持有序,顯然精良。
秦瓊伸手制止了士兵的前進,他可沒有忘記驛站中還殘留的劫匪,示意眾人繼續往外戒備,至于裴昇嘛……
他攥緊了手中的馬槊,堂間微弱的火光在長達三尺的槊鋒上流淌,森嚴而冷厲。
“裴君想走,先問過我手中鐵槍吧。早年間我未從軍之時,便聽聞平原裴三,槊射無雙,縱橫大河兩岸。我早就有心見識,奈何囿于一河之隔,未曾領教。今夜,就讓我來稱量一下你這聲名的真假吧!”
秦瓊手中的馬槊一沉,隨即劈空而出,幾乎沒有蓄勢發力的征兆,不過短短瞬間,馬槊變成一條直線,直刺裴昇眉心,卷起的呼嘯聲,尖利如暗室生雷。
幾乎是下意識的,裴昇沒有選擇后退,而是迎著秦瓊的槍勢疾步前進,同時側身閃避秦瓊的直刺。
馬槊是騎兵武器,長度在丈八到兩丈不等,更有甚者長達三丈。
所以在裴昇看來,若是心中畏懼,一味后退,只會陷入馬槊的攻擊范圍,左支右絀,難以招架。但若是反其道而行,縮短和秦瓊的距離,與其近身交手,自己這個手中只有一根鐵索的人,才有勝算。
至于逃?
也不知道是何緣由,裴昇腦海中根本沒有出現過這個念頭。
不過秦瓊是何等人,他一看裴昇不退反進,立刻左右手攥緊槊桿,用力一錯,彈性十足的馬槊霎時從直刺變成下劈,呼嘯依舊。
裴昇滑步閃向右側,同時用力揮動手中的鐵索,砸向襲來的馬槊,這幅自小打熬武藝的筋骨提供了十足的力量和矯健,甚至身體的本能更快于他的想法。
馬槊和鐵索的交擊聲十分清脆,兩股勢均力敵的力量對撞之后,激起的反震噎得兩人胸口同時一悶,齊齊后退,再難攻勢。
裴昇甩了甩有些發麻的手,他這才發現原來秦瓊手中那柄馬槊槊桿上竟有鐵絲纏繞,難怪方才他言語中自稱為鐵槍。(注)
另一頭的秦瓊微微吐氣,第一回合,兩人看似勢均力敵,但是他明白自己力量應是不敵裴昇,畢竟馬槊對鐵索,自己已然占足便宜,卻還不能擊退他。
“有手段,我開始相信你的名頭不是花錢買來的了。”秦瓊面無表情的說話,抖了抖槊桿,輕輕踏前一步,凝視著裴昇。
“秦伙長的武藝亦不差。”裴昇淡淡回應,面上顯得十分從容,實則心中油然而生一股欣喜。
怎能不欣喜!這可是秦瓊啊!
正史中的凌煙閣二十四功臣之一,演義中的隋唐第十六條好漢。
自己的武藝居然能與之爭鋒!哪怕秦瓊現在只是初出茅廬,尚未經歷過戰爭的洗禮。
只是這一回合的交鋒,裴昇信心大盛,原來記憶并不虛假,于是乎,一股戰栗從腳底開始向上涌動,致使他整個身體都開始微微顫抖。裴昇明白,這是腎上腺素在洶涌,他忍著出手的沖動,試圖讓自己精神更為集中。
兩人相對而立,場間氣氛肅然的幾乎就要結冰。
地上的雪花,攪動未休,似沉未落。
便在兩人將將繼續動手之際,竇建德突然從黑暗中閃了出來,只聽得他大聲呼喝,“持長兵對付手無寸鐵之人,真真是無恥之尤!裴郎君,接刀!”
一柄無鞘環刀劃著弧線,擲向場中,裴昇微微點頭,伸手往空中撈去,結果卻撈了個空。原來是竇建德丟的太偏,環刀叮當一聲,摔在地上,離著裴昇足有三四步之遠。
竇建德老臉一紅,他向來以厚道仗義出名,說起來武藝其實一般。不過,他馬上神色一正,伸手指向那些正自列陣戒備的秦瓊親兵,大喝連連,他要替裴郎君先解決了這些小兵。
驛站之內驟起聲浪,原先躲在黑暗角落的劫匪們紛紛沖出,為首的正是知世郎手下,他們手腳俱張,揮舞著環刀,神情狂熱,口中吟唱。
“忽聞官軍至,提刀向前蕩,譬如遼東死,斬頭何所傷。”
便是窩在地上咳血半晌的劉黑闥,也奮力起身,再度飛撲向了一個兵卒。
外圍的戰勢忽然而起,呼喊聲此起彼伏,卻絲毫沒有影響場中秦裴兩人的對峙。
秦瓊微微偏頭,目光落在了地上的環刀,似乎在示意裴昇撿刀,自己并不在意。
裴昇自然從善如流,傻子才繼續拿著鐵索對馬槊呢!
眼看裴昇得刀,秦瓊嘴角一勾,似有喜意。他抖了抖肩膀,撤回馬槊,用力一頓,徑直插入地面。隨后,翻手抽出了自己腰間環刀。
不等裴昇詫異,秦瓊雙腿微曲,身形如掠過地面的鷹隼沖向裴昇,地面積雪被帶起的風激起,在空中顫抖著翻卷,如龍如虎。
裴昇反手一挑,刀鋒相迎。
先是叮一聲的交擊聲,隨即如同打鐵一般,連綿不絕。兩人不停的揮刀,不停的移動,你向左,我便也向左,你向右,我便也向右。
兩人在極短的瞬間和極小的空間里,飛速的移動,如臨潭照影,幾乎分不清誰是誰。
地面的雪花,早已經被卷得漫天飛舞,起而復落。
無人可以看清場中近在咫尺的生死搏殺,唯有那兩個當事人。
裴昇連續的發力劈斬,他簡直不像是在揮刀,仿佛真的在打鐵一般,不知道多少道刀光落下,延展在一起就像是一幕鐵水瀑布,洶涌的沖向秦瓊。
在第一回合當中,裴昇便也明白了自己在力量上占優,既然優勢在我,那么就仗勢欺人!
秦瓊的牙關已經死死咬緊,勉力抵擋著裴昇如潮水的劈斬。他之所以棄槊拔刀,除了長槊是馬上武器,在這驛站內的狹窄空間實則發揮不出最大威力外,當然是對自己刀術的絕大信心。
然而他并沒有想到,裴昇根本沒有給自己施展刀術的機會,一上來就是莽夫般的簡單劈砍,現在更是憑借力量,開始壓制,占據上風。
刀與刀的交擊聲,短促卻連綿,交匯在一起,刺耳而悠長。直到一記尖銳的聲音,那是最高潮的重音符,又是最后的結束。
伴著一道拋飛的弧線,秦瓊失色的看著眉心近在咫尺的刀鋒,以及胸口起伏不停的裴昇。
一滴冷汗,從他的鬢角處滾落。
然而他并沒有敗!
裴昇忽然感到一股寒意正抵在自己腹部,他目光向下一掃,一柄四棱鐵锏不知道何時出現,正自握在秦瓊手中。
自己若是劈砍下去,給秦瓊來個開顱,只怕也逃不過破肚的下場。
“秦伙長,看來這一回合,你我又是不相上下。”裴昇湊近秦瓊,在他耳邊低聲言語,語調平靜和緩,只是手中環刀依舊抵在秦瓊脖頸,分毫沒有放松。
“彼此彼此。”秦瓊的言語,亦是絲毫不落下風。
裴昇收回環刀,退后。
雪又開始墜落。
直到此時,兩人才齊齊吐氣,就在剛剛,死亡與他們擦身而過。
局面恢復了一開始的對峙,誰也不知道下一回合的生死搏斗,會在何時開始。
但也就是在這個時候,卻聽得驛站外又傳來急促的馬蹄聲。
不多時,一聲大喝隨著風雪沖進驛站。
“平壤道行軍總管,兼檢校東萊郡太守,來公麾下騎軍校尉:來淵在此,屋內反賊速速棄械投降!”
……
注:秦武衛勇力絕人,其所將槍踰越常制。初從太宗圍王充于洛陽,馳馬頓之城下而去,城中數十人,共拔不能動,叔寶復馳馬舉之以還。迄今國家每大陳設,必列于殿庭,以旌異之。——劉餗《隋唐嘉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