瓦溝殘溜斷斷續續滴了半日，黃梅天終于放晴。

酒旗濕漉漉垂在風里，臨江茶攤支起竹簾，跑堂伙計踩著吱呀木梯，把洇了水漬的葦席晾上欄桿。

挑擔貨郎在拴馬石旁歇腳，揭開蒙著油布的竹筐，新蒸的桂花糕騰起白霧。

徐如卿嘴里叼著半塊糕點，輕快的步子停在藥鋪廊下。

黃銅藥碾滴著水，藥童的搗藥聲比寺里的鐘聲先一步清凈耳朵。

欽差衛隊雜亂的馬蹄聲自巷底傳來，踩碎片刻的寧靜。

慕無憂已經失蹤三天了，官府就算再相信她的實力也心里沒底。

欽差大人剛到臨江，屁股還沒坐熱呢就失蹤了，這還是大虞地界嗎？

不敢走漏風聲，生怕造成恐慌。

不敢回去報告晉王，不然鐵定掉腦袋！

一根筋兩頭堵，只能這么拖著。

別問，問就是欽差大人微服私訪，暗中調查去了。

畢竟大人自己也說了，官衣案她自己一個人就行。

主要還是怕死，一個月這點俸祿，玩什么命啊？

徐如卿買了點補氣養血的藥，回到家中。

慕無憂昏迷多日，今天差不多該醒了。

“喏，好吃的。”

懷里的桂花糕還熱著，徐如卿拆開油紙，拿起一塊，塞進坐在那閉目養神的梁緣嘴里。

她發現梁緣最近總是閉目養神，像寺廟里的泥像一樣，太悶了。

難道是深切意識到自己是魔頭的事實，準備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了？

梁緣當然不成佛，他只是在琢磨《百羽千翅》。

咬了一口美人兒喂的糕點，微微皺眉：“你確定買的桂花糕？”

“對啊，有什么問題？”徐如卿不解地看著他。

梁緣湊到徐如卿身邊，嗅了嗅，揶揄道：“我看還是叫如卿糕更合理，師姐可比桂花香多了！”

徐如卿沒好氣地翻了個白眼，小臉暈染緋紅，用糕點堵住梁緣的油嘴滑舌。

“嚶～”

慕無憂被打情罵俏的二人吵醒，虛弱地嚶嚀一聲，從床上撐著坐起來，看到他們兩個后頓時抱緊被子，縮在床里，目光萬分警惕。

“你們是誰？這是什么地方？”

“？”

“？”

梁緣和徐如卿對視一眼，都看出彼此的驚訝和疑惑。

慕無憂醒來第一件事竟然不是發瘋破防，破口大罵？

“你不記得我們了？”梁緣問道。

慕無憂茫然搖頭。

“你還記得自己是誰嗎？”徐如卿微微瞇起眼睛，捕捉所有的表情變化。

提起自己，慕無憂漸漸恢復自信，語氣也恢復冷漠。

“本官是晉王欽差，來臨江督察要案，你等何人，速速報上名來！”

徐如卿沉吟不語，偷偷瞄了梁緣一眼。

以她的醫術不難看出，慕無憂失憶了，但不多。

這一點和梁緣很像，都是往事太過不堪回首，出于自我保護的緣故，自我封存了部分記憶，日后可能會慢慢解封，也可能永遠忘卻。

“娘子，你終于醒了！”

“急死我了，你看為夫這頭發，一夜白頭啊！”

梁緣一屁股坐在床邊，拉起慕無憂冰冰涼涼的手掌，貼在自己臉上。

目光真誠，甚至隱隱閃爍淚花，好一個情深不壽的深情男兒。

徐如卿小嘴微張，眨了眨眼睛。

這段說辭怎么這么熟悉呢？

這不是當初山腳小鎮，梁緣哄騙官差時說的嗎？

一代新人換舊人，故事里的女主角這就換人了？

徐如卿莫名有點失落，攥緊粉拳，銀牙暗咬，靜靜看著梁緣在那演。

“哪來的登徒子，竟敢調戲本官，找死！”

慕無憂想把手抽回來，奈何渾身虛弱，氣血不暢，真氣虛無，根本拗不過，掙扎無果后，任由梁緣握著柔荑。

“娘子，你好好看看，是我啊，梁緣！”

梁緣說著，湊近了些。

慕無憂聞言，認真看了看。

劍眉星目，棱角分明，的確有點眼熟，可怎么想都想不起來，緊皺眉頭，痛苦萬分道：“我不認識你。”

“娘子失憶了。”梁緣一本正經道。

“失憶？”

“沒錯，這位是徐如卿，我的師姐，醫術十分高明，師姐醫者仁心，懸壺濟世，從不拿病人開玩笑，娘子若不信我，可以問她。”

慕無憂越過梁緣看向他身后的徐如卿。

徐如卿無奈地點點頭：“你的確失憶了。”

“他的確是你的夫君……”

徐如卿不知道自己是懷揣怎樣的心情說出這句話的，感覺用盡了所有力氣。

她墮落了，陪著大魔頭一起哄騙落難仙子，和魔道妖女有什么區別？

這二人一唱一和，夫唱婦隨，慕無憂一個字都不信。

眼下尚未理清情況，她沒在這方面過多糾結，問道：“本官為何在此？”

梁緣握著慕無憂的手，開始一本正經的胡說八道。

“娘子與那賊人大戰三百回合，不敵落敗，若非我不放心，同師姐暗中保護，娘子此刻已經落入逆賊之手！”

“娘子別怕，咱們現在還在臨江縣城，知道你需要靜養，衙門特地空出這間宅院，我吩咐過了，娘子修養期間，沒人敢來打擾。”

梁緣說的頭頭是道，有鼻子有眼，慕無憂將信將疑。

如果是假的，她一時挑不出漏洞。

如果是真的……

她上下打量梁緣。

云外天光透過窗欞，投下點點斑駁，房間里很靜，眼前之人很好看。

他的心跳沉穩有力，分毫不似心虛之人。

慕無憂自己的心跳卻很亂，并非男女之情的心亂。

她根本不相信自己會對哪個男人傾心！

身為道宗玄天一脈的天驕，只差一步就能成就宗師，踏入那玄之又玄的先天之境，怎么可能分心兒女私情？

情情愛愛只會影響她修行的速度！

一旁，徐如卿閉上眼睛。

沒眼看！

這場鬧劇該結束了！

她對梁緣說過，玄天弟子，自詡枯榮萬物，起滅四時，盡是無情之輩，就算舌燦蓮花，大冰坨子就是大冰坨子，無情就是無情。

可梁緣不信邪，非說大冰坨子才好，化了就全是水了。

哼！

她倒要看看這回怎么收場！

慕無憂已經逐漸找回自我，冷靜下來，看向梁緣的目光頗有輕蔑。

“你說本官是你的娘子，那不知夫君什么修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