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大又不是什么奢遮人物,何必要人假扮?”高大年輕人,也就是徐大郎笑著拱手,“如假包換,正是在下。”
所謂人的名,樹的影,這幾名惡漢平日里只是在東郡底層混混那個圈子打轉,哪里能見到徐大郎這等人物,此刻見到徐大郎如此平易近人,忙不迭的拱手還禮。
便是那個抱腳呼痛的首領,也忍著疼,上前答話。
徐大郎伸出雙手,一把握住首領,哈哈一笑,臉上露出了裴昇分外熟悉和刺眼的笑容。
狗矢!
裴昇心中暗罵一聲,看來這又是一個喜歡扮豪杰,到處拉攏人心之人。剛剛自己還感覺此人和裴行儼神似,結果,現在這一笑,卻又和自己神似起來。
另一邊,在徐大郎的握手之下,幾名惡漢混混早就感激涕零,哪里還有了先前喊打喊殺的模樣。
那個首領戀戀不舍的松開徐大郎的手,轉過身來,對著裴昇和裴行儼,大聲呵斥道:“既然徐大郎發話了,今日暫且留你們一命。我不管你們是何人,有何目的,在東郡地界,再敢打聽一聲瓦崗寨。必然叫你們身首異處!知曉沒有!”
裴行儼嗤之以鼻,裴昇置若罔聞。
首領心中怒氣再生,卻在徐大郎的安撫下,又再度熄滅。最后更是在徐大郎的親自相送之下,乖乖下樓離去。
當然,從樓下傳來的連疊模糊道謝聲中,裴昇也能大致猜到,徐大郎必然是送上了錢物金銀,以作慷慨。
過了片刻,樓梯再度咯吱作響,徐大郎重新上樓,身后跟著那名老賬房,手上端有一個托盤,熱氣騰騰,有酒有菜。
“兩位請了。”徐大郎果真是禮貌到家,握完惡漢混混的手,再度伸向了裴昇。
裴昇不好再裝聾作啞,便和裴行儼齊齊起身,不過并沒有和徐大郎握手,只是拱手相對。
“你說你姓徐,方才也有路人說,衛南縣每逢初一十五,徐家賣糧,乃是慣例。所以下面那個……”裴昇盯著眼前徐大郎,似笑非笑。
“哈哈,方才你們所言和衛南縣令,官商勾結之人,正是家父。”沒握到手的徐大郎絲毫不覺得尷尬,慨然一笑,點了點自己耳朵,言語里卻沒有半點被冒犯之意。
“在下東郡徐世勣。”
果然是他!
一開始聽到衛南縣徐家的時候,裴昇還沒有察覺。畢竟他不是什么歷史學家,腦子中也沒有能將各種史料纖毫畢現的圖書館金手指,能草草記得歷史大致脈絡走向,就已經算很好了。
不過在看到徐世績對那些惡漢混混的一系列熟稔操作,卻讓他馬上警醒起來,畢竟這個時代,在河南地界,有這種手段,這種儀態風姿,又姓徐的,也就這么一人了吧。
“阿兄?”
裴行儼的呼喊,打斷了裴昇難得的恍惚出神。他抬眼一看,好嘛,徐世績拱起的手還沒放下,顯然是在自報家門后,等著自己回應,再一看他身邊幾個伴當,早已經怒行于色,大有主辱臣死的模樣了。
“在下……姓李,家中行二,你就喚我李二吧。這位是我從弟,李四。”
裴昇并不想報出真實姓名,卻忽然鬼使神差的給自己起了個李二的小號。
這年頭在外行走,誰還沒有個小號?
不過,二鳳現在多大了?十一二歲?應該還在關中吧?
“李?”
徐世績琢磨了一聲,目光輕輕掃過裴昇,卻沒有深究,而是伸手一請,邀裴昇對坐宴飲。
“聽兩位口音,應當不是河南人吧?河北?還是關隴?”徐世績挽起袖口,親自斟酒。
“河北人,從未來過河南,今日得閑,跨河一游。”場面話自然是裴昇來說,另一頭的裴行儼只管放開肚皮,往嘴里塞東西,他可是早餓的緊了。
“不知李兄,此游可有所得?”徐世績捏著酒杯,遙遙相敬。
“哎,一路人煙渺渺,唯獨衛南繁盛。”裴昇一飲而盡,傾杯示意,“想來必然是因為有徐兄這等豪族,庇佑一方了。”
徐世績面不改色,仿佛沒有聽到裴昇這句夸贊,他身后幾個伴當卻紛紛揚眉,露出驕傲神色。
“只是……”裴昇忽然放下杯子,一聲嘆息。
徐世績也很配合,皺起眉毛,關切道:“只是什么?李兄若是看出什么不妥之處,盡可開口。”
“我見徐兄對那些惡漢,依舊平等相對,更贈金銀財物,如此慷慨,并不是慳吝之人。”裴昇拈起筷箸,往窗外一點,“為何卻要賣糧給這些衛南百姓?而非直接放糧?難道是徐兄舍不得那幾許賣糧所得?”
“但若是想收攏人心,為何要舍大取小?難道徐兄心中,那些惡漢混混,大過于這些百姓黔首?”
“哈哈,原來李兄心中疑惑是這個,李兄初來乍到,不解也是正常。”徐世績搖了搖頭,大聲失笑,手往后一招,喚來了個伴當,囑咐道:“你下去,把糧斗和賬冊拿上來。”
裴昇出言相激,并不是故意挑徐世績的刺,而是他心中確實存著這么一份疑惑,同時也想進一步試探試探徐世績。
得了令的伴當去的快,回來的也快,沒多久就手捧著一大一小兩個斗,并一本厚厚賬冊上了樓。
只是一眼,不用徐世績出言解釋,裴昇已經大致明了個中奧妙。再略略一翻賬冊,便徹底心中了然。
所謂大斗出,小斗入,這徐世績分明是在學春秋田成子,陰行私德。至于為什么是賣糧?理由也很簡單,只用一句斗米恩升米仇就能解釋。很多時候施恩過甚,反釀仇怨。
“是在下錯怪徐兄了,當罰當罰。”裴昇拱手致歉,卻也沒有明說緣由,自顧自的倒酒,自罰三杯。
徐世績笑吟吟的看著裴昇,等到他三杯飲盡,才拍掌大贊一聲,“好,李兄果然爽利。”旋即,他撐肘靠著案幾,探身靠近裴昇,壓低聲音說道:“這些本是我徐家辛密,輕易不得與外人知道。李兄,可知道,為何你我只是初見,我便展示給你?”
裴昇眉毛一挑,心有所感。
果不其然,徐世績再開口,就是招攬之辭。
“方才我一見賢仲昆,便知道你們俱是人中龍鳳,心中陡生愛才之心。當今天下,不說其他地方,單說你我身處的河北河南之地,天災頻仍,人禍…更是嚴重。誰也不知道何時就會天塌地崩!屆時覆巢之下,也不知道幾人得生,幾人得死。”
徐世績幽幽嘆息,“賢仲昆俱是俊才,何不先行棲身我處?大家聚在一起,互相照應?我徐某保證,必然待兩位如同親生兄弟!”
見裴昇和裴行儼都沒有吭聲,徐世績聲音再度壓低。
“兩位所尋的瓦崗寨,我也認得寨中之人,懂得入寨之路!”
裴昇萬萬沒有想到自己還沒出手招攬徐世績,倒是先被他來了個BOSS直聘。
他摸了摸鼻子,有些尷尬,卻是不知道在這等情形下,該怎么拒絕。須知道,人家徐世績連家中辛密都毫無保留的給你看了,可謂是一顆赤心紅騰騰。
你現在若是不接受他的邀請,只怕徐世績背后那些個伴當第一個不答應,到時候,這衛南縣,人潮滾滾,自己和裴行儼再能打,也得淹沒在人海之中。
或許是看出了裴昇的踟躕,徐世績面色一轉,倒是露出了濃濃自責之意,“是我錯了。哪有初初見面就強邀人入伙的?實在是我見才心意,不意卻變成了逼迫李兄。”
“李兄無需疑慮,我徐大不是強盜匪徒。這間客舍,乃至衛南縣,賢仲昆去留隨意。只是日后,兩位若是動了心思,盡可來此地尋我徐大,徐大先前所言,句句屬實,永不會變!”
見徐世績說的懇切,裴昇也急忙施展演技,伸出雙手,兩人一開始沒握上的手,終究是重重的攥在了一起。
一邊的裴行儼倒是無憂無慮,兩耳不聞窗外事,只管吃喝,拍著肚皮,打了好幾個飽嗝。
眼見如此,裴昇便也慨然告辭。
徐世績自然是執手相送,在下樓時,又壓低聲音,對著裴昇小聲言語,“李兄,瓦崗寨乃是不可言說之密。還望李兄保守秘密,這并非是我不信李兄,只是……”
“我明白,我明白。我定然不會傳揚出去。”裴昇用力緊了緊手掌,以示鄭重。
至此,這一場偶遇邂逅,似乎就要在這等相見盡歡的氣氛下結束了。
不過,裴昇卻在臨出客舍之前,又發了一問,“敢問徐兄,這東郡地界,像徐兄這樣庇佑一方的豪族,還有幾家?”
徐世績明白裴昇言外之意,露出自嘲笑容,“李兄該問的是像我這樣的蠢人還有幾個吧?實話實說,也就我這么一個了,虧著家中積栗,惠施百姓,不問親疏。其他人哪管什么人心,個個都是囤積居奇,高價售賣,只知斂財。”
“這些人是指?”
徐世績認真的盯了裴昇一遭,緩緩開口,“濮陽袁氏、鄄城孫氏、定陶陶氏…數不勝數。”
“這些豪族都是衛南周近的,不知道河北可有?”
徐世績忍不住失笑,“李兄就是跨河從北而來,怎得還問起我了。河北世家大族有多少,李兄應當比我清楚才是。”
“徐兄只說東郡周近,你所知道的。”裴昇堅定詢問。
徐世績緩緩放開握著裴昇的雙手,臉上神情似笑非笑。
“首屈一指就是汲郡張氏了,糧最多,心最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