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十二年七月初七，鄭州保合寨。

黃河水裹挾著上游沖垮的房梁，在暴雨中發出悶雷般的咆哮。陳九章踩著沒膝的淤泥向前挪動，犀角燈昏黃的光暈刺破雨幕，在鎮河鐵牛斑駁的軀干上投下詭譎陰影。這尊萬歷年間鑄造的鎮水神獸半截身子陷在潰口，牛角纏繞的猩紅水草隨濁流翻卷，宛如判官筆尖將滴未滴的朱砂。

“九星翻卦，離火沖煞。“他抓了把河岸濕沙，砂礫從指縫漏下時竟懸在半空，凝成《周易》第五十六卦“火山旅“的卦象。卦中離上艮下，火焚山野之兆。身后傳來銀鈴碎響，白芷的青竹藥簍撞開雨簾，七只金翅蠱蟲振翼而出，翅膜上暗金紋路忽明忽滅。

這些飲過尸油的毒物本該直撲腐氣，此刻卻繞著鐵牛跳起詭異的環形舞。第三圈將盡時，西南坤位突然塌陷，露出半截刻滿反書的石碑。啞巴乩童阿巽突然跪倒在地，三枚占卜銅錢在泥漿里蹦跳著組成“震為雷“卦。破戒僧了塵腕間紫檀念珠應聲而斷，一百零八顆菩提子滾落處，淤泥中浮出半卷泛黃書冊。

“《撼龍經》？“陳九章的青銅印壓上封面殘破字跡，發丘天官印的睚眥鈕在雨中泛著幽藍，“楊益公的著作怎會...“鐵牛腹腔內傳來金石相擊之聲，白芷的銀針突然轉向射向水面。針尾朱砂墜子割開雨幕，露出對岸三個戴儺面的黑影。領頭者青銅鉞高舉，河面頓時浮起數十具泡脹的浮尸。

戌時的更鼓穿透雨聲，陳九章扯下腰間墨斗。浸過黑狗血的絲線在鐵牛周身纏出井字格，當最后一根線卡進牛尾凹槽時，鐵銹味的液體突然從牛眼涌出。混著血水的河沙蠕動著，竟顯出幅殘缺的二十八宿圖。

“奎木狼移位，婁金狗倒懸。“了塵的袈裟無風自動，地面浮現逆時針旋轉的卍字印，“陳施主，這是大兇之兆。“

阿巽突然抓住白芷衣袖，沾血的手指在她掌心畫出“震六二“爻辭。陳九章懷中羅盤劇烈震顫，刻著鬼宿的玉片“咔嗒“彈開，露出半寸長的青銅鑰匙。對岸黑影發出夜梟般的尖嘯，浮尸群突然直立著撲來。

“起！“白芷揚手撒出把朱砂，藥簍里飛出群碧眼蝙蝠。這些食腐生物反常地撲向鐵牛口中的鎏金銅盒，利齒啃噬處騰起青煙。了塵的梵唱聲里，銅盒表面饕餮紋竟開始游動，獠牙開合間吐出句梵文咒語。

陳九章以發丘印壓住盒蓋，盒內《撼龍經》殘卷無火自燃。灰燼在空中凝成“龍戰于野，其血玄黃“八字讖語，又被暴雨打成黑泥。阿巽的龜甲突然炸裂，碎片在鐵牛背上拼出星圖——紫微垣的帝星正墜向黃河故道。

“小心！“白芷的銀針射穿撲來的浮尸眼眶，腐肉中鉆出密密麻麻的尸蹩。陳九章反手將鑰匙插入鐵牛左耳，機括轉動聲里，牛嘴緩緩吐出個青銅匣。對岸黑影揮動鉞刀，浮尸突然爆裂，腥臭內臟中飛出群血紅色螢火蟲。

了塵擲出念珠，八十一顆菩提子在空中結成金剛界曼荼羅。螢火蟲撞上法陣，炸開的血霧里現出張扭曲人臉。“是湘西的尸螢蠱！“白芷扯下腰間藥葫蘆，雄黃酒潑灑處，蠱蟲發出嬰兒啼哭般的慘叫。

阿巽突然沖向鐵牛，徒手掰開尚未完全張開的牛嘴。鮮血從他指縫涌出，滴在青銅匣上竟泛起金光。匣蓋彈開的剎那，整段河堤劇烈震動，上游傳來悶雷般的轟鳴。

“走蛟！“陳九章抓起青銅匣躍向高處。渾濁的河水中，隱約可見丈許長的黑影翻騰。白芷的藥蠱結成金網暫阻尸群，了塵的袈裟卷起阿巽后撤。黑影破水而出的瞬間，眾人方才站立處已化為深淵。

陳九章借著閃電瞥見蛟首——那分明是鐵牛的頭顱，眼中嵌著兩顆血紅玉珠。蛟身掃過處，鎮河碑上的“河伯敕令“四字寸寸龜裂。阿巽突然掙脫了塵，撲向蛟尾處的傷疤，那里赫然刻著先天八卦中的“震“卦。

暴雨中傳來金鐵交鳴之聲，白芷的銀針在蛟鱗上濺起火星。陳九章咬破舌尖，將精血噴在發丘印上。印紐睚眥獸睜開雙眼，口中吐出青光沒入蛟身。巨蛟發出痛苦的嘶吼，化作青煙消散，只剩那對血玉珠墜入淤泥。

“這是二十八宿血玉羅盤的眼樞。“陳九章用衣襟裹住玉珠，殘破的羅盤突然自動拼接完整。天池中的磁針瘋轉三周，直指邙山方向。了塵拾起浸血的《撼龍經》殘頁，泛黃紙面上緩緩浮現出朱砂繪制的山脈走勢圖。

子時的梆子聲從遠處村落飄來，雨勢漸弱。白芷正在給阿巽包扎雙手，突然輕咦一聲：“陳先生，你來看這傷口。“少年掌心被鐵牛利齒劃破的傷痕，竟呈現出完美的太極陰陽魚圖案。

河風卷起殘存的尸螢蠱，在眾人頭頂聚成卦象。陳九章抹去羅盤上的血污，磁針在“地山謙“與“雷水解“間搖擺不定。了塵的瞳孔突然變成金色，他望向東北方低語：“紫氣東來，龍抬頭。“

阿巽掙開白芷的手，沾血的手指在河灘上畫出連綿山勢。當最后一筆落下時，血線突然燃起幽藍火焰，映出座隱藏在云霧中的八角古塔。陳九章懷中的青銅匣突然發熱，匣底暗格彈出一枚銅符，上刻八字：

“地相盟主，見符如晤。“

雨幕中忽然飄來破鑼聲響，三個儺面人踩著浮尸渡河而來。領頭者青銅鉞劈開水面，露出腰間懸掛的六枚人面銅鈴。白芷的藥蠱剛要出擊，那銅鈴突然自行搖動，發出《目連救母》的戲腔。

“湘西趕尸，嶺南驅蠱，中原發丘——今夜倒是齊全。“儺面人的聲音雌雄莫辨，面具眼眶處滲出黑血，“可惜這龍脈，你們鎮不住。“

陳九章將發丘印按在羅盤中央，二十八宿方位驟然亮起：“諸葛武侯改龍脈養尸，劉伯溫設局鎮壓，你們究竟要解封什么？“

儺面人突然摘下面具，露出張布滿卦紋的臉。阿巽的龜甲碎片突然飛起，在他臉上拼出“山風蠱“卦象。了塵的袈裟獵獵作響，地面卍字印逆轉為正旋：“原來是茅山叛徒，當年偷學《連山易》的果然是你！“

白芷的銀針化作流光，卻穿透儺面人虛影釘在槐樹上。那槐樹瞬間枯萎，樹洞中爬出上百只人面蜘蛛。陳九章擲出墨斗線纏住樹干，線繩燃起幽藍火焰：“坎離相濟，巽震相薄——破！“

火焰順著蜘蛛絲蔓延，將人面蛛燒成灰燼。儺面人身影漸淡，最后化作灘黑水滲入地縫。河灘上忽然響起皮影戲的鑼鼓點，黃皮子不知從哪竄出，叼著半截青銅鑰匙跳起《鐘馗捉鬼》的儺舞。